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钢丝的中国肿瘤患者:格列卫进医保是电影结尾不是故事结局

走钢丝的中国肿瘤患者:格列卫进医保是电影结尾不是故事结局

《我不是药神》上映后,罗云去电影院看了两遍。

大银幕上,自杀未遂的病人吕受益躺在病床上,“没有药啊,就这样子了。”一双眼深深沤了下去,眼里没有泪,人也没有气力。

银幕的光明明暗暗,罗云的泪“倏”地落了下来,对于她而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重叠着太多人的影子。那是别人的故事,也是她自己的故事。

29岁的罗云和吕受益得了一样的病,15年前,她被诊断为慢性髓细胞白血病(简称慢粒)。这是一种获得性造血干细胞恶性克隆性疾病。在中国,发病率为10万分之0.6,常见于中青年。他们曾被称作“幸运”的白血病患者,靶向药物的出现,将他们的5年存活率提升至90%。

《我不是药神》的上映,围绕“救命药”展开的叙述,将以慢粒病人为代表的肿瘤患者推至风口浪尖。在有药可医的“幸运”背后,病人们却不得不在高药价、药品安全、生存和生活之间小心翼翼地计算,维持平衡,如走钢丝。

电影结束时,随着靶向药物格列宁进入医保,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但在真实生活中,对于很多肿瘤患者而言,走钢丝的生活仍然没有停止。

走钢丝的中国肿瘤患者:格列卫进医保是电影结尾不是故事结局

关于一粒深黄色药片的抉择

2003年,SARS在中国爆发。罗云持续一个月低烧,做医生的姑姑怀疑她感染了非典,嘱咐父母送她去检查血常规。结果出来后,“医生惊呆了,白细胞30多万”,正常人的白细胞数值在4000-10000之间。医生告诉母亲,怀疑是白血病。

那年,罗云14岁,还在念初中。父母借了一万多块把她送去了省里血液科最为权威的医院。最终,她被诊断为慢性髓细胞白血病。

在当时中国大部分地区,慢性髓细胞白血病患者的生存期仅为18个月,除非进行骨髓移植,不然几乎无救,但大多数人因为经济和年龄被拒之于门外。

也正是在这一年,一粒深黄色的药片即将改变中国患者的命运。

哈尔滨血液病肿瘤研究所所长马军是中国最早使用这粒药片的医生。从医47年的他,谈起23年前的一段经历依然兴奋不已。

上世纪90年代,欧美科学家们发现,一种编号为STI751的抑制剂能够有效应对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这是全球第一个靶向治疗药物,能够精准杀死癌细胞,但不伤及其他。1995年,马军赴美开会时,听到关于这一发现的报告,现场掌声如雷,“这个药太漂亮了!”

1996年,欧洲制药巨头诺华支持扩大研发这款新药,在随后的第一期临床试验中,31位慢粒患者的白细胞恢复到正常水平。2001年5月,美国FDA批准了这款新药,最终上市的商品名是:格列卫——《我不是药神》中药片的原型。

在东半球的中国,马军时刻关注着那颗让他心潮澎湃的药片。当时,中国慢粒患者最普遍的药物疗法是羟基脲和干扰素联合疗法,药效极差,副作用也如影随形:脱发、疲劳、骨瘦如柴。

2002年1月,一位60岁的患者找到了马军。因为身体过于衰弱,他已无法承受造血干细胞移植,马军推荐了格列卫。那时,格列卫尚未在中国上市。这名患者在美国休斯顿的医院买到了这款药,一年50万人民币,但白细胞的数量被迅速控制住,“效果特别好”。据马军介绍,这位患者仍然健在。

在马军和诸多血液科专家的推动下,2003年,格列卫通过审批,迅速进入中国市场。并推出了“赠药计划”,低保全免费,非低保用户“买三个月赠九个月”。

然而,在格列卫进入中国当年就被诊断出慢粒的罗云,7年里,仍然无法使用这款新药。

罗云的家庭不符合生病前就是低保的要求,“买三赠九”的策略意味着她每年需要承担三个月7万多的药费 ——这远远超出了这个家庭一年的收入。

有药可医带来了光,但又在困窘的家境中澌灭。那一瞬的落差带来了什么,罗云已经无法准确描述了。她唯一能够选择的,是尽力活下去,用80块的羟基脲和70块的安福隆干扰素。注射干扰素后,她整夜发烧。每天早晨醒来,枕边一缕一缕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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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得的格列卫:一段往事

自格列卫问世后,本世纪初相继涌现出的抗肿瘤药物基本来自境外。也正因此,中国肿瘤患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有药可医”和“用到药”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它们可以是时间、可以是金钱、也可以是物理距离。

马军告诉《后窗》,格列卫在美国上市后两年便在中国被批准上市,这个速度“是一个例外”,因为“药效太惊人了”。一般而言,国外上市的抗肿瘤新药需要得到国家药品监管部门审批,这个环节大约就有3-5年。此外,国外临床试验数据此前并不被认可,要在中国重新进行临床试验。此前中国上市的一些外国新药,上市时间平均比欧美晚6年。

而即使这些进口药进入中国,患者们面临的是“层层加码”的定价,也是进口肿瘤药被反复提到的“天价”,比如一盒格列卫,在大陆的定价是美国的两倍。

今年5月前,进口药品的关税约在4%左右。一位从业多年的医药代理商告诉《后窗》,药品穿过海关关税后,直达患者手中,还需重重关卡和加价。药品一般要经过三层经销商,每一层溢价5%-7%,从最后一级经销商到医院,会溢价7%左右。此外,全面取消药品加成前,进入医院则是在实际购进价基础上加价15%。还有征收的17%的增值税。

这些在中国的临床试验费用、关税、增值税和流通环节的的加价,最终由患者买单。

高药价,自费,没有医保,被赠药门槛卡在门外,国产仿制药尚未面世……这也是当年,不少患者选择印度代购仿制药的原因——一个月仅花费一千元不到。

但印度代购充斥着风险。马军曾经前往印度做过调研。在印度生产的仿制药一大半纯度不够,12家公司中仅有一两家接近原研药的纯度标准。不少仿制药的效力不到原研药的60%,患者需要增加药量才能达到效果。

更令人担忧的的是印度仿制药的安全性。有的是用淀粉做的假药,有的加了激素,马军看着患者白细胞越吃越高,人也越来越胖。也有的在药中添加了马利兰,这是治疗慢粒最古老的药物,患者的白细胞一路骤降,近乎于零。

宁月是贵州一家三甲医院的血液科大夫,职业和人性的争锋每每令她倍感挣扎。“我清楚印度仿制药的风险很大,但有的时候,看着那些不得不服用印度仿制药的病人,根本不忍心拒绝,他们是你无法想象的贫困,他们就是想活下去。”她给自己划了一条线,不推荐印度仿制药,跟病人强调风险,不给用印度仿制药的病人脸色看。

罗云患病7年后,情况逐渐有了起色。

2010年,罗云做检查发现自己的病情已经进入了加速期,羟基脲和干扰素对她已经无法再起任何作用。医生建议她服用格列卫,那时,她所在的省份已经将这种药纳入医保,报销比例35%。但在头两年,这个药不能在门诊报销,只能住院报销。

此后数年,格列卫被多省纳入大病医保目录,各省报销额度50%、70%不一。而在2013年,随着格列卫专利保护到期,国产仿制药相继上市,进入医保目录。

宁月的病人比原来多了许多,他们中不少人都曾因为原研药的价格望而却步。

在哈尔滨血液病肿瘤研究所接受马军和同事治疗的1600多名慢粒患者,已经不再使用印度药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开始使用国产仿制药,被认为与格列卫效果相同而价格更低。

“对三种国产仿制药,我们进行了头对头的研究。药效和原研药一致,4年的观察中,病人服用后的效果和格列卫的区别并不大。”马军说。

在他看来,这10年里,发生了太多变化,国产仿制药上市、格列卫被纳入医保,药品上市审批加快,取消药品加成等等,“电影我没有看,但我觉得,格列卫的使用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

走钢丝的中国肿瘤患者:格列卫进医保是电影结尾不是故事结局

走钢丝的人生依然继续

相比10年前,中国肿瘤患者的确有更多途径获得这些“救命药”了。但并非每一条都是坦途,找药的路程更像是一条地下巷道,他们要穿过烦冗程序、滞后的政策以及机构的颟顸推诿。

格列卫问题的解决并非终点。

在中国,慈善赠药项目是肿瘤患者获取药的一种重要方式。患者一般要自费服用一段时间的药物后才能领取免费赠药。

最早的赠药模式来自2003年,当格列卫首次出口到印度时,受到当地仿制药的冲击,诺华在全球开展了GIPAP项目,通过免费赠药渗透印度市场。

中华慈善总会目前共有9个针对癌症的援助项目,援助肝癌、肺癌、肾癌、白血病、结直肠癌、骨髓纤维化等晚期恶性肿瘤的患者。截至今年5月,项目共援助了21.8万名肿瘤患者。

林琼的父亲是接受药物援助的患者之一。去年被检查出非小细胞肺腺癌后,他需要服用靶向药易瑞沙。在拿到免费增药前,他们需要自费吃满8个月的药。易瑞沙在经过国家药品谈判后,10片的价格大约2800多元,医保报销50%后,10天的药费大约1300多元,吃满8个月需要3.5万元。

即使有了赠药,林琼的心一直不曾放下。“耐药”的阴影时刻在头顶盘旋。父亲被告知通过援助申请的那一天,她还在祈祷,父亲不要耐药。

对于接受靶向治疗的肿瘤患者和家属而言,“耐药”是一个极为沉重的话题,这意味着高药价的开端。“服用易瑞沙的患者耐药周期大概在8-10个月,有些人几乎等不到赠药就出现耐药了,也有人幸运一些吃了好几年”,一旦出现耐药,就意味着需要换药。

李媚的丈夫在出现耐药后,阿斯利康生产的泰瑞沙的疗效最好,2017年在中国上市,一个月5万,没有医保,也没有降价。

泰瑞沙的赠药计划不在李媚的参考范围,因为获赠的前提是需要每个月花费近两万元,前后总共花费十几万。李媚带着丈夫走上了《我不是药神》里的那条路,印度仿制药的市场充满了欺骗、风险、不可控,但药价仅有国内的几十分之一。

也有人选择放弃。中国东部一家省会城市医院,一位60岁的阿姨已经出现了半耐药的症状,丈夫已经去世,家里靠女儿7000多元的收入维持着。“我耐药了就不治了。”她的声音很低。

而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药物被纳入国家医保目录后,看似咫尺间,患者们仍面临障碍重重。

由于卫生行政部门的诸多考核,在一些地区,高价肿瘤药依然无法进入医院。因为卫生行政部门控费的要求,医院“药占比”(买药的花费占总花费的比例)被严格考核,肿瘤药物的价格普遍较高,一旦医生开药超过考核要求,会被扣分影响收入,为了控制“药占比”,很多医生只能推荐患者去药店买自费药或去其他医院买药。

接近年底的时候,罗云常去的医院为了应对年底考核,将原本一次开一个月的药分为两次。一次开28天,一次开两天,这意味着,罗云要为了剩下4粒药从家赶往省会,早起再多挂一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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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不在的权衡

《我不是药神》上映初期,对药企的指责如潮水涌来,“黑心药企!”“喝人血!” 很多人无法理解,那一粒药,从原料到包装,如何价值数百元?

针对这一质疑,另一种来自医药圈的声音一时大盛:“靶向药之所以昂贵到要卖几万元,那是因为你能买到的已经是第二颗药了,第一颗药的价格是数十亿美金。”

李伟豪是这一说法的拥趸。作为抗癌药物的研发员,他在每一个项目每一个环节都如履薄冰,“花了很长的时间,不到结果出来的时候,都不能确定投入的时间和金钱会不会白费”。入职数年,他中途加入了5个项目,最快的一个已经进行到第三期临床。一个跟了两年的项目,因为稳定性没办法解决,在实验室就结束了。

“那种沮丧感几乎要把人打穿。”在李伟豪的形容中,药品研发也是在高山间走钢丝,要小心计算,谨慎挪腾,稍有不慎,有人就掉下去了。“我一个朋友,在英国做药物研发,带领整个团队花了6年时间做出的药过不了第一期临床,之后公司结束了这个项目,朋友辞了职,去剑桥读博士。”

对罗云和其他肿瘤患者而言,他们的存活之道,也是一段在钢丝上的小心计算。他们对数字变得更为敏感,不管是来自化验单上的,还是账单上的。对于他们而言,一个数字的改变,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2017年,慢粒靶向药施达赛取消了药品援助项目,因为经过国家谈判后被纳入医保,价格从原来的2.9万降到8548元。然而,一些福建的慢粒患者发现,取消药品援助后,每年用药的价格比原来要多近5000元。

患者们联合奔向了医保中心,那是为期两个月的对峙,药企、医保中心、患者,每一方都有自己的考虑和权衡。

“药企很强硬,因为他们要在为时不多的专利保护期内盈利;医保中心希望药企能让步,这样自己的负担就会减轻。”在这样的对峙间,有病友因为价格原因已经断药,这意味着,他的病情将无法得到控制,即使再次服药,对药物的耐受性也会提高。

最终,药企没有让步,医保做出调整,报销比例从30%提高至70%。罗云耿耿于怀:“我们的药品研发能力差,谈判就没有底气,专利在别人那里,在国产仿制药出现之前,进口药没有竞争,自然会强硬。”

鲁先平对此则另有一番体会。他和团队在2000年回到中国,经历14年研发出中国自主知识产权原创抗癌新药“西达本胺”。

当年的制药市场放眼望去一片繁荣,也是一片泡沫,“当时中国所谓的’新药’,可能就是换个包装或者换个剂型,将过去的片剂做成胶囊就是一个新药。关于真正创新药的政策、管理体系、法规指引都是空白,有的都得我们自己参与搭建。”鲁先平说。

西达本胺主要治疗T细胞淋巴瘤,当时这种病在中国无药可医。团队在拿到5000万的风险投资之后,发现创新药的研发近乎“无底黑洞”,2005年,鲁先平不得不自砍团队的60%工资。

国内的审批积压也令鲁先平感到“痛苦”。在美国,药品审批只需要6个月。而西达本胺从研发到上市历经14年,其中4年在药审阶段。

西达本胺作为创新药,被允许单独定价。当时,全球仅有3家企业生产,两家在美国,每月治疗费用分别为28万和14万,相比之下,西达本胺的价格仅是同类产品的十分之一。但尽管如此对于中国患者而言仍是“天价”。

即使上市,西达本胺在抵达患者手上,也要经历一段艰难的旅途。

对于创新药而言,提高知晓度是一座必须迈过的山。“我们不能干涉医生开药,但要让他们知道这个药,发自内心认可这个药。”鲁先平拒绝给医生回扣,他采取的是更多跨国药企常用的学术会议推广方式,但这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头两年的推广费用基本和当年的销售额持平。”

而对于进入中国市场的药品而言,医生和患者用药更倾向于在医保目录里的药品。西达本胺上市两年后,经过国家谈判机制,降价30%进入医保,这是一个“以价格折扣换取市场的过程”。

然而,进入医保之后,西达本胺又面临另一种困境,医保支付由各地统筹,一些省市并没有将此纳入医保目录,而“药占比”的考核又为药物的可及性制造了障碍。

在鲁先平看来,这也是一段走钢丝的旅程,他要经过精确的计算,在药品的可及性、企业的持续性、维持新药的研发之间小心权衡。“我们希望患者能够用到药,但也希望有足够的利润可以维持新药的研发。”

尽管曾经抱怨过高药价,但罗云并不愿意站在药品研发者的对立面。她和她的战友们期待的,是各方在权衡之下,能够妥善地找到一个点,“我们能有新药吃,我们能够吃得起。”

罗云不是一个喜欢回溯过往的人,最近她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按时服药,精确计算好时间,背着领导和同事,“像一个健康的人一样活着”。

看完《我不是药神》之后,她在贴吧里写,“原来我已经走过15年了”。从无药到有药,从有新药到吃得起药,对于很多人而言,只是一段电影的旅程,但对于罗云而言,那是一路荆棘,印着太多人的血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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