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微博上，體育賬號安靜著。這一天是2月16日，對於90後新媒體編輯們來說並不存在什麼特殊的事情發生。這一天整個北方禁燃煙花爆竹，藍天白雲之下，下午的夕陽斜照著，串門的汽車回了家，路上冷冷清清。
二十年前，冬天比現在寒冷的多。在凜冽的寒風中，天津市政府、天津市體育局和天津泰達集團宣佈，一隻新的球隊在三星隊和萬科隊的基礎上整合成立。
也許這個球隊是支不起眼的小俱樂部吧。畢竟，他們20週年的消息，熱度連郜林老婆王晨的一張自拍都不如。
（一）
二十年前的天津還是個輕工業城市。那會兒，每天晚上5點半，大光明橋上的自行車流都熙熙攘攘、蔚為壯觀。對於許多天津人來說，水上公園、天塔和廣場橋是週末的樂園，當然，還有黃河道劇院、人民公園和五大道可去。
以及坐落在五大道的民園體育場。1998年，不破不立的泰達迎來了史上第一位非天津籍主帥，烏拉圭人吉梅內斯。那一年球隊在甲B縱橫無敵，11勝11平創造了中國次級聯賽歷史上唯一一次不敗升級的記錄。隨後一年，牛B哄哄的金志揚空降津城，一邊嫌棄著天津人“小富即安”一邊帶著球隊幹掉國安，逼平大連申花、魯能遼足。第7名的排名雖然不高，但證明了一件事：天津足球回來了。
但隨後發生的那些帶著點天津特色。2000賽季，金志揚再沒撫平更衣室，他越來越高高在上的態度和固執的戰術讓球隊和他決裂，11輪不勝後，歇斯底里的傳奇名帥回到了120公里外的帝都。什麼叫“先做天津人，再做天津事”？金指導一直沒明白。
天津人什麼樣？拋開那些誇張幽默的語言，他們只是不過是在過去的一百年吃過見過的市民，擁有著當時全國人少有的大城市心態：即使自己的生活遠非理想，但想讓我心甘情願聽著你的忽悠走，對不起，“哪兒也不尿你”啊。儘管下崗潮席捲整個城市，但當時這座GDP排名全國第三（偶爾第二）的城市有這樣的底氣。哪兒能比家好？哪兒的人比得上天津人？所以，想讓我聽你的，對不起，按我們這套來。而天津人的“這套”，包括了沒架子、肯聽勸、能來事兒、不算計……就是這麼悠閒，悠閒得有點懶散。
（二）
吉梅內斯的老鄉內爾松好像很適合這些特點。來到天津，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天津泰達的所有球員都很好”。於是，上任首戰，孫建軍破門，球隊乾脆利落的將衛冕冠軍魯能斬落馬下。轉過年來，泰達第一次在聯賽中雙殺國安，與此同時發生的，是金志揚苦勸來到球隊的“頭號大明星”高峰表現平平，逐漸淡出，腳踹對手，下放二隊，最終退役。
高峰是不是球星？對於北京人來說，他是京都球俠。但天津人不認這一套，他們口中的球星是孫建軍、張效瑞、遲嶸亮，以及最大牌的于根偉。個個都是天津孩子；個個都長得周正，看上去老實；個個都沒架子，訓練完了給球迷簽名簽到最後一個；個個都在場上有一己之力搞點兒事的能力，卻還是樂意跟隊友配合。對了，個個還都得帶著傷上好多場，然後再傷停好些場……所以黃金一代再厲害，國足出線再傳奇，天津電視臺放的永遠是于根偉最後的那腳射門。服嗎？不服憋著，因為最後那個球是我們天津人進的，你們要盤點也得放這個鏡頭。
內爾松和他們所有人關係都很好，但“人很好”頂不了事。2002年，沒有降級壓力的泰達踢得庸庸碌碌，面對明年可能會進不了中超的局面，內爾松離開了。十年後他出任河北華夏幸福前身中基的主帥，接受天津記者採訪時，他說“聽說民園體育場拆掉的時候，我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懂了嗎金指導，這才是做成了天津人。
（三）
民園體育場是在危改工程的尾聲中倒掉的，雖然它倒掉的過程斷斷續續，直到很久以後才被真正拆除。那個時候的天津正在從習慣了反人類十二車道的帝都人印象中的“大農村”漸漸爬出來，下崗潮造成的負面影響不斷顯現，每年冬天都有50多歲的糖尿病、高血壓待崗工人在等待年終補貼的過程中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2003年，關於時任領導的段子流傳到了小學生們的嘴裡，所有人都知道天津的“四大張”裡面有一個說出來還能上電視呢。
那一年，泰達請來了意大利人馬特拉齊。根據考證，泰達似乎是他執教的最後一支職業球隊，在這裡他選擇了扛著保級壓力大力提拔年輕人。盧彥、張爍、王軍、丁祥瑞、韓燕鳴、劉巍紛紛成為輪換主力，一位前腰出身的球員則開始嘗試後腰位置，開始了他在這支球隊的傳奇歲月，他叫曹陽。在一年的渾渾噩噩後，這支球隊終於面臨降級危機，但足協政策的漏洞讓一個天大的便宜落在了他們的頭上。時任老總張利鋒毫不猶豫砸出1200萬，於是在八萬人，所有天津人都記住了盧彥進球后肆意飛翔的畫面。那個畫面在天津電視臺每年的節慶中都會播放，直到民園徹底拆除的那一年年底。
在你做成了一生引以為傲的成就以後很久很久，告訴你那個成就是所有人合夥起來騙你的。這世界上，有比這更殘忍的酷刑嗎？不知道，因為這不會留在人們的記憶裡。而能夠留在人們記憶裡的，只有甲A十年，民園體育場裡打火機的點點火光。
（四）
也許是為背後的謊言還債，民園封印了自己，也開啟了天津足球職業化歷史上最夢幻也最輝煌的七年。搬到開發區的泰達算是真正匹配上了自己的名字，當時全國唯二的專業足球場也讓球隊揚眉吐氣起來，儘管它十一年後就暫時永遠的睡去了。盧彥、張爍、曹陽、王軍在於根偉的帶領下找到了贏球的感覺，而主帥劉春明也在大力推廣年輕化的同時，利用自己的人脈買來了吳偉安、李本艦、譚望嵩和下一代津門偶像蒿俊閔。
2005年，在大連王朝最後的餘暉裡，天津泰達不聲不響成為了他們最大的挑戰者，殺敗黑馬武漢、雙殺北京國安、對申花不敗、對深圳全取六分……直到第20輪，泰達足球場人聲鼎沸，一場完全出乎大連人意料之外的2比1宣告了天津泰達正式向著中超新強者邁進。賽季結束，球隊排名第4，職業化歷史最佳成績，送別了于根偉，也開啟了作為中超豪強的新時代。差點忘了說，首屆中超的開幕式在天津舉行，但那年的揭幕戰卻更讓人難忘：夜幕下的塘沽颳著春風，春風見證著球隊5比1遼足，創造揭幕戰最大比分勝利。
對時任政府總理籍貫心知肚明的天津市民似乎感到城市漸漸不一樣了。在官方口徑中，天津一再成為最具幸福感城市；馬路和廣場上裝上了五百瓦的燈泡，公寓樓的陽臺和樓頂也未能倖免於難。老舊平房的拆遷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其中一片地方被開發商盤下，命名“中堂府”；天津女排在追平上海五連冠的同時，拿下了整個城市關注的全運會冠軍。忙碌在自己小日子的天津人突然發現所在的城市好像發展起來了，伴隨著的是大連、遼寧、江蘇、上海、北京等地人的不服氣——可他們還是有點困惑，為什麼自己的工資還是1500一個月，說好07年開通的地鐵二號線怎麼連個影子都沒有。
（五）
是的，13年全線開通的天津地鐵二號線原本是為08奧運獻禮的重點工程。可當2008年真正到來的時候，為奧運獻禮的卻是一對先天有點相剋的未來搭檔。綽號“水滴”的天津奧林匹克體育中心年初正式通過測驗，未來幾年它風水不好的說法將在天津體育記者圈裡流傳；天津泰達俱樂部年末歷史性打進亞冠，一位“前泰達”時代的性格傳奇左樹聲成了球隊畫龍點睛的一筆，他讓這支風格細膩甚至有點軟弱的泰達隊牛氣起來了。那一年是泰達的十週年，跟著泰達牛氣起來的新一代天津青年以為，未來十年都將是這幅光景。
跟著泰達牛氣起來的天津青年們並不知道他們的父母經歷過什麼，只會把左二伯楞了各幾的語錄一遍遍背出來，把牛氣起來的泰達當做城市圖騰；而在牛氣的他們在一貫牛哄哄的北京碰了釘子，爆發出的不滿都凝聚在一個叫段春陽的青年寫的歌裡。段春陽的綽號叫“天津飯”，那首歌當時火到連國安球迷都背的下整本歌詞。
沒辦法，天津人從一開始就對北京抱有複雜的仇恨。1949年後，提籠架鳥的四九城被建設成了北方第一工業城市，而發達的天津衛卻成了輕工業轉移的對象；儘管領導人們一再關照天津市民生活問題，但天津人只能記住河北省革委會領導在天津市撤市變省會儀式上說的話——你們有錢，就得幫河北致富，實現共產主義。有意見問北京去。不止一個天津人在成長的過程中被灌輸過北京修官廳水庫導致天津人沒水喝的故事，不管這事是真是假，都讓天津人對120公里外的隔壁懷著債主的那種敢怒不敢言。
足球最終成為了宣洩一切的出口，接下來的幾年，京津德比成為了中國最火爆的德比，京津地區也成了全中國足球氛圍最重的地方。北京人的牛逼混不吝和天津人的窮橫拿拿龍高度同源，卻狹路相逢，綠色和藍色的對立讓期間每一場京津德比都富有高度傳奇色彩。
（六）
好景不長。早在2009年亞冠的第一個主場，一切的崩潰已經初現端倪：期待已久的津門虎亞冠首秀變得亂亂哄哄，佔盡優勢的泰達被中部海岸海員打進兩球，只取得一場平局。捱了一個月的連勝以後，球隊中的天津人憤怒了，去年上任的新老總居然從來沒給打進亞冠的他們任何獎勵，去客場一分錢摳成兩半花，還要用長約鎖死他們！
鬥爭隨即展開，津門足球頭號傳奇于根偉成了頂在最前面的人。不過對於面前這個叫李廣益的人來說，于根偉的手腕太過稚嫩，心腸又太過柔軟，根本不是合格的對手。不過，隨著鬥爭的逐漸白熱化，一個看上去周正老實、成了半個天津孩子、上場就拼到、最後一直沒什麼架子的球員在那年下半年開始頻繁受傷、訓練划水，也開始有了架子。賽季結束的那場大罷訓後，天津培養出的最後一個本土球星決絕的奔赴德國，再也沒有以主隊球員的身份回來。2009年大幕落下時，泰達的新時代紛亂開啟，也正是在那一刻，這支球隊一直以來傳承的某些東西在無聲中斷掉了。
但拿不到冠軍的東西斷掉又何妨。李廣益的基本盤是不斷加盟的東北球員，他有隊長王霄作為聯絡人。走馬燈般到隊的球員裡，有些人成了津門球迷的寵兒，比如陳濤；有些人進一步成了傳奇，他叫王新欣；當然，也有些人泯然眾人，黯然離開。在最懂天津人的阿里漢手裡，這些新球員有力的成為一個整體，讓這支球隊浴火重生。2010年，球隊從7輪不勝起步，賽季結束歷史性的拿到亞軍；2011年，球隊歷史性衝出亞冠小組賽，並且拿到了職業化以來第一個冠軍——足協盃冠軍。斷掉的東西終究無法修復，但只要還有投入無憂的國企背景，泰達就可以繼續以強隊的身份存在下去。
（七）
可時代變了。
洶湧而出的金錢不光改變了中國足球的投資方式，也改變了中國球迷的地域組成；甚至隨著它威力的不斷加深，它還改變了中國足球的“政治正確”。在恆大與國安兩種價值觀的較量中，泰達惶然發現自己被晾在了原地，原本穩定安全的待遇變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雞肋，寬鬆氛圍導致的榮譽缺乏讓球隊也不具備所謂的“底蘊”。
隨著民園體育場的倒掉，被封印的謊言大白於天下，球隊發現自己又成為了保級隊；隨著泰達足球場年歲漸久，球隊不得不和八字不合的水滴湊合在一起；隨著新一代雙子星的離開，從不缺乏技術型球員的泰達成了一支平民球隊，在-6分開局的情況下打起了防守足球……天津足球的魂一點點被現實蠶食殆盡，拯救者在哪裡？答案是拯救者不存在——那場持續十年的刷聲望型增長已經結束了。大潮退去，人們發現幸福的天津人工資幾乎沒有增長，學會了一個詞：“轉移支付”。
中國足球的黃金歲月來了。天津泰達的黑暗時代來了。
（八）
從那一刻開始，泰達俱樂部一直在抵抗著將傾的大廈。2014年，二進宮的阿里漢靠著天津足球史上最乏味的足球與黃金時代的最低排名第6擦肩而過；2015年，球隊半程排名第5，下半程遭遇了隊史最長的不勝；2016年，球隊故技重施，最後的保級甚至更加尷尬。
但故事最黑暗的部分不在成績上。2015年8月12日，一聲爆炸震撼濱海新區，天津增長背後最混亂、慵懶、不負責任的那些東西水落石出。在這場爆炸中，泰達集團損失資產總額的十分之一，也讓合作方起了趁亂收購的念頭。順便一提，合作方的名字是權健。
輝煌黯然失色，只剩一地雞毛。此時，天津足球的兩大聖地，一個變成了歐式花園，一個被炸得無法開門；天津足球職業化以來的光輝歷史，早就隨著被處罰那年的輿論聲討雨打風吹去。似乎留給這座城市第一傢俱樂部的只剩下一個無言的結局。
但終究他們不願意這樣無聲的死去。2017賽季，在職業化以來最像1997賽季的前半程後，泰達隊打出了隊史第二長的四連勝。在中鋒迪亞涅的衣服上，十二個黑體字扎眼的朝著一切對他們嗤之以鼻的人飛去。
“我們是天津泰達，不喜歡中甲。”
（九）
於是，2018年2月16日，在筆者寫這篇文章時，天津泰達依舊活著。儘管這20年裡天津從北方經濟中心墮落成全國經濟增速倒數第二，儘管無數下崗職工和他們的子女已經在沒有希望的世界裡摸索了很久，儘管曾經的經濟騰飛在蘑菇雲中灰飛煙滅，儘管這座城市最具活力的已經是喜氣洋洋的十九大宣傳廣告牌……但一度掙扎又一度令人心折，一度崛起又一度令人心冷的天津足球代表還活著。
也正是因為它還活著，筆者才必須要在這一天的結尾為它寫點什麼。它還活著啊，它有那麼多的故事值得人們去關心：新中國最早的球隊國家白隊、星光璀璨的第一代名宿、爭雄國內足壇的80年代、左氏三虎和陳金剛段舉、施連志高峰和京津恩怨的緣起、金志揚和小富即安、民園體育場的打火機方陣、05中超揭幕戰上清涼的海風、08收官戰里路易斯的神奇表演、10年李本艦絕殺建業隔天地鐵上哄搶一空的城市快報、11年從全國各地奔赴合肥的天津人、13年連殺Big5時“還有誰”的標語、15年絕望時四球力克國安時百感交集流淚的看臺球迷……
它還活著，不管它有多混亂、骯髒、尷尬、勉強，它都還活著，它不該得到這個待遇。而它這二十年發生的一切，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那裡蘊含著的盛衰輪迴和自然規律，遲早有一天會應驗在一切事物上。你們就算為了引以為戒，來看看啊，想想啊。
但不會有人回應的。天津泰達足球俱樂部就像被時代拋棄的人們，在日復一日的輪迴中踽踽獨行，時代的變遷和它越來越無關，在它這裡也不會有什麼新聞。
那好吧。在這個20週年的最後幾分鐘裡，只能和踽踽獨行的泰達這樣說：請你繼續在生活的泥潭裡掙扎下去，在昏昏然的生活中勉強下去。願你在未來的20年裡倔強的站在所有主流和中立球迷的對立面，用自己的生存法則在貧困線邊上討生活。
願你像那些被這個國家、這個時代拋棄的人們中的強者一樣，如此堅強的生活下去。在你的面前，還有第二個20年、第三個20年、第四個20年……無數個20年。繼續下去吧，繼續很多個20年，直到各領風騷的其它人化為齏粉，直到世界和中國變了模樣，直到整個世界崩塌。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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