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說柳永

在官方正史中藉藉無名的柳永,不會想到會在秦樓楚館中找到讓自己名動天下的出口。

柳永原名柳三變,所謂“三變”,語出《論語·子張》:“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從這個引經據典的名字,我們可以知道柳永出身於世宦之家。身為世宦之後,求取功名當然是勿庸置疑的正道,一直自視甚高,認為自己“定然魁甲登第”(《長壽樂》)的柳永當然想一朝金榜題名,施展報負。然而,信心滿滿的初試等來的卻是落榜的秋雨,鬱悶之下,這位心高氣傲的才子藉著酒勁兒揮就了一首狂詞——《鶴沖天》,“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失意的柳永全然沒有料到,正是這首一時洩憤之作,竟惹惱了當朝皇帝宋仁宗。吳曾的《能改齋漫錄》記載,柳永第二次又參加科考,本來已經中舉,但仁宗皇帝臨軒放榜時,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皇帝的御批重似千鈞,它徹底改變了柳永的人生軌跡,儘管野史記載柳永改名後,方在51歲的暮年登第,最後做了屯田員外郎,但這位“多才多藝善詞賦”(《擊梧桐》)的東南才子已註定不可能在官場上有太多作為。

人生的軌跡就這樣偏離了正統的航道,也許連柳永本人都不曾想過,自己不被官方認可的才情,竟會在秦樓楚館中得到最淋漓盡致的綻放。就在宋仁宗寫下那句沉重如山的御批後,柳永真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他自嘲是“奉旨填詞”的“白衣卿相”,終日縱遊於娼館酒樓間,再無顧忌。這位在文學和音樂方面有著極高稟賦的落魄書生,開始在勾欄的調笑聲裡尋找創作的靈感,在香豔的繡襦中讓自己的文字徹底沉淪。“近日來,陡把狂心牽繫。羅綺叢中,笙歌筵上,有個人人可意。”“知幾度、密約秦樓盡醉。便攜手,眷戀香衾繡被。”(《長壽樂》)風月場中的嬌聲軟語,香汗錦衾,一經柳永的點化,便少了一分狎謔,多了一分溫馨。隨著煙花巷陌的絲竹不斷奏響柳詞,柳永漸漸成為歌妓們傾慕的才子,由於柳永排行第七,又稱柳七,當時在東京汴梁歌妓之間,曾盛傳著“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的說法,而教坊樂工和歌妓似乎也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有新腔新調,都必請柳永為之填詞,然後方能流傳開來。手撫青樓的雕欄,諦聽著鑲嵌在紅牙拍板中自己的詞作,柳永,收穫的是一份沉淪中的平衡。

常華  | 清明時節說柳永

有人說,柳永就是為秦樓楚館而生的詞人,此言不虛。終日浸淫於妓女堆中,柳永得到的不僅有籍以度日的筆潤,還有一份被尊重的榮光和一份生命的真實。在柳永流傳下來的二百一十多首詞中,情詞達到了一百三十多首,其中詠妓詞則佔到了八十多首。這好像是一個悖論,在最浮華最逢場作戲的情境中,柳永卻和眾多風塵女子超越了妓女與嫖客的關係,滲透進了生命中最真實的情愫。“都門帳飲無緒, 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在喧譁躁動的琴箏聲裡,在曉風殘月的楊柳岸邊,看似選擇沉淪的柳永實際裸露著最真實的內心,在他的眼中,歌妓們是可以心意相通的知音,不是宣淫洩慾的工具,是鄰家的姐妹,不是低下庸俗的交易品。“奉旨填詞”“淺斟低唱”的柳永,其實活得很純粹。

當青樓的歌聲被柳永一人壟斷,封建士大夫們、所謂的正人君子們終於坐不住了,他們紛紛跳將出來,直斥柳永和柳絮一樣飄飛的柳詞。《能改齋漫錄》稱柳詞為“淫冶謳歌之曲”,《苕溪漁隱叢話》稱柳詞多“閨門淫褋之語”,《碧雞漫志》稱柳詞“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可憎。”最能說明這個問題的還是張舜民《畫墁錄》中記載的一件事。《畫墁錄》載:柳永曾登門謁見朝中顯貴晏殊,“晏公曰:‘賢俊作曲子麼’三變曰:‘只如相公亦做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晏殊所引柳詞出自《定風波》,顯然,在這位以文聲顯達的前輩眼中,柳永不過是一個專作俗詞豔曲薄於操行的低俗詞人,根本就不值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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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士大們階層對柳永的不屑,並不能妨礙柳永成為宋詞的大師。毫無疑問,在宋代詞人中,柳永是第一個有意大量填制慢詞的詞人。儘管慢詞長調並不始自柳永,但對慢詞發展起到決定作用的詞人,卻非柳永莫屬。慢詞最重要的手法就是鋪敘,而柳永恰恰是這方面的高手。馮煦《蒿庵論詞》雲:“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坎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於自然,自是北宋巨手。“劉熙載《藝概》則雲:“耆卿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於敘事,有過前人。”在移宮換羽的歌吟中,柳永更像是一個折枝為筆的江湖聖手,他上承敦煌曲,用民間口語完成了大量“俚詞”,下開金元曲,用更多新腔、美腔實現了宋詞的音樂美。在柳永的筆下,喧囂的市井,風塵中的姐妹,羈旅行役的驛站,都成為吟詠的意象,而正是這些從社會底層升起的文字,讓柳永的詞更加深入人心,當“豪蘇膩柳”構成宋詞中壯觀的兩極,當“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成為一句令中國文人羨慕的稱譽,柳永,已經成為狀寫宋代平民社會生活圖卷的大師。

據《方輿勝覽》記載:柳永卒於襄陽,死之日,家無餘財,群妓合資葬於南門外。每春日上冢,謂之“吊柳七”,也叫“上風流冢”。後漸成風俗,沒有入“吊柳會”、上“風流冢”者,甚至不敢到樂遊原上踏青,這種風俗一直持續到宋室南渡。當在秦樓楚館咽淚裝歡的舞妓歌女們紛紛迎著清明時節的斷魂雨,共同祭奠她們心中的白衣秀士,這位在《宋史》中隻字未提在文人學士詩文集箋中也乏有記載的宋詞大家,獲得的已是人生最大的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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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華,供職大連廣播電視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大連民族大學客座教授,高級記者。多年來,寄食電視之餘,一直詩心未泯,先後出版個人專著《唐詩密碼》、《宋詞密碼》,《詩詞裡的中國》(三卷本),試圖對中國傳統文化精髓進行詩化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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