怼余秀华的“食指”变成了中指

怼余秀华的“食指”变成了中指

这几天疑似得了流感,高烧刚退,在家养病,本来想写的一篇文字就被搁下了,想起来重新炒一下冷饭。


诗人食指在一场活动中突然炮轰余秀华,原文如下:


“看过余秀华的一个视频,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打打炮,一个诗人,对人类的命运、对祖国的未来考虑都不考虑,想都不想;从农村出来的诗人,把农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对小康生活的向往,提都不提,统统忘得一干二净,这不可怕吗?评论界把她捧红是什么意思?评论界的严肃呢?我很担心。今天严肃地谈这个问题,是强调对历史负责。不对历史负责,就会被历史嘲弄,成为历史的笑话。”


曾被媒体污名化为“脑瘫诗人”的余秀华也不甘示弱,直接怼回去,除了微博回应,还写了一篇《兼致食指,不是谁都有说真话的能力》,其中写道:


“我们为什么活着,是因为我们在寻找真理,一个不明白真理是何物的人是说不出来真话的。如同孩子那样,他说的就是他心里想的,对,那是真话。但是还有一句话叫:童言无忌!是人们不与他计较,而不是他说的就是对的。而大人呢。大人如果还这样,那是无知而不是真诚。”


我不懂诗,但是也听过食指的名篇:“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还有他十年后写下的姊妹篇,“但我有着向旧势力挑战的个性/虽是历经挫败,我绝不轻从/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读这些文字,我还是非常喜欢食指先生的,有评论表达得更精准,这首诗真正值得重视的是“理想主义中出现的裂缝,人性和个体主体性的初步觉醒。此诗从情调到结构上,都有一种缓缓拉开的张力,体现出它开始告别一个集体暴力的诗歌时代,而开启了对个人真实心灵中矛盾纹理的凝神与吟述”。


然而,写下这首《相信未来》的半个世纪之后,食指先生却在制造新的“集体暴力”,当他用“农村出来的诗人”这种身份去定义余秀华的时候,就在制造刻板印象,并且用群体特征来直接定义诗人该怎么写,食指先生似乎忘了当年这首《相信未来》就是被“点名批评”的对象,真是无比讽刺。


唐山在针对此事的评论中指出二人话语体系完全不同,俨然在两个平行空间中“对话”,几乎无法达成共识。而食指意在强调白话诗应该回归“大众性”与“民族性”,通过批评余秀华来表达他的焦虑。恰恰是这种“大众性”与“民族性”的标准,最值得质疑。


这个标准被宗城称之为“士大夫诗人”的标准,这一代诗人心中总存着“修齐治平”的理念,如果从美学上追溯,这恐怕是儒家美学系统下,有关社会功能的审美主张,将“善”置于“美”之前,尽善尽美,艺术被赋予教化功能。延续到新中国成立,现实主义艺术大行其道,将音乐、绘画、文学都被作为工具,容易失去艺术的主体性。


然而,我们应该警惕,家国天下的“大众性”与“民族性”标准,可能是鸡血,也可能是屠刀。


有评论说,“余秀华是贴上了命运坎坷的底层农民诗人标签的,作为该标签的明显受益者,她固然有随着现实命运的改变而不断调适自己诗歌形象的自由,但别人也有权以她过去赖以成名的作品,来提出自己的要求和期望。”这种论调的搞笑之处,就在于你因别人贴的标签受益,别人就有权以标签来提要求和期望。


诗人什么时候要通过标签评判,诗歌什么时候可以脱离审美主体,不针对语言和意象,直接用社会功能和阶层属性来评判?这与思想警察何异?


如果用食指的标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是小情小调,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就是阿谀奉承之作,李白的“疑是银河落九天”或许还不如“一骑红尘妃子笑”,柳永的“寒蝉凄切”不过是个眠花宿柳者的自哀,林妹妹的“花谢花飞花满天”不过是小女子情态……到了白话诗,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是否也脱离了“大众性”和“民族性”的标准而值得被批判?


我甚至极端地认为,给诗歌制定标准,本身就是个扯淡的事。任何脱离审美意义的标准,都是耍流氓。当然,在美学主张上可以有康德或者黑格尔之分,但一定要附加上标签以及相关的社会功能,就是另外一种翻身做主人的语言霸权。


艾略特曾说,“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乃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通过语言建立“想象的逻辑”和“想象的秩序”,这是艾略特一种学究式的实践和探索,他认为“某一语言的伟大作家应该是该语言的伟大仆从”,《T.S.艾略特的标准》一文认为《荒原》追寻着基督教精神在那个时代的社会可能性,而里尔克《杜伊诺哀歌》试图探究的是基督教精神的个体可能性。


就这个意义上,艾略特与里尔克,难道有高下之分吗?


说到到里尔克,我想起他在写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内容,“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原人似地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


冯至在《我们为什么要读里尔克》里写到,“一般人说,诗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尔克说,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遍尝众生的苦恼一般。”


食指与余秀华的评论之所以让我感到恐惧,是这种诛心式的批判竟然再次出现在文学的范畴,出自一个曾受文革压迫的诗人。这种霸权复制,让中国的言论空气陷入恶性循环。


首先是功能性前置于美学之前,“从农村出来的诗人,农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对小康生活的向往”,这不仅对诗人的单一身份进行了限定,更包含了对诗歌功能的约束。难道农民的生活就一定是痛苦的?或者说,“喝喝咖啡聊聊天”不是对小康生活的向往?在我看来,这种向往有着比小康生活这种物质目标更丰富的精神追求,“打打炮”还表达了从身体到灵魂的解放。如果诗歌只有一种功能,整个社会连诗歌这种最“没用”的艺术,都要“有用”,都必须要肩负起家国天下,那我们这身体和灵魂,都不过是大机器中的螺丝钉,即使涂上鲜艳的色彩,也无法获得自由,还让我们相信一个怎样的未来?


其次是身份对个人的取代。诚如里尔克所说,“请走向你的内心”,而每个人的内心是千差万别的,对于农村人这个身份来说,农村本来就是有差异的,陕北土窑洞、河南平原、东北黑土地、江苏华西村……农村这个群体本来就千差万别,忽略语境的批判只能说明浅薄。而即使具体到一个村里,也有个体差异,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利用集体身份取代个人选择,是对个体的侵犯和要挟,也是对自由的漠视,如此写出的文字,与“要想富先修路”这样的口号无异,这倒是符合“大众性”与“民族性”的标准,口号存在,诗却死了。


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食指的指责,是阶级观念介入文化领域的死灰复燃。有评论戏谑“食指变成了中指”,他的言论中先强调了“农民”,第二强调了“历史”,要“对历史负责”,北京大学的罗新恰好在一次演讲中谈到,“过去是此刻之前的一切,是一团混沌,当我们从中抽取某些内容,赋予它意义与秩序,并讲述出来的时候,就成为了历史。”而食指如此强调历史和群体身份,恐怕回到了狭义的阶级冲突史观,有人说这是士大夫诗人,士大夫的“先天下之忧而忧”是给自己的十字架,而不是给别人扣帽子。只能表达阶级利益、民族国家乃至家国天下的诉求,这种限定背后隐含了阶级和道德判断,仿佛“小生活”就是自私的、小资的。这种观念,恰恰是文化清洗和压迫的思想根源。


诗人,可以用自己去经验,可以用自己的探求使语言就范,可以创造自己的意象国度,可以如堂吉诃德般冲向怪物,但不包括如大字报一般,以道德和阶级为名,把语言的刀剑抛向另一个自由的诗人。


冯至引用了里尔克的《随笔》:“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是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 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 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在我心中,诗人是纯洁而任性的孩子,就像顾城那首:


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


我是非典型佛教徒

针砭时弊,不舍慈悲

理性思考,不许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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