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逆境,叫不受老板待见;有一种悲哀,叫一张鼓破万人捶

今天聊一聊武则天的秘书。男的。

话说高宗朝有一位奇人,叫宋令文,他是文人中的武将,武将中的文人。他既担任过东台详正学士,也担任过左骁卫郎将,同时,还写的一手好字。巧的是,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得了他的文,老二得了他的书法,老三得了他的武。

如果三个儿子都能好好发扬他的长处,不愁没有出息。但是,才能和命运有时候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有才能的不一定命好,命好的不一定有才。这一点在宋令文的大公子宋之问身上体现无遗。

在大唐的诗坛上,如果没有宋之问,唐诗的一半天空将会坍塌。

在宋之问之前,大家是这么写诗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这样的: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样的: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还有这样的:

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

滴沥露枝响,空濛烟壑深。

这也叫诗: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宋之问之后,诗歌就变成了这样: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这样: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这样: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这样: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新泥。

能有这样的局面,要感谢宋之问,正是他,将律诗这一最具有唐朝色彩的诗歌形式定型,才有了王维、杜甫、白居易等等光照千年的诗人和作品。

令人吊诡的是,这些站在他肩膀上的诗人,没有人愿意承认是他的学生。

二十岁的宋之问擅长写五言诗,因而在考进士时每少占便宜,很快被征召进入崇文馆做了学士,与他同时进来的同事叫杨炯,有一个朋友圈,叫“初唐四杰”

宋之问对杨炯不屑一顾,他也有自己的公号,叫“沈宋”,是和另一个诗人沈佺期合办的。

进入体制的宋之问心高气傲,一些想在诗坛政坛创出奇迹,他经常参加各种诗词大会,几乎没有得过第二。他想在政治上有所上进,但是发现这条路太窄了,武则天一直没有关注他。

她的核心朋友圈里不是武承嗣、武三思、太平公主,就是薛怀义、张易之、张昌宗,这些人不是亲戚就是男宠,想要进入这个朋友圈,必须先跟圈中人成为朋友。

于是,二十多年拼搏无功的宋之问,在摸清门道之后,毫不犹疑的傍上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进入二人工作的奉宸府。奉宸府是掌管武则天宫内私生活的部门,经常安排饮宴活动。

张易之喜欢宋之问的诗才,每每饮宴赋诗多让宋之问捉刀来取悦于女主。久而久之,宋之问在武则天面前露脸的次数逐渐增多,武则天对他的喜爱也日益深厚。

有一种逆境,叫不受老板待见;有一种悲哀,叫一张鼓破万人捶

△唐代贵族宴饮

有一天,武则天游幸洛阳龙门,命臣下赋诗竞赛,优胜者赏锦袍一件。左史东方虬很快作出一首: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武则天一看:好!赏了!

就在东方虬刚把袍穿上时,宋之问的诗也好了。

武则天一看:“小宋比东方虬还写的好啊,来呀,把东方虬的锦袍扒了给小宋。”

转眼之间,锦袍就从东方虬转到了宋之问身上,东方虬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时候,危害也是巨大的。

天天在糜烂的朋友圈中混,宋之问逐渐迷失了自己,他不再满足于做武则天的秘书,而是瞄准了一个更有前途的职业——男宠。他不惜放下自己文人的架子,为张易之倒夜壶,只为求教获得武则天宠爱的秘诀。

那个时候,宋之问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大叔了,武则天已经七十多。相较于张易之兄弟来说,宋之问实在没有多少优势,除了诗文他一无是处。但是他想试试,于是就写了一篇著名的的献媚诗——《明河篇》,其中有一段写道:

鸳鸯机上疏萤度,乌鹊桥边一雁飞。

雁飞萤度愁难歇,坐见明河渐微没。

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是赤裸裸的求爱。

武则天看到四十多岁的“小朋友”的求爱诗时,笑着对崔融说:“我也知道小宋好,但是他有口臭。”

宋之问打听到这句话,羞愧的真想往地缝里钻。

705年,张柬之等发动政变,二张被杀,武则天还政于李显,迁居上阳宫,宋之问因是二张的人,被贬为泷州参军。706年,宋之问回洛阳,经过故乡时,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历复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有一种逆境,叫不受老板待见;有一种悲哀,叫一张鼓破万人捶

△渡汉江

到洛阳之后,蒙朋友张仲之收留,宋之问和弟弟宋之逊有了落脚的地方。在张家期间,宋氏兄弟忽然听闻张仲之和王同皎密谋杀害复宠的武三思。这真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于是,宋家兄弟马上派人向武三思告密,张仲之等人被害。通过攀上武三思,宋之问升为鸿胪主簿,宋之逊升为光禄丞。

好景不长,707年,武三思父子被太子李重俊所杀。宋之问因为诗写的好,李显不仅未追究他的罪责,还封他做了考功员外郎。

为了再往上升,宋之问改换门庭,投到了太平公主门下。太平公主有拥立中宗之功,被李显封为镇国太平公主,权倾朝野。中年油腻的宋之问为了向太平公主献媚,发挥专长,写诗将太平公主捧作神仙。

不久,官场老油条宋之问发现,太平公主还是差了些,作为中宗女儿的安乐公主综合实力更强,政治前途更好。于是乎,他又抛弃了太平公主,转投新阵营。

连这等无耻之人都能背叛她,太平公主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她就告发宋之问贪污,中宗一声令下,宋之问再次被贬,发往越州任长史。

在翻越大庾岭时,宋之问写下了另一首脍炙人口的《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有一种逆境,叫不受老板待见;有一种悲哀,叫一张鼓破万人捶

△苏轼过大庾岭(早晚都要过)

只有在羁旅中,宋之问才能挣脱名利羁绊,做一回纯粹的诗人。

历史注定宋之问没有翻盘的机会了。707年,中宗李显被妻子韦后和女儿安乐公主毒杀,李冲茂即位,史称殇帝,韦后临朝摄政。李旦的儿子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率禁军起事,诛杀韦氏母女,李旦即位,是为睿宗。宋之问也受牵连,被从越州发配到钦州,终被赐死。

至此,问题来了,如果不走谄媚一途,宋之问能凭借文才得到重用吗?

答案是否定的。

当时的政治环境是:谄媚者升得快,洁身自好者死得快。武则天在当皇后时,为了登上帝位,重用亲戚、近臣,不断侵蚀朝中权力。为了打击反对她的人,她重用索元礼、周兴、来俊臣等酷吏,大肆屠戮宗室和拥护李唐的重臣。待登上帝位,又觉寂寞,引进二张陪侍,心思逐渐放在了享乐上。朝纲不振,阴阳失序,黑白颠倒,正直者不能得善终,献媚者竟然受到欢迎。

不合作的诗人结果都不太好。

创造了上官体的上官仪被杀了,初唐四杰中,杨炯最被看好,最高也只当到县令。王勃、卢照邻中途就被抛弃。骆宾王熬了几十年也没熬出头,干脆当起了反叛。陈子昂一开始受待见,但是当他认真履行劝谏职责时,被有意无意的晾在一边。

在小人得志的时代,几乎没有君子生存的土壤。

宋之问够倒霉的,他倒霉就倒霉在:每次都能准确的踩在即将爆炸的雷上,凡是被他攀附过的主子无一例外倒台。这样的经历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

因为他的无行,千百年来成为评论家批驳的对象,无数顶帽子扣在他头上,其中著名的就有夺诗案、告密案、改诗案。

夺诗案是一桩命案。

宋之问有一个外甥叫刘希夷,是一个在诗坛上十分另类的主。有一天,他写了一首诗,题为《代悲白头吟》,其中有几句: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凭借多年的经验,宋之问认为此诗要是发到公众号,阅读量一定轻松过10w+,于是他就向外甥要。刘希夷当然不给,宋之问就在晚间潜入刘希夷家,将他用土布袋压死,将诗夺过来署上自己的名字发表。

这件事,在唐代只是一种猜测,传到后代,在不断的演化中,宋之问的嫌疑越来越重,锅越背越黑。

告密案前面已经讲了,收留宋氏兄弟的张仲之反而被告发,横遭惨死。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张仲之等死后,宋家兄弟加官进爵是客观事实。于是,不管是不是,反正脱不了干系的帽子扣的严严实实的。

改诗案则带有传奇色彩,犹如杨过遇上了独孤求败。

宋之问在越州任长史时,去灵隐寺游玩,一时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接连写了两处景点,然后接不下去了,这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续道: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转身一看,是一个老僧。他一时犹如神助,接连蹦出十句诗。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位老僧就是一直下落不明的骆宾王。

有一种悲哀,叫“一张鼓破万人捶。”

只要被定性为有问题,就意味着政治正确,可以使劲唾骂而不用承担任何风险。骂宋之问的人,多集中在宋元时期。持怀疑态度的,又多集中在明清时期。尤其是由明入清的王世贞最热衷于为宋之问喊冤,他说:“落花句虽自妍,要非至者,且延清自多佳境,何至苦欲得之?……此好事者欲以证希夷之横死,故令延清受此长诬耳!”

用现在的话讲,刘希夷的诗好是好,但是比起宋之问的来还差些,宋之问完全没必要费劲去夺。

是啊,如果不是接连参加宫斗,何苦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一心写诗,我想,宋之问一定是韩愈口中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式的人物,李白定会赋诗“中间小宋又清发”,杜甫会说“问也诗无敌”,后世人人以成为“延清门下走狗”为荣。

可是,历史就是历史,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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