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生——死

夜裡,花兒突然被驚醒。她聽到許多慌亂的說話聲,就像無數擠壓成一團的氣球,這時候一起漏氣,發出奇怪的洩氣聲,寂靜的冬夜突然被攪亂成一鍋沸騰的粥。這些紛亂的聲音夾雜著車聲,然後是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是一陣壓低的竊竊私語,最後一切都歸於寂靜,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被夜吞沒了。

可是花兒卻無法入睡,明明是隔壁鄰居家裡有什麼事,半夜三更那麼多人,到底是幹什麼呢?她輕輕推推丈夫,丈夫不耐煩地說,咋了嘛?她說,你聽,外面好多人說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真的?是不是老趙家老太婆死了,兒女都回來了?丈夫說。

可能是,花兒接話。她想起鄰居老太八十多了,手常常不停地顫抖,頭也不停地搖晃,就像吃了搖頭丸,說話也顛三倒四。老太太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兒子前幾年離了婚,回到家裡住,順便也照顧老太的起居。

這樣一打攪,花兒就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到沒幾天就過年了,好多活都沒做,每天都要上班,考慮到後天才能休息,就開始在心裡安排這兩天休息要做的活。她打算第一天掃屋子,第二天蒸饅頭。中間還要做油糕,髮油糕面。把兩天的活安排好,又想到許多細節,恨不能一下子把活兒全部做完。想來想去更睡不著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去,剛剛有一丁點睡意,鬧鈴突然唐突地響起來,花兒趕緊伸手關了鬧鈴,開始起床。

她在敬老院做飯,每天早晨七點上班,九點開飯。冬天還是兩頓飯,到了春夏秋三季,每天要做三頓飯,早晨六點就要上班。她幹這個工作幾年了,幾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出了大門,天還黑濛濛的,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就像表面上也結了一層冰,寒冷寂寞。遙遠的天幕上點綴著幾顆閃爍的星星。她第一眼看向鄰居家,只見大門口意外地亮著一盞黃白的燈,燈光把大門照得透亮,院子就像是一個奇怪的果子,而大門口的燈就是果核,從果核裡發出冷簌簌的光,於是整個果子就散發出一種奇怪的寒氣,就像寒光冷冽的匕首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打了一個寒顫。趕緊移開目光,向巷口走去。可以確定鄰居家裡有不好的事發生了,她覺得冷氣一個勁地向她吹來,她裹緊了棉衣,把帽子也戴上,加快腳步向街道上走去,遠處不知誰家的狗大聲地嘶叫,聲音沙啞單調。一束強光刷射過來,接著她聽到車開過來的聲音,這是一條環城路,平時人車都不多,這會兒孩子們都已放了寒假,路上就更加不見一個人影,空蕩蕩的路上只有幾輛過路的車匆忙閃過。花兒有些害怕,暗淡的光線中,偶爾路過的車也讓她心驚膽戰,放寒假前她也每天早上走這條路,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就會安心許多。那時候離過年遠,還沒有現在這麼忙。花兒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陀螺,每天都在不停地旋轉,一到單位就開始攪面,每天都要蒸饅頭,配菜。一個活接著一個,自己就像那個攪面機一樣,只能機械地旋轉。而攪面機是冰涼冷漠的機械,不會腰痠背痛,不會心裡感受許多憂傷,而她是一個感知豐富的人,從這一年開始,每天站久了她就會腿痛,就會腰痛,而且她的腳也會鑽心似的疼痛,就像她的身體裡突然多了一個人,不停地尖叫,讓她無法忍受。她想也許是自己快到五十歲的緣故,年歲越大毛病越多。從前那幾年,自己幹多少活也不會有這種感覺。

冬天他們廚房只供應兩頓飯,九點開完飯收拾完,十點就下班了。她回到家裡,丈夫還沒有起床,小兒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房間裡空調開著暖風,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她在鞋櫃前換好棉拖鞋就直奔廚房,她們沒有天然氣,只能在廚房生火爐做飯取暖。生火做飯的當兒,丈夫起床了,她鬆了口氣,平時丈夫一直要等她做好飯才會起床,有時飯已經好了還要等很久,請幾次才能起來。每天面對一個這樣的丈夫,花兒常常心煩,一成不變的生活,一成不變的的場景。她覺得那種厭倦的感覺就像追隨著自己的呼吸一樣呼之欲出,而又不得不活活吞進去。她知道吵架、抱怨都改變不了什麼,只能讓自己受更大的傷害。兒子女兒還說自己慣壞了丈夫,這一生已經這樣了,不接受又能怎麼樣呢?她在心裡感嘆,一年又一年,又快過年了。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幾時是個頭,也許一生都無法改變。

丈夫一起來就到衛生間洗臉,完了到廚房對她說,你說怪不,老趙家大兒媳婦歿了,那大兒子多年來過得最好,有幾家電器商行,資產上千萬,在縣城也算有錢人,他們一家從未在老太這裡住過,媳婦死了怎麼能拉回來埋葬?這也太奇怪了吧?而且昨晚偷著弄回來,一定是已經去世了,咱們這裡有講究,死了的人是不能拉回來的。

花兒說,鄰居都不吭聲,咱們怎麼說?算了吧。

丈夫就說,算了就算了,我才不說呢!反正大家都不說。到時給行個門戶,都是鄰居。

花兒說,好。

第二天鄰居家弄了氣球彩門,充氣聲一夜不停,花兒又是一夜沒睡好。早起上班,她看見那個碩大的黑色高門,覺得就像一個黑色的怪物,豎立在鄰居門口,門洞就像一張空洞的大嘴巴,隨時都會吞沒試圖靠近它的人,那門裡就有了恐怖的感覺。想起那個五十多歲就死去的女人,花兒有些痛惜,也有些害怕。那女人她只見過一次,高貴傲慢,一雙眼睛特別大,那次是女人和丈夫一起回家看望老太,也是冬天,穿著黑色的皮草,黑色的著膝皮靴,女人手裡拿著一個黑皮包,站在鄰居家大門口,冷漠地看了花兒一眼就轉向自己丈夫。老趙家大兒子肥胖的臉上掛著笑,女人看著自己丈夫,眼裡滿是滿足和驕傲。那時候花兒非常羨慕女人,女人有一個人人羨慕的丈夫,有養尊處優的環境,有多到花不完的錢。而花兒每天都要忙於生計,就像一個機器人,每天都設定在一個程序裡。

可是那麼幸福的女人卻早早死了,無福消受優越的生活,她這種受罪的女人卻活著,每天都必須不停地旋轉,日子每天都在自己手裡艱難地流過。

花兒離開家,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空洞地敲打著水泥地發出回聲。天空中那個月亮一直懸掛在頭頂,就像一隻洞悉一切的眼睛,它看著花兒,知道花兒心裡的憂傷,知道花兒多少年來都在不甘心,她不想就這麼過完自己的一生。她覺得自己在單位是最底層的伺候人的、做飯的,回到家裡是一個保姆。年輕時她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有著一身才氣,總以為自己會有不平凡的人生。到最後養活自己的反而是自己最不屑最基本的能力。好像老天和她開了一個玩笑,這個玩笑卻並不好笑。有什麼用?一切都改變不了,她已經五十歲了,那幾年過得更苦,為了生活她幾乎嘗試了各種工作,做生意,做僱工,種菜。最後她發現不論做什麼都不容易,她永遠也不要指望丈夫會分擔家務,無論家裡還是職業都是她自己的事,她再苦,對方都不會感覺到,這個保姆的身份是從她嫁給他那天就正式上任的,這個職業是終身的,而且沒有報酬。

外面的職業還必須有,她一旦失業,丈夫就會對她更加苛刻,天天把她不賺錢掛在嘴上,我養活你!這種話花兒每聽到一次就痛到骨髓,那種心痛的感覺簡直可以殺了她。

為了不聽到這種話,花兒在外面再苦都一直堅持,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苦,有多傷心。沒有人關注你的痛苦,年輕時她曾經想讓丈夫理解自己,每次都會得到一通奚落,少囉嗦,煩不煩,丈夫一句都不願意聽。到最後她明白了,無論有什麼煩惱,痛苦都需要自己忍受,沒有人會理解你心疼你。自己的傷口只能自己去包紮,然後等它痊癒。

丈夫工作一直不如意,剛剛結婚那會他在政府部門工作,那時候他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年年評比都是單位先進、地區先進,就在他春風得意以為自己在單位不可或缺,以為大有作為的時候,正好遇上單位改制部門合併。他做夢也沒想到會輪到自己,被分流到最偏遠的鄉鎮去了,單位裡那些工作能力不行、天天混日子的人反而留了下來,從那時起他就一蹶不振,一下子萎靡了下來,好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乾癟粗糙,瘦弱憋屈。他變得不近人情,粗暴殘忍,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鋒利。似乎他對花兒的感情也一併消失不見了。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耐心,他挑剔花兒,在家裡就像一個隨時都會爆炸的隱形炸彈,隨時都會暴跳如雷。與此同時,他本來就特別懶惰的個性更加變本加厲,他對家裡所有的事都漠不關心,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而只要花兒說需要他做什麼,就馬上爆炸。從那時開始,花兒不敢再指靠他做任何事。而七年的兩地分居,也讓花兒習慣了所有的事都靠自己。好不容易調回城裡的丈夫,開始在單位混日子,而單位也比較清閒,他幾乎把空閒的時間全部用在電腦網絡這個虛擬的世界中,現實的一切他根本不願也不想去面對,他只想沉迷在虛幻的世界中,忘記身邊的一切。

生——死

第三天,終於等來了花兒的休息日。馬上過年了,花兒把休息時間安排得滿滿的,一下班就把面起了。這老酵頭是發了兩天的,滿盆都是白花花的泡兒,這是酵子已經發好的標識,過年的饃饃不能馬虎,這是正月裡的臉面,串親戚時大家都會議論誰家的饃好吃。她不光要蒸自己家的,還要蒸婆婆家的。婆婆公公年紀大了,蒸不了,年年她都會替他們蒸一大紙箱饃,別的她顧不上幫婆婆,這是必須要做的。

她把滿滿一袋面倒進大盆裡,又把酵子也倒進去,就在廚房地上鋪了一個大塑料袋,又在袋子上放了一個小褥子,就跪在上面開始起面。一袋面都和好,她的胳膊就像被人打了一棍棒,手也沒了感覺。這種面要起硬點,否則蒸的饃就不好看。到底年歲大了,去年起面也沒覺得這麼累。

這一晚花兒的手一直在痛,她想一定是好久沒有手工起面了,單位都是攪面機攪,自己也變懶了。鄰居家彩門充氣的聲音一直響,她不知道自己幾時睡著的,夢裡手還在痛,不停有各種聲音在響,她似乎又聽到丈夫的手機放鬼片的聲音,丈夫每夜都會半夜不睡,玩遊戲看電影,凌晨才會入睡。花兒常常會被驚醒,丈夫喜歡鬼片,那些驚悚的聲音常常就會驚醒她,可是丈夫從來不會覺得自己打擾了花兒。

六點,這是花兒每天上班的起床時間,鬧鐘響起以前,花兒已經醒過來了,這也幾乎成了習慣。也許是自己太過要強,一生都沒有讓別人操心的習慣,自己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起來生火燒開水中間,就把那一大盆面,用小盆一盆盆轉到廚房,每挖一小盆她都會打上鹼面,然後一遍遍揉好。這時候鄰居家裡開始響起第一遍吹打鼓樂聲,這是埋人前的程序,樂隊會從家裡吹到墓地,然後吹回來,這樣重複到第三遍時,就要出殯了。

花兒覺得有必要叫醒丈夫去行禮,就舉著沾滿面的手來到臥室,丈夫正捂著頭睡得正香,一陣陣呼嚕聲從被子四周溢出。花兒知道不論啥事,要叫丈夫必須提前一個小時,否則休想,沒有三遍是叫不起來的。就是因為這樣,花兒才學會了事事不再靠他,她知道自己耗不過他,就只能自己去做。

花兒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說,快點起來,人家可能快出殯了,去行門戶去。

丈夫懵懂地睜開眼睛看著她,馬上又閉上了,她又推了他一下,他猛地直起身子瞪著眼睛右手直直指著她說,你去,趕緊行個門戶。

花兒說,我還蒸饃,一個人揉不過來,你自己去。

丈夫怒了,日你媽,趕緊去,幾分鐘的事。快去,你煩不煩?就這麼球大個事你都弄不了嗎?

花兒說,你不能起來嗎?別人家蒸饃時還請人幫忙,我一個人都忙成兩個了,你不幫忙還讓我出去行禮,你看不見嗎?

丈夫說,日你媽,多大點事,幾分鐘要你命啊!

花兒關上臥室門,門板外傳來丈夫的叫罵聲,花兒氣沖沖又回到廚房揉麵,心情低落到極致。這一生她就是被人支使,就是小小的一件事也死死靠著她,丈夫以為她是萬能的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應該做的嗎?難道他就不能做一丁點事情?

花兒正在生氣,丈夫闖進廚房,大聲罵道:就叫你去行個門戶,能死了你,你這種沒用的人不如死了。日你媽!一邊說一邊惡狠狠地走到她跟前猛地在她身上踢了兩腳。最近這幾年他們已經很少打架,丈夫打她的機會也減少,現在被打,她一下子懵了。她聽到丈夫去衛生間洗臉,回想剛剛他踢她時黃黑色的牙齒惡狠狠地咬在一起,恨不能一口咬死她,還有額頭上細密的皺紋很醜地擠在一起,那張臉就像是一個炸彈,隨時隨地都會爆炸。她想起多少年來自己不斷的隱忍,讓步,多年來一次次的傷害,謾罵,無時無刻的懶惰自私,無處不在的不負責任,還把所有的不如意和挫折都怪罪在她一個人身上。家裡所有的成功他都認為全是他的功勞,所有的失敗都是她的責任她的愚蠢造成的,在他眼裡她再努力也一無是處,再累也是活該受罪,是自己無能的結果。她突然覺得生不如死,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不斷的努力都被嘲笑,不斷的包容都被忽略不計,不斷的忍耐都被視而不見,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這時丈夫仍舊在罵罵咧咧,她看著廚房裡明晃晃的廚刀,真想給他一刀,也好一了百了。她這一刻羨慕隔壁死去的女人,至少人家活著的時候享過福,死了永遠休息了,也不虧,自己這一生沒有享過一天福,死了也是屈死鬼。這時候丈夫又衝進來罵:趕緊死去,要你有啥用?死的遠遠的,不要讓老子看見你。

花兒慢慢拿起了一把剔骨尖刀,丈夫根本沒有注意花兒的手裡的刀,還不停地罵著,就在花兒的刀子要落下的一刻,鄰居家的哀樂聲又一次響起,丈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廚房,向門外走去。花兒拿著刀的手久久難以放下。淚水絕堤一般流了下來,多少年的痛苦,委屈,掙扎,忍耐在這一刻傾瀉而下。多少年來,再委屈她都沒有產生過惡念,難道是自己更年期了?一點點委屈也受不了了?年輕的時候受了多少這樣的打罵?比這更毫不講理的欺辱,更惡毒的詛咒,她都忍下來了,現在是怎麼了?

鄰居家第三次響起了吹打聲,丈夫也進了門,客廳裡傳來一陣電視音樂聲,丈夫又坐在電視前開始他每天一成不變的程序。女人們歇斯底里的哭喊聲突然響起來,外面出殯正在進行,吹打聲,哭喊聲在門前鬧成一片,音樂聲就更加悲切,花兒也大聲哭起來,不再掩飾自己的痛苦,隨著外面的哭聲痛痛快快的哭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不顧一切,歇斯底里地拼命哭泣。眼淚一滴滴跌進手裡不停在揉著的麵糰裡。

生又何歡

死又何苦

她的心裡不知何時跑來不知誰的一句殘詩,她這一刻覺得活著比死更難,責任、孩子都在告訴自己必須活,必須把義務盡到底,她沒有權利死,只能選擇生。她繼續揉著麵糰,這過年的饃必須蒸好。

生——死

作者: 喻巧鳳,富縣作協會員,自幼喜愛寫作,有多篇小說在《西北文學》等刊物上發表,還有多篇散文在延安日報及網絡平臺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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