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角——每周一更小故事28

一切恶行终有回报,善举亦然。

据说江湖之外,还另有一个江湖,那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鲜血和腐臭的伤口。那里的尔虞我诈都只是一些暗涌,目力所及之处,永远是阳光下的歌舞升平。

那个江湖叫普通人的世界。

她想到那里去。

她是怎么出生的?仇家剖开了母亲的肚腹,母亲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把匕首插入仇家的心脏。据说尚未足月的她衰弱如一只被剥下皮毛的猫崽。身为幼崽的她,不喜欢阳光,机警如小兽。血海深仇从不曾从她的脊背上卸下——那是怎样的一条脊背!骨节突出得仿佛随时会戳破皮肤,青白的肤色让人看一眼就会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仇家当然也留下了子嗣,开枝散叶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划算的买卖。她需要杀光仇家的每一个血脉,或者在完成这件事之前被杀掉,这是不容她选择的道路。人人都要看她赤足在刀尖之上舞蹈,那些顺着刀刃流下来的鲜血终将变成啧啧的赞叹。

抚养她长大的是一个瞎子。他与她或者她的家族有着怎样的渊源,她从未真正知晓。正是救下她这件事,让他盲了双眼。在成为瞎子之前,他曾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过,在他瞎了之后,他的学识品格与功夫统统变得不重要了,只有眼盲这一点无限放大,覆盖了全部的他。所以,在他变老了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老瞎子。

老瞎子和她住在深山里。

他教她识字,教她诗词歌赋,当然也教她功夫,毫无保留。他也知道她一旦长成,一旦离开这深山,每一秒都将在腥风血雨中度过。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在她用稚嫩的童音背诵那些不甚了然的招式与心法的时候,在他用粗糙的大手抹去她脸上泪痕的时候,在黄昏时刻他与她并肩坐在山顶、感受着阳光最后余温的时候,他都曾动摇过,想要替她抹去她背负着的一切仇恨,想要把生活还给她,想要让她好好度过这一生。

可是每当这样想过之后,入夜,最深的梦魇就会死死缠住他。他的胸口压着大石,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早已化了飞灰的冤魂,次第在他面前出现,那些致命的伤口从不曾愈合。他恨自己为何记得每一个人的死状,更恨自己为何在梦中不是盲的。这样的梦做了很多,每做一个,他的心就坚硬一分。终于,他的心里不再有任何柔软的部分,他对她也愈来愈严厉,愈来愈苛刻。

她就这样长大了。血海深仇是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报仇雪恨是第二个。其实她对这一切并不了然。她只知道杀戮是好的,代表着香喷喷的肉食,代表着暖融融的衣褥。她在深山之中,矫捷如猴猿,一切遇到她的活物都难逃劫数。

最博学的大家,也难以说出她那一套功夫属于何门何派。她的动作没有一个不是古怪僵硬的,可一旦交手,却会让任何人暗吃一惊。这是因为老瞎子看不到她的动作也就无法纠正,而且她练手的对象都是一些或迅如闪电、或力大无穷的猛兽。

她的出手,每一招都是致命的。她不知道什么叫做点到为止,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切磋。她的世界里,胜利就是掏出小刀,插入对手的心脏,削下对手的毛皮、割下大块的肌肉,如果兴之所至,甚至会敲骨吸髓。而失败就是赴死,并毫无怨言。

老瞎子一直与什么人传着书信。她常常看到鸽子飞到山里来,可是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又是怎样写下那些书信的。她只知道,他透过那些书信,知道了关于仇家的一切。他时时刻刻为她修改着复仇的计划。

在她十六岁那年,有个仇家找到了山里。那天她打到了一只花豹,这是她第一次在跟这种动物的交手中获得彻底胜利,而之前的无数次都是她或它落荒而逃。她拖着那满布黑斑的尸体一路走回大山深处的茅屋,花豹百余斤的体重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但是她没有放弃,她想让老瞎子高兴一次。她早已发现,只有自己变得更强的时候,老瞎子才会露出难得的笑意。

百余米外,她就闻到了血的气味。这种气味在那一天之前,一直跟胜利与食物联系在一起。可是它从来没有从茅屋里飘出来过。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就开始发足狂奔。 老瞎子和仇家都倒毙在血泊里。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伤口,想象着发生的一切。老瞎子只有一处伤口,在左胸。仇家有三处非致命伤,致命的在喉部。她想象到了老瞎子的深深绝望——三次出手都没有击中要害,最后不得不使出同归于尽的绝招。

在那一天之前,她从未见到过除了老瞎子之外的任何人。她久久地打量着仇家,甚至翻开他的眼皮,试图看清他的眼神。可是那涣散的眼神毫无内容。她搜了他的身,发现了一些银两和一把匕首。 而后,她将仇家的尸体推下山崖,又在山中最隐秘之处埋葬了老瞎子。没有坟头,也没有碑文。这都是提前说好的。老瞎子早把自己的一切死法想了个遍。很多个夜晚,他向她说起他死后的事,就像在说明天的早餐他想要吃什么一样。她一边听一边默默流泪。

最终,他的死法是最中规中矩的一种。

她下山的时候,穿着兽皮的衣服,腰里别着两把匕首,一把来自恩人,一把来自仇家。她装扮得就像她自己——一个猎户。有着血海深仇的猎户,也是猎户。只是她的怀里,还有着一张由兽血在兽皮之上绘制的地图。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月亮又圆又大。

最邻近的镇子很快到了,一团影影卓卓的发光体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知道那是一些酒肆和歌坊,寻欢作乐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她通过老瞎子的眼睛看到过这一切。她绕过了那个镇子。

一连好几天昼伏夜行,她终于看到了一座城。那城门楼上的牌匾跟老瞎子绘制的地图上一模一样。于是她笑了,她要找的第一个人就在里面。

除了被她推下山崖的那个,她的仇家还剩六支血脉,都是当年那人的子嗣。她有时会幻想他们的生活,是夜夜笙歌还是时时磨好了刀准备迎接她呢?

她不能确定死掉的是哪一个,于是决定还是就按老瞎子设计的路线行事。

这城里住着仇家的长子。

她走进城里的时候,人们对她露出各种各样的神情。有对大山深处猎户的好奇与不屑,又有着对于她那张面孔的啧啧惊叹。

仇家的长子住在一座大宅里。

她在深夜摸上墙头,看到他正与一个姬妾对饮。他差不多是一个老人了。据说他姬妾成群,膝下却并无一儿半女。她推门而入,匕首长驱直入,穿过他的讶异与恐惧,飞速没入他的身体,感受到生命的搏动后,她的手腕微微转动。

她杀了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

那姬妾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个音节就会激怒她。老瞎子说过,这个长子不是江湖中人,他是一个大贾,仇家整个家族在江湖上的一切排场都依仗他的财力。

她的匕首又划过他的喉头——这是对付猛兽的法子,双重保险——血喷得有气无力,他并没有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也许是太顺利太容易了,她一点儿复仇的快意也没有,仿佛杀掉的是一只又老又柴的山鸡。

她穿着那姬妾的衣服离开了。

而后,她用了三年的时间,杀掉了仇家其他所有的子嗣。之所以用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好几次她险些落入陷阱。与猛兽相搏锻炼出的机敏救了她,可是她也用掉了很长的时间去养伤。

仇家那庞大的家族飞快地湮灭了。她当然也对一些襁褓中的婴儿下了手。因为婴儿终将长大,变成跟她一样由戾气支撑的怪物。而且,她在山里的时候,见过失去母兽的小兽是怎样挣扎,怎样在几天之后冻饿而死。在她的逻辑体系里,她保留了最大的仁慈。

最后杀掉的是那仇家的幺女。那女孩与她同一生辰。她想象着在她的母亲殊死搏斗时,那女孩的母亲却在暖意融融的产房里生下了她。女孩的天真神情与养尊处优的体态让她嫉羡若狂。她将匕首插入那柔若无骨的胸膛时,感觉到了莫大的快意。可那女孩笑了,她说:大哥……定会……为我报仇!

后来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开始思索一切让她在心底有那么一丝丝疑惑的细微之处。杀掉长子的那天,一切都太顺利了,换班的家丁,醉酒的管家,她推门而入的时候,那长子的惊慌失措甚至迟疑了一两秒。

她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城。在乌云遮掩月色的瞬间,她再次纵上墙头。依旧是那样的夜晚,家丁依然在慢吞吞地换班,管家依然在醉酒骂人。透过微开的窗,在那个她曾推门而入的房间里,她看到那个长子正好端端坐在那里,和一个姬妾对饮。姬妾似乎不是之前的那个,可是神态样子都差不多——仿佛三年不曾过去一般。她疑惑起来,几乎摔下墙头。

稳了稳心神细看时,她才发现,他的装扮与三年前不同。一层闪亮的薄纱般的衣料,却做成夜行衣一般贴身的裁剪,他穿着这古怪的衣服喝着酒。

她还是推门而入。那长子看到她,笑了笑说:我等你很久了。

她握着匕首,没有答言。

长子问:你渴吗?饿吗?坐下来一起吃吧?你看,桌上有天南的山珍、海北的腥鲜,还有一坛好酒。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长子叹了口气:其实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从小我就看着叔伯们到处找你,一定要杀掉你,满世界搞得鸡飞狗跳——好在他们终于都死光了。这几年你又杀掉了我所有的亲人。你告诉我,你觉得开心吗?满意了吗?

她瞪着他。

长子继续说:我并不是江湖中人。只不过因为父债子还,你就要找到我,杀了我。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信——我不想杀你。我甚至不想见到你。在你来找我之前好几年,我就不住在这个院子里了。我花重金找到了一个长得很像我的死囚犯,把他从天牢里弄了出来,让他天天扮成我。我以为你杀了他就会心满意足,可是,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她说:你的小妹告诉我,你会为她报仇。

长子的神情变了一变:这么说,小妹也遭了你的毒手了。你的脚力,看来更胜我的探子!唉,那是我最喜爱的一个妹妹!可是她错了——我不会为她报仇。

她说:你的废话说完了吗?

长子喝了一口酒:我爹不止有你一个仇家。你可能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并非一母所出。他就是那样见一个爱一个。如果人家有丈夫、有孩子,就杀光他们。他对身边的人说过,你的母亲是他遇到过的最美丽的也是最刚烈的女人——他是怎么死的你自然是知道了。

出生那天的情景,老瞎子并没有详详细细告诉过她。她得到的一切信息都来自无心的口误,所拼凑出的图景自然是似是而非的。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能发问,那是她和老瞎子之间的一个禁区。于是她问:我爹也被你爹杀了?

长子摇摇头:这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惹下的这些祸端,都要由我来偿还。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所以,我花掉了半数积蓄,才给自己弄到一个万全之策。

她继续瞪着他。

他说:你看到我身上这衣裳了吗?这是活剥下灵犀的皮,再用灵犀血浸过的麻线缝制的。灵犀几十年前就绝种了,我身上这就是最后一头。

她的匕首“铛”地一声从手里滑落下来——灵犀的皮,薄如蝉翼,坚不可摧。那么,他身上那件就是传说中的灵裳了。据说穿着它掉入滚油的锅里三日三夜都能完好无损。

长子继续说:如今在这世上,你我是延续我们两个家族仇恨的唯二之人了。这辈子,我是不会脱下这灵裳了。反正你是杀不了我了,不如我们就此放手吧。我只想好好过完我剩下的日子。你也看到了,我老了,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她站在原地,发着抖。

长子起身,拾起她的匕首,用力向自己的腹部捅去。那刀刃接触到灵裳的瞬间立刻卷曲了,而他柔软的腹部分毫无损。

长子又说:灵裳坚不可摧,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刺破它,那就是灵犀的角制成的兵刃。

她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长子又一次笑了:因为这世上所有的犀角刀都被我买了下来,然后悉数毁掉了。而灵犀,你也知道,几十年前就绝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她恍惚得厉害。如果长子想杀她,他刚才有着无数机会。他没有说谎——他确实不愿杀她。可是,她却不得不杀了他。

所有人都说,这世上已经没有灵犀了。几十年前,那个贪得无厌的皇帝,为了长生不死,早已将所有灵犀一网打尽。他的方士们倒吊起那些异兽,让它们流尽每一滴血,又将无数犀角磨成粉末,合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放进了那个巨大的丹炉。后来,那场大爆炸让居住在皇城方圆百里内的居民至今心有余悸。

皇帝暴毙,天下易主。

她坐在酒肆的角落里,听着人们高谈阔论关于灵犀、关于暴君的一切。话头虽然是她挑起的,可是人们早已忘记了她,每个人都只顾着大发宏论。唯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压低了帽子,一言不发,只专心地对付面前的一盅酒和一碟花生米。

她起身,坐在那人的对面,直视着他。

那人感觉到她的目光,可依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世上当然还是有一头灵犀的,只是人们再也找不到它了。

她急急地问:它在哪儿?

那人轻蔑地一笑,不再答言。

她走了很多地方,山巅海角,每一个模糊不清的消息都曾给过她莫大的希望。在这跋涉中她愈来愈疲惫。终于有一天,她猛地想到了什么。她回到了那城中的酒肆,看到那个声音低沉的人依然压低帽子坐在角落里,酒盅半空,桌上的花生米只剩了几颗。

她走过去,对他说:请你指引我。

那人的声音更低沉了:你为什么要找那头灵犀?

她说:我需要一把犀角刀。

那人说:这事我倒听说过。前些年,这城里最大的商贾不知抽了什么疯,把全天下的犀角刀都买走了。当时这东西还贱得很呢——你知道,犀角刀就是好看,连豚骨都砍不断。最初一两银子收一把,后来十两银子一把,再后来一百两,最后百两金子一把——谁放着百两黄金不要啊,可是手里有存货的人早在十两银子的时候就卖光了!再精明也精明不过商人去!这叫囤积居奇!你如果要买这东西,就再等等,现在黑市早已炒到了天价,还是有价无市。再等等吧,多准备些银钱——商人逐利,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些犀角刀拿出来卖的。

她说:不,不会的。我必须找到一头活的灵犀,亲手割下它的角来。

那人的嘴角抖动了一下:想找活的,可不容易啊。

她说:我有钱。说完,她歪了一下肩头,把那个沉甸甸的布袋推在他面前。他用一根筷子挑开了袋口——金子的光闪进他的眼睛。一抹异样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只是她并没有看到。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灵犀猎人的?

她说: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

灵犀猎人终于掀起帽子看了她一眼,与此同时,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直视着她时,那精光让她的双眼似乎盲了一瞬。那的确是一双猎人的眼睛。所以,她完全没有看清桌上的布袋是何时到了那人怀里的。猎人只说:再拿十份这么多来,我就带你去找灵犀。

于是一连十天,她每天带给他一袋金子。与此同时,通缉她的榜文已经张满了大街小巷。到了第十天,猎人依然压低帽子坐在那里,只是脚边放着一个匣子。她戴着面纱出现在他面前。他照例把金子收进怀里,而后站起身来,抄起那个匣子,对她说:跟我走。

他们走得很快,一直走到郊外去。猎人对她说:你知道黄金,可知道黑金?

她摇摇头。

他的嘴角歪了歪:千两黄金,才能换得一两黑金。这黑金普通人要之无用,只有灵犀喜欢它。它们最喜欢用这黑金把它们的角护起来。你瞧,这黑金看似坚硬无比,可只要到了灵犀手里,就会变成水一样。它们把这东西涂在犀角上面,就不会受伤了。

她伸长了脖子看他手中的匣子。那是铅制的,他一手的铅灰。她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说:当然是去山里。越深的山,灵犀越喜欢。

猎人设计了路线,灵犀可能出没的地方,一共有七座大山,每一座都更深更远。只有第一座很近,正是那大城背倚着的那一座。

他们很快到了山口。

她问:你方才说“到了灵犀手里”,难道这异兽像人一样长着双手?

他愣了一下,大笑起来,就像一口钟被敲响:我说错了,应该是到了它们的爪子里——你知道,灵犀前爪后蹄,这东西机灵得很。那一双爪子,比有些人的手还巧呢!

两人走进山里,山风吹起沙尘,迷了猎人的眼睛。她解下腰间的水葫芦,用清水帮他冲洗眼睛。她的发丝被山风吹到他的脸上,他似乎有些不悦,扭动脖颈躲开了它们。

他制止道:不要浪费水。

她笑道:在山里还怕没有水?

说完,她钻入一个小小的密林,挨个敲着那些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大树,粗糙的树皮发出回声,有的咚咚响,有的噗噗响。然后,她站定在一颗发出最清脆回声的巨树下面,用匕首飞快地刻出一个三角形的刀口,又将那刻下的树皮斜插在刀口中。几乎是片刻之间,清冽的树汁就流了出来。她重新灌满了水葫芦,又用嘴巴去接那水线。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招呼他说:来,尝尝。

他尝了,淡淡的甜。

很快,他们走进了大山深处。猎人指着一个很隐蔽的洞,对她说:这就是灵犀的巢穴了。

她正要上前查看,猎人犹豫了一下,一把拉住了她。

她低头一看,一个圆圆的陷阱几乎就在脚下,里面足有三丈多深,满布着削尖的树桩,上面横七竖八串着无数的骷髅。她不由得后退一大步,回过头看着他。

他说:我说过,灵犀的爪子是很巧的,现在你相信了吧。

她曾经跟着老瞎子学过各种布陷阱的方法,也曾经无数次将垂死的野兽从她亲手布置的陷阱中解救出来,然后将匕首插入它们的心脏。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野兽也能给人布陷阱,而且布置得如此精巧。

他们绕过了陷阱,来到洞口。里面黑黢黢的,可还是能看到除了一堆松软的干草外别无一物。

他说:看来它不在,我们只有等了。

猎人做了活套草环,布在洞口,又细细地铺上一层草皮。再将那铅制的匣子打开,把黑金倾在活套中间。

而后,他们在这山里安顿下来。

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他们无数次捕捉到了灵犀那特有的前爪后蹄的脚印,可是连它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他们曾经好几次三日三夜不曾合眼地轮流蹲守在那洞口附近,可是每次他们这么做的时候,灵犀的脚印就会消失。

在最后一次见到那脚印三个月后,猎人宣布灵犀已经弃洞而去。

于是,他们动身,前往第二座大山。路上,猎人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掉那个人?

她愣了片刻,答道:因为血海深仇。

他想了想,说:如果说一命抵一命,那么你杀掉的人早已抵得过你母亲的这一条命了。

她以一种不愿多谈的口气说:不,一命并不能抵一命。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

第二座大山深处,同样有着一个灵犀的巢穴,连洞前的陷阱和里面的枯骨都一模一样。

灵犀依旧不在洞中。

他们在第二座大山里守了两年。这次,她终于见到了灵犀,仅仅一次。他去打柴的间隙,她在半睡半醒中听到茅屋的顶上传来悉索声。睁开眼睛,正看到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打量她。除了异兽,谁也不会长着那样的眼睛,谁也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

在猎人回来之后,她告诉他,她见到了那头灵犀。可是他轻蔑地说:见到有什么用?要捉住才算数!

可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它,甚至连它的足印也不再出现。这次,不用猎人告诉她,她就知道了——灵犀又一次弃洞而逃了。

他们赶到第三座山口的时候是深秋,刚下了第一场雪。

猎人说:我最喜欢雪天。雪后是没有风的,站在山巅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白茫茫,好像整个世界没有了罪恶,看到世界的清白之躯是那么让人高兴。这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奔跑起来。

她接口道:一旦跑起来就会有了风。我喜欢山顶的风,冷得入骨,比光脚踏在雪地上更让人警醒。

猎人笑了。他说:你那仇家年纪已经很大了,说不定等不到你杀他,他就自己死了。

她收起笑容,说:不,他不会死,他只能死在我手里。

猎人听了这话,也收起笑容,不再说话。

他们在第三座大山里守了三年。

这三年里,她许许多多次见到了灵犀,不单是那双眼睛,还有它那半透明的皮毛、灵活的前爪和粗壮的后蹄。每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猎人都碰巧不在她身边,所以她无法向他证明,她确确实实见到了灵犀。

可是她根本无法捉住它。它似乎能透过草皮看到下面的每一个绳结。它翘起脚来,在那些陷阱之间飞快地跑远,绝对不会踏错一步。如果不是想要它的角,她几乎要喜欢上这种异兽了,她天生喜欢一切跟她一样敏捷的生物。

她问猎人:我不伤着它,只割了它的角,它会死吗?

猎人看了她半天,叹了口气道:不会。但是它要花好几年才能再次长出角来。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灵犀和它的足印。于是他们离开了第三座山,向着第四座出发。

在第四座山口,猎人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等报了仇,你准备做什么?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猎人说:我有预感,我们就要捉到灵犀了。想想吧,报仇之后你会去哪里?会做些什么?

她想了很久,最后告诉他:只有等我的仇家咽了气,我才会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现在想这种事,就是对血海深仇的亵渎。

灵犀的洞依然空荡荡。猎人布下绳结,跟她一起吃着不知名的兽肉干。天渐渐黑了,漫天的星子亮得晃眼,大大的月亮洒下冷冷的光。猎人对她说:明天早上我要去打些草,重新做一些草结——之前那些都有点儿朽了。

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一阵扑腾声惊醒的。她听了片刻,就跳将起来,冲到灵犀的洞口去。那头她无数次惊鸿一瞥的异兽,就如同一团雪白的云朵一般在腾挪。她上前按住它仔细查看,只见它的一只前爪被套在那活套里,已经肿了起来。而那黑金早已化为一滩黑水。

它的角还很稚嫩,不足以做一把匕首。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掏出匕首,飞快地割下了那小小的犀角。灵犀突然不再挣扎,它只是用晶亮的眼睛望着她,那目光不知怎地温和极了。

可是,她的手,不、她手中的匕首比她的头脑反应更快。许多年来,无数次的动作早已成为习惯。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手中的匕首早已准确地插入了灵犀的心脏。灵犀依然没有挣扎,它只是用一种莫名熟悉的目光最后看了她一眼,而后,它的眼神便散了。

她懊悔得想要剁下自己的手。

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里,她到处找猎人,几乎找遍了整座大山,可是一点儿踪迹也没有。在那些有着苇子的地方,她久久地徘徊。她似乎隐隐约约记得,猎人说过他会重新打草做草结。终于,她在一处断崖上发现了猎人的帽子,猎人那从不摘下的帽子。她向着崖底望去,深不见底。她投下一块石头,可是一直没有听到回声。她犹豫许久,后来就独自离开了。

城里最好的刀匠将那犀角制成了一枚骨针。她带着那骨针又一次来到了长子的房间。六年不见,他已经须发皆白。身边的姬妾似乎又换了一个,可是温驯的神情是一模一样的。

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笑了。他说:看来,我的忌日就是今天了。

她点点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说:有。你输了,而且你永远也不会再赢。

在骨针刺入他的胸膛后,他依然在笑。他说:我这辈子娶了八十一个女人,她们为我产下上百子嗣。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继承了我的姓氏,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就是他们的父亲。每个孩子都是在一出生便被送走,连我都不知道他们被送去了哪里。所以,穷你一生,你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更不用说全部了。

说完这话,他头一歪,嘴角不再淌出鲜血来。

她站在原地,感觉到全身一阵脱力,几乎不能把骨针从他胸膛里拔出来。她摇摇晃晃地从正门走了出去,没有一个人拦阻。

在那个熟悉的酒肆,她喝得大醉。醉眼看向那个曾经的角落,那里空无一人。

她的心里刮着雪后的风。为了止住这风,她掏出匕首插在桌子上。

猛然间,她的眼睛感觉到一丝异样。光滑的刀刃上似乎多了一些黑色的斑点。她将眼睛凑近刀刃,发现那是一些字,一些细如牛毛的字。那是猎人留给她的一封信。

他说:我就是这世上的最后一只灵犀,我也是世上的最后一个灵犀猎人。你见到的那些陷阱里的白骨,都是我引进去的。本来,你也会成为里面的一具。可是,当你在山风里为我清洗眼睛的时候,我就不能再引你去那陷阱了,因为就在你的头发拂在我脸上的那一瞬间,我爱上了你。

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换取不爱你。你又凶狠又残暴,对待生命毫无怜悯之心。可是,我的心不能听从我的理智。你那么美而不自知,这一点,任谁都无法抗拒。

让你等了这六年,是因为几年前我刚刚失去了我的角,我需要它重新长出来。现在是时候了,虽然不能做你最趁手的匕首,可是做一枚骨刺是绰绰有余的——一定要找最好的匠人来打造。

我不敢奢望你也爱我。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心里有没有爱。你知道吗?灵犀没有了角,会有一两年不能化为人形。我会待在山里,等着你回来。不过,如果你不回来也没有关系。灵犀有千年之寿,我会慢慢让自己忘了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看完了这信,双眼流出血泪来。

而后,她夺门而出,一路狂奔,一直奔到那山里。

灵犀的尸体还跟她走之前一样倒在血泊中,只是那些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一些黑红色的印记。周围那些沾染了血迹的植物,都已经开出无比鲜艳的红色花朵来。

她用颤抖的手拨开那些花朵,看到灵犀那致命的伤口处,无数白蛆正缓缓蠕动。

它的尸身早已腐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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