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 道盡當下的王家衛 酸甜苦辣

黑色墨鏡

2018年,王家衛六十歲。對中國人來說,六十甲子一輪迴,渡過波瀾起伏,人生走向“中庸”。人到這時,雖嚐盡名利,卻也在不斷的告別。眼前路越走越窄,所以回望過去。他有美滿家庭,有名利,有兄弟,有事業,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拍出徹頭徹尾虛無的片子。在王家衛的早期電影裡,主角是精神上的孤兒,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信仰,像一根蘆葦,遊蕩於空曠又逼仄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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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他像張愛玲,冷眼看人間,趟過孤獨的泥沼。他的確從小讀張愛玲的小說,思考過相似的問題,但他從沒有翻拍張愛玲的作品,覺得那樣吃力不討好。他承認自己的底色和張愛玲很相似,一部《東邪西毒》,是電影版的《半生緣》。

或許在返回家後,透過墨鏡,王家衛會想起三十年前的時光。那時,他普普通通,出入鬧市,無人識得。《重慶森林》的故事,就是他的生活,他是個浪漫的高個子,還在牛仔褲專賣店工作時,搭訕的技巧已純熟。一次,王家衛看上一位高瘦的女人,那女人要一件APPLE牌牛仔褲,他主動上前問:“小姐,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阿美。你參加過模特大賽對嗎?”那女人冷冷地說:“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待付完錢後,直接離開。第二天清早,她卻怒氣衝衝返回店鋪,質問王家衛:“阿仔,你怎麼搞的?尺碼根本不對,我怎麼穿啊?”王家衛說:“我料定你今天會來找我,尺碼我是故意拿錯的,想請你喝咖啡,肯賞臉嗎?”

後來,這個“阿美”被寫入《重慶森林》。相似的情節還很多,對王家衛而言,搭訕女孩如夜間騎行,有趣而刺激。有一夜他剛剛失戀,和朋友到酒吧買醉,他對朋友說:“從現在開始,第一個進來的女人,我就要追求她。”多年以後,陳以靳依然記得,自己在那天戴著一副墨鏡,獨自進入酒吧,一位高大的男人主動上前,對她說:“一個女人這麼晚了還戴墨鏡,只有三個理由,第一個,說明她是個盲人;第二個,說明她在耍酷;第三個,因為她失戀,她不想讓別人看出來她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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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凝望他,款款笑道:“我看,那個失戀的人是你吧。”

於是,他們結為戀人、夫妻,到如今未分離。

在遇見陳以靳前,母親是王家衛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也是他很多作品主角的原型。母親在香港缺少朋友,時時一個人操一口吳儂軟語,穿一件紫色旗袍,客居異鄉,王家衛是她的牽掛,也是她少有能說上話的朋友。多年以後,當《花樣年華》賺足幾萬人的眼淚,王家衛真正懷念的,還是她的母親。

陳以靳曾見過他流淚,但在鏡頭前,他恪守平靜,“語不可激,怒不可留”,如同《一代宗師》的葉問,王家衛說話像打太極拳,不點破,不動怒,但是很真誠。他很喜歡引用《醉古堂劍掃》,這是一本明人語錄,後來被《小窗幽記》抄襲。他的為人處世,恪守著《醉古堂劍掃》的警句。這使得王家衛捉摸不透,卻有一絲士大夫的味道。

在鏡頭前,他總是戴著一副墨鏡。因為這是太太送他的定情信物。鏡頭前溫文儒雅的他,永遠只談工作的事。他身高一米九,面色沉靜,很多記者想看透他,但初次見面就知毫無希望,王家衛把自己藏得很深,他字斟句酌,精通於化解問題,無論是《魯豫有約》還是Vice,都無法刺探到工作以外的細節。

墨鏡成為王家衛的留白符號,但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戴墨鏡。最初,他在TVB當打工仔,沒什麼人關注他,也就沒有墨鏡示人的必要。TVB名氣很大,卻不重用他,他決定輾轉電影業,來到當時知名的新藝城影業,寫出《君子好逑》《黑幫三部曲》等劇本。王家衛那時就與張國榮一步之遙,但他只是個小編劇,和大明星認識的機會不多。

他的前半生沒有一絲成為大師的跡象,因為出稿慢,他兩次被人炒魷魚。第一次,炒他的人是黃百鳴;第二次,是小製作公司永佳。陳勳奇那時候也在永佳做一個演員,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成為王家衛的御用配樂師,譜寫出《東邪西毒》、《重慶森林》、《墮落天使》乃至《一代宗師》的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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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的還有杜可風。他比王家衛長七歲,八十年代已小有名氣,和楊德昌有過合作。直到1990年,經由張叔平介紹,他才和王家衛結識。杜可風的光線運用、手持攝影很對王家衛的胃口,他倆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一合作就是十幾年。後來,杜可風、張叔平與王家衛並稱“無敵鐵三角”。

八十年代的王家衛尚在沉潛。三位貴人改變了他的軌跡。第一位,是創作人甘國亮,他是王家衛心目中的師傅,教會了王家衛如何寫電影對白;第二位,是香港新浪潮導演譚家明,他致力於呈現“香港文化、精神和地理上的錯位”,直接影響了王家衛的創作思路;第三位,是投資人鄧光榮,就是他招攬了被永佳炒魷魚的王家衛,組成“王家衛、劉鎮偉和劉定堅”三人組,並支持《旺角卡門》和《阿飛正傳》的拍攝。當鄧光榮去世時,王家衛說:“他是第一個支持我和鼓勵我去做導演的人......我會永遠懷念他。”

轉折點在1991。王家衛不會忘記1991年,那一年的金馬獎最佳導演的爭奪中,他憑藉《阿飛正傳》擊敗了關錦鵬的《阮玲玉》、李安的《推手》以及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拿下自己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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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正傳》是很多人的第一次。王家衛第一次拍文藝片;第一次收穫金像獎、金馬獎;張國榮、梁朝偉、杜可風等人第一次與他合作;這也是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王氏電影。如果說《旺角卡門》還遵循著香港商業片的基本套路,那麼從《阿飛正傳》的第一分第一秒開始,我們知道,一位不同凡響的電影鬼才誕生了。

王家衛是個戲痴,為了拍好《阿飛正傳》,他花了六十多萬尺膠片。他對工作有近乎變態的執著,在業界素以折磨演員著稱。據說劉嘉玲一個抹地的動作,他拍了四十六次;劉德華一句臺詞,拍了二十多次,而張學友的一個低頭,足足拍了六十次。不是誰都能忍他,但忍下去的,最後都服了他。有人覺得他在滿足自己的控制慾,王家衛不作回應,在片場裡,他惜字如金,反而是杜可風有一肚子的話。

在《阿飛正傳》中,他第一次淋漓盡致地呈現錯過的主題。旭仔一輩子都記住1960年4月16號下午3點,而蘇麗珍一直記住他,但卻已經錯過他,他們曾經是一分鐘的朋友,發展到兩分鐘、三分鐘、每天一小時,又在一個瞬間後,彼此的生命從此錯過。

類似的情況出現於《阿飛正傳》的姊妹篇《花樣年華》。蘇麗珍和周慕雲的相遇是一場巧合,如果不是因為租房相近,他們不會擦肩而過。周慕雲通過借書、約會、“船票”來暗示他對蘇麗珍的喜歡,蘇麗珍也一度深陷情感漩渦而大哭,但他們始終過不去內心最後一道坎。可因為彼此內心的道德觀念,他們最終錯過。

在與林耀德的的對話中,王家衛說:“我所有的作品都圍繞著一個主題: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更具體一點,就是感情的錯位、拒絕與被拒絕。都市人害怕錯過,卻時時錯過。在王家衛看來,人與人的關係很看重時機,一樣的人,一樣的話語,時機不同,效果天差地別。如同蘇麗珍和周慕雲,當他們以彼此最沮喪、最難堪的狀態相遇,當他們彼此孤獨,他們在脆弱中相互理解、相互溫暖,以至於塵封的心再一次投入感情的激流。

《花樣年華》先後出現三段遊戲,每一段遊戲,都是周慕雲和蘇麗珍試圖進入情境中,去確認某一件事。三段痛苦的“遊戲”,讓周慕雲和蘇麗珍直面愛人出軌的現實,也讓雙方明白,各自對對方的情愫,已經難以掩藏。當蘇麗珍靠著周慕雲的肩頭哭泣時,她愛上了周慕雲,只是,她說不出。

王家衛把這個故事放在1966年結束,他不想把“愛情”結束於“愛情”本身。在1966年,有些事情結束了,有些事情開始了,“過去”你無法改變,“未來”你終將面對。

周慕雲和蘇麗珍最終分離,到最後,周慕雲也無緣得見他們的結晶“庸生”。據說,片尾柬埔寨那場戲,有他們重逢的素材,只是被王家衛毫不留情地剪掉了。對於觀眾,這是缺憾。對於電影,這卻是點睛之筆。比起擦肩而過,圓滿才是最大的缺憾,最美的愛情活在刀刃上。如一位豆瓣影迷所說:“如果圓滿了,我會微笑,但會嘆息。而現在,我嘆息了,卻會長久地欣喜和銘記。”

黃金年代

花樣年華確實好,事到傷心每怕真。那些傷心的往事,也隨著歲月這細細的風聲,飛走了,或者,埋在心裡。無論原諒與否,都已過去。晏殊說:“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他還有一句:“掃地可憐花更落,捲簾無奈燕還來。”

但回到九十年代,還不必如此傷感,九十年代是澤東影業的開拓期,對他們那批電影人而言,是一個難得的浪漫年代。梁朝偉、張國榮、張曼玉、張震、林青霞、王菲、杜可風、陳勳奇、張叔平、劉偉強乃至關本良,他們在最好的年華遇見最適合的人,把自己做好的時光交給彼此。在九十年代的王氏電影裡,他們一手攬下表演、攝影、音樂、美術和剪輯,王氏電影的底色屬於他們。

彼時,王家衛躊躇滿志,他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彰顯自己的才華,告訴世界——香港出了個王家衛,他獨一無二。儘管他拍不出大賣的商業片,但《阿飛正傳》等片已獲業界肯定,為他在海內外積累一定口碑。這部電影給了很多人信心,也奠定了他們這批人的基礎。當然,王家衛和自己的搭檔意見並不總是一致,《東邪西毒》就讓林青霞、張國榮直呼不懂,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互相尊重,因為他們在堅持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哪怕在別人眼裡是浪費時間。

那是香港電影業的黃金時代。人人都憋著一股氣,想要做導演、拍大片、一舉成名,投資人面對躊躇滿志的作者,高談闊論,還不像今天這樣小心謹慎,飯局裡時不時蹦出新點子,一見如故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那是最野心勃勃的香港,也是處於十字路口的香港,從彌尊道到維多利亞港,每個人都期望自己是下一個造夢人。

王家衛趕上了一個好時候,他能夠大膽潑墨,在紙面作畫。他拍出了一些充滿靈氣的片子,如煙花閃耀在香港的天空。《重慶森林》就是其中的典範,他是王家衛在拍攝《東邪西毒》時抽空“玩出來”的作品。片子只拍了一個月,卻表現出一位作者在自由狀態下的驚人才華,在這裡他有最默契的拍檔、最有靈氣的演員、最不受規訓的創作狀態,哪怕只有一個月,他依然拍出一部充滿靈氣的電影。

《重慶森林》最初並沒有完整的劇本,只是王家衛腦海裡有三個短故事,它想以此串成一部電影,後來因為第二個故事拍得太盡興,他決定將第三個故事挪給下一部電影(即《墮落天使》),前兩個就是《重慶森林》的成片。

這部電影是一次剪輯的傑作。它原本是喜劇,故事情節和成作截然不同,可依靠剪輯,王家衛愣是拍出一個面貌全新的作品。他刪去了大量素材,2011年,網上流傳出一部分被刪的戲份。視頻中,林青霞搖曳生姿地唱了一首歌,十分動聽。但即便是那麼珍貴的片段,還是被王家衛剪掉了。但事實證明,這樣的取捨是值得的。

王家衛、杜可風、林青霞、梁朝偉、王菲等,他們那時候足夠瘋狂。一個月內,王家衛白天寫劇本,晚上拍鏡頭,在香港的大街小巷,林青霞帶著金色假髮一路狂奔,杜可風則扛著攝像機緊追,他們那時候很快樂,像一群孩子在陽光下跳舞。

《重慶森林》成為歌手王菲的電影代表作。在此之前,王菲的電影生涯乏善可陳。她一生只參演了7部電影,第一次是在1989年出演TVB的同性題材短片《別姬》,但該片浮皮潦草,王菲也未一鳴驚人。1991年,她又在Beyond主演的勵志片《莫欺少年窮》中客串,扮演符合直男性幻想的妙齡女郎。這段時間,王菲的電影履歷非常單薄,沒人相信她會成為影后。

但1994年,一切都不同了。她遇見了王家衛,拍了這部《重慶森林》。

阿菲這一角色簡直是為王菲量身定做。對於這個角色,王家衛要的就是一種無拘無束的感覺,這個角色可以把收音機開很大聲、做事漫不經心、在店裡又唱又跳、到別人家中玩起改造。王菲有種讓人原諒她胡作非為的氣質,王家衛看中的就是這一點。就像林奕華在《假王菲之名》中說:“王家衛讓她在《重慶森林》中演“自己”——她那漫不經心的、遊蕩式的表演方式,與片中戴上假髮努力使人看不出她是誰的林青霞一比較,確實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重慶森林》也是王家衛最親近都市青年人的一部片子。在眩暈的光影中,他試圖還原當代都市男女的生活本質。伴隨著《California》的樂聲,阿飛、何志武們曖昧、失落又渴望的心境被映射出來,主人公們一直在尋找他們握不住的東西。與他們的祖祖輩輩相比,他們生活於更支離破碎的年代,一些東西瓦解了,一些東西還沒癒合,他們就處在這尷尬的裂縫中,漂泊於時間之河。

這不是王家衛第一次探討這個主題,《阿飛正傳》已經有過。旭仔和何志武,本質上是一類人,指向王家衛的內心世界。這樣一個“圓滿”的導演,卻始終在內心留下一塊孤獨的飛地,這個飛地如同現實的香港,精神與地理發生錯位,如同地球上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

《重慶森林》後,王家衛緊接著拍出《墮落天使》,李嘉欣的自慰片段引人熱議,但比起噱頭,學院對電影本身卻反響寥寥。結束完這個拍攝流程後,王家衛決定離開香港,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在阿根廷,一群人陪他受罪。

在這裡,他拍出了電影《春光乍洩》和記錄片《攝氏零度》,後者是前者的衍生物。《攝氏零度》有一句臺詞:“生命感好嚴重。好像有生命,可是有點生病。”張國榮就是在這裡生病的。在這裡,一群香港人在異國他鄉,忍受資金緊張和導演“超時”,拍著拍著,張國榮感染了阿米巴細菌,梁朝偉也一度身體不適,為了阻止劇組人員偷回香港,王家衛甚至把他們的護照扣了下來,讓劇組患上嚴重的思鄉病。成片中,返回香港的演員情緒飽滿,那不是演的,而是真情流露。

《春光乍洩》於1997年上映。1997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年份,香港導演很喜歡用這個年份做文章,如《玻璃之城》《天水圍的日與夜》《去年煙花特別多》《細路祥 細路祥》等,但在不少作品中,電影的政治影射反而喧賓奪主,使其淪為“政治狗哨”。相比起來,《春光乍洩》選了一個相當討巧的角度,它避開政治大詞,呈現遠離香港的異鄉戀人。

《春光乍洩》骨子裡說的是愛情和生活。何寶榮、黎耀輝是同性戀,可他們朝夕相處,和普通戀人沒什麼區別。他們的依賴與被依賴、虐戀或逃離、控制與猜忌等,都是普通戀愛中常有的情緒,王家衛沒有刻意表現“同性與異性”的不同,他說:“我拍的不是一個純粹的同性戀電影,而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同志並不是主題,兩個人之間的情感才是重點,只不過這兩個人恰巧都是男人而已。”

“我曾以為我和何寶榮不同,其實寂寞的時候,我們都一樣。”通過對主角的刻畫,《春光乍洩》在給同性戀“去魅”。當越來越多人呼籲關心同性戀、平等對待同性戀,異性戀針對同性戀的“特殊視角”仍在發揮強大的力量。同性戀表面被關懷,實際上仍被視作“特殊人”。但《春光乍洩》真正做到了平等看待,在這個光影閃爍的世界裡,同性戀人的感情真實而瑣碎,他們的愛與恨都與異性戀無異,區別不過是性取向罷了。

《春光乍洩》高度濃縮了王氏電影的質感——強烈的生命力和迷惘的個體生活。王家衛一生中只拍了一部電影,這部電影曖昧、孤獨,卻有旺盛的情感體驗,他在這部電影中安排了許許多多遊走於城市角落的青年男女,這些人避而不談宏大命題,既不過問時代,也不心憂社稷,他們關心自我的幸福、自己的歸屬感,他們流連於美好肉體和轉瞬即逝的夜色,又不得不面對迅速的離別。王家衛殘忍地宣告他們努力的失敗,並通過一次次重複與錯過營造出一幅虛無圖景——他們總是會與自己的期望擦肩而過,囿於自己的虛弱小心翼翼地把持這尷尬的分寸,但就是這份虛弱使他們逃不出悵然若失。

何寶榮和黎耀輝都是孤獨的人,因為孤獨,何寶榮依賴黎耀輝,也是因為孤獨,哪怕何寶榮一次次胡鬧,黎耀輝也保持忍受。一切就像是一場循環遊戲,如《曖昧的品味》一書說:“他們關係在一次次“不如重新開始”的憧憬中陷入一輪輪惡性循環。“不如重新開始”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就像他們曾一起尋找未果的瀑布,在尋找的過程中就迷失了。”

無論是《春光乍洩》裡的黎耀輝、何寶榮,還是王氏電影的其他主角,他們都是自己選擇孤獨的人,孤獨是他們的底色,怎麼逃也逃不掉。

還記得在《攝氏零度》中,張國榮與梁朝偉翩翩起舞,張國榮在一旁欣然觀看。他們跳起舞來,好像世界只有彼此,他們不亦說乎,向自由的飛鳥。不想飛鳥一去,竟再不歸來。

無腳飛鳥

2003年4月1日18點43分,有一個人從高樓墜下。由這一刻起,千千萬萬人自發懷念他,電視媒體循環他的聲音,但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張國榮,他就像電影中的無腳鳥,一飛起來,就註定無法著陸。這一次,他飛得太遠。

如今人們知道,他是墜樓而亡,在墜樓之前,他在紙條寫下一個英文單詞:Depression(抑鬱症)。張國榮半生與這隻魔鬼搏鬥,最後被它吞噬。而他在熒幕上留下的經典角色,多多少少都有抑鬱的色彩。很難說藝術有沒有加劇他的痛苦,但至少對他而言,演戲的時候很快樂。

張國榮並不是王家衛合作次數最多的藝人,卻絕對是最刻骨銘心的。他倆第一次合作是在《阿飛正傳》。在那裡,張國榮是漂泊無根的旭仔。

旭仔從小與生母分別,靠尋歡作樂來排解孤獨,奈何無濟於事。他要尋找生母,依然無功而返,最終客死他鄉,成為一個“失根”的象徵。電影裡,“無腳鳥”的意象被反覆提及,王家衛借旭仔之口道:“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王家衛通過這個故事映射自己。他出生於上海,五歲跟隨父母南下香港,漂泊、失根成為他的心結。所以在《阿飛正傳》裡,張國榮是香港人,她的養母卻操著一口上海話,吳儂軟語與粵語的對碰不是一種偶然。

所以,二十年後他要拍《繁花》。《繁花》補白了他對故鄉的想象,他曾說:“我與《繁花》一見如故。”其實,他是對上海的影子一見如故,他的心裡裝著上海。從小到大,王家衛一直在文本里尋找上海,從施蟄存到張愛玲,從張愛玲到金宇澄,明裡是香港,暗裡是上海。從上海到香港,再從香港返回上海。王氏電影如同迴環,週而復始,構築起王家衛的電影世界。這個世界與韓邦慶、張愛玲、施蟄存、金宇澄的文學風景互相呼應,熔鍊出滬港的光影想象。

在這個光影世界中,總有一個浪蕩兒獨自彷徨,這個人正是旭仔。張國榮演出旭仔柔軟的一面。旭仔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養母當初收養他只是因為錢。作為一位家庭缺位的浪蕩兒,他缺少安全感,由於童年時期的痛苦,他將自己的真情藏得很深很深,不敢再輕易愛一個人,而只是有意無意的“點到為止”。旭仔不知道自己前路何方,所以當蘇麗珍想和他結婚,他選擇了分手。但旭仔盼望一個精神寄託,所以,他不顧一切尋找生母,他要找的不只是母親,還有失落的故鄉。那裡正是心安處,但他永遠找不到。

從與張曼玉的第一場戲開始,張國榮就深深抓住了觀眾的情緒。一個眼神,一個轉身,只要他在場,一開口就是寵兒。據說眼睛有神的演員能同時說兩種臺詞,他的口會說話,他的眼睛會說話,張國榮就是如此。

其實,在最初的劇本里,旭仔戲份不多,但王家衛覺得張國榮演得太出色,忍不住給他添戲,結果改成了張國榮的獨角戲。他深情鐫刻出旭仔的一生,也讓《阿飛正傳》成為無法磨滅的經典。人們好奇,他到底演的是旭仔,還是他自己?或許可以說:張國榮把自己的矛盾、自己的痛苦、那些隱藏至深的真情,都託付在旭仔身上。當他對著眾人笑,他內心冷暖自知,當他一個人躲在黑暗裡,他把眼淚寄存在角落。他無法釋懷的苦悶,只好暫時在戲劇中宣洩,於別人,演戲是一份工作,於張國榮,這是一種排解。

三年後,王家衛與張國榮的第二次合作。《東邪西毒》,他演西毒歐陽鋒。《東邪西毒》被譽為華語武俠電影的另類高峰,如今成為經典,但在公映首日,它卻遭遇票房慘敗和多數人的差評。

它的英文名是“Ashes of Times”,意為時間的灰燼,在王家衛的江湖中,最厲害的不是武功,而是時間。王家衛看到一句話:“情若連環,恨之流水。”大意是:感情像連環解也解不開,恨卻如流水般東逝。他很有感觸,於是拍出這部電影。憂鬱的張國榮是這部片子的最佳註腳,他飾演的歐陽鋒行走江湖,看似冷傲,實則自卑。

《東邪西毒》成絕響,《春光乍洩》又復來。這一次,張國榮演何寶榮,這個角色“更像是隻蝴蝶,一隻感情激烈的蝴蝶。”何寶榮是一個美麗而憂鬱的影子,他嚮往自由,又對戀人又強烈的依賴,他和黎耀祥始終在撕扯之中,如同一對“漂亮冤家”。

張國榮的身上有一種頹廢的美感,這在《阿飛正傳》中已經可見一斑。阿飛是一個無根的失意者,一生都在尋根,卻死於途中。何寶榮同樣有失意的底色,但他和阿飛又有不同,他並不是一個輕佻多情的男人,相反,他有很強的佔有慾。何寶榮象徵了感情中的激烈一方,而黎耀輝更有一種溫和的力量。前者敢於打破生活的庸常,卻敏感脆弱;後者內斂含蓄,需要信任的一方給自己指引。黎耀輝企盼穩定,卻難捨蝴蝶的美麗,可當他想全情投入於何寶榮的戀情,又感到二人相碰,必有一方要流血。

王家衛說:“在我看來,leslie(張國榮)演的角色就像飛機,而tony(梁朝偉)的角色像是飛機場。飛機需要著陸,但又會飛走。”這世上總會有人喜歡陸地,但張國榮註定屬於天空。當影迷熱愛張國榮,他們熱愛的是自由生活,也是一份敢於選擇和放棄的勇氣。

但也就是因為拍攝《春光乍洩》,王家衛與張國榮有過矛盾。張國榮在阿根廷染上阿米巴病毒,險些命送於此,撿回條命後,整個人瘦得不像樣。因為拍攝進度問題,二人發生意見分歧,自此之後,他們再無合作。而這,成了王家衛一生的心結。

夢裡踏雪

再美的事物,也隨一朝春盡,花落人亡兩不知。一段消失的歲月。如同“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當初拍攝的閣樓已不在,皇后大道東的店鋪換門面,重慶森林裡,來來往往多少人家。燈光之下,當王家衛脫掉墨鏡,回頭向玻璃窗望去,在他眼前的東西,他還能否捉緊?他抵禦得了名利,但時間才是最難防的賊。或許在某個剎那,一個人以為永久的東西,已經一瞬而過。

《東邪西毒》裡有一句臺詞:“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去山後面,你會發覺沒有什麼特別,回頭看會覺得這邊更好。”對王家衛而言,更痛苦的事情也許是——當他翻到山後面,昔日共同翻山越嶺的人已不在。

張國榮永別人間,《2046》後,杜可風也暫別王家衛。倒不是彼此有多大矛盾,只是杜可風有自己的野望,他想自己當導演,趁還未衰老多拍幾部片子,跟著王家衛,四五年才拍一部片子,他已經受不了了。

王家衛的作品從不是一個人的結晶,那是一群人共同打拼的結果,也是一個時代特有的產物。人是社會的產物,個人的作品與他的時代總有微妙聯繫,當一個人告別最佳的創作環境、告別造就他的時代氛圍,他哪怕再努力都不得不面對某種意義上的平庸。這個平庸相比他輝煌時而言。潮起潮落,人也必然會有高低起伏。

人到中年,愈發有深陷泥淖之感。追捧的人越多,知己卻已遠在天邊。當花樣年華已成過去,王家衛不僅要面對一些人離開的事實,還要與世俗的壓力搏鬥。

他不可能不考慮市場的趣味。他不止一次抱怨過市場對作者的束縛,他曾對好友說:“並沒有多少導演可以自由開拍自己喜歡的電影,主宰電影的創作人,反過來必須為投資者服務。”比如《一代宗師》,這是王家衛投入度很高的電影,但成本也很高,加上王家衛向來拖拖拉拉,搞得電影超支嚴重,不得不拿他的房子抵押。

《一代宗師》如同一座寬敞華美的宮殿,裝飾眼花繚亂的花紋和提線木偶。王家衛用他們表達自己的理念,傳遞他對歷史和武俠的理解。葉問象徵著儒道結合的仁義宗師,宮二象徵著壓抑慾望的中國女俠,和葉問切磋的對手,也各有各的屬性。如燈叔包場子後發生於金樓之上的三場打戲。面對妓女三姐的八卦掌與“撩襠”嘗試,葉問的一句“何必拆祠堂”,化解的是妓女所代表的“色”;面對賬房先生的“半步崩”,葉問用“橋手”應對,化解的是賬房先生代表的“財”;面對電梯管理員勇哥使出的洪拳、螳螂拳、猴拳,葉問又一一化解,這一次他化解的是“名”。妓女三姐、賬房先生、電梯管理員,他們的招式各象徵了色、財、名。

王家衛說:“劍術水平有三乘,下乘曰“見劍不見人”,中乘曰“見人不見劍”,上乘曰“人劍都不見”。一線天是高手,千金難買一聲響,多了就俗了。”於是,《一代宗師》的重點不在武打。一線天的雨夜巷戰、宮二的“葉底藏花”,已經難得激烈,其餘不過杯盞之間,分出勝負。王家衛和徐皓峰寫的臺詞文氣十足,消磨了功夫片普遍存在的暴戾之氣,呈現出“茶”一般的淡樸氣息。

葉問成為儒家道德的載體,他的剋制與守禮壓抑了生命的衝動。梁朝偉過去多參演文戲,在文藝片中保持著儒雅沉靜的個人氣質,這種氣質與甄子丹形成鮮明對比,他們的個人氣質決定了他們所能詮釋的葉問,必然是兩種不同氣質。宮二則象徵了資本世界對傳統東方女性的想象,這位身披黑色貂皮大衣、頭戴小白花、喜歡玉蘭花旗袍的女性,從打扮上就具有典型的東方風情。她是王家衛對東方俠女的一種理想化建構。

俠之一字,一念執著。《一代宗師》與這些理想人物相互交織,使影片自成一體,成為王家衛式的理想江湖。

三十年來,王家衛成就了王氏風格,後者卻又羈絆住他。他的一生都在拍一部電影,一個從尋找到錯過的世俗故事。尋找王家衛,尋找的不只是他,還有失落的花樣年華。

王家衛囿於自己的套路,也曾試圖逃離套路,但以失敗告終。他和張嘉佳聯手拍出一部爛片,這部片子就是《擺渡人》。不能將敗因全歸張嘉佳,據片場人員回憶,《擺渡人》實際上由王家衛主導拍攝,張嘉佳名為導演,卻忙於修改一稿又一稿劇本。所以,這其實是王家衛導演的作品。

世人欣賞王家衛的悲劇,但對他的喜劇卻評價不高。他有寫喜劇的天賦,《天下無雙》就是他和劉鎮偉一起寫的,而《擺渡人》就是《天下無雙》的路數,可是,時代不同,觀眾已經不接受這種趣味。儘管這部電影獲得一些美術獎項,內容卻無甚深度。王氏電影的元素在《擺渡人》中痕跡明顯,可是,當這些元素和油腔滑調的肢體語言相結合,就成為一場觀感的災難。

王家衛對這部電影很在乎,當《擺渡人》票房和口碑都遭受重挫,他說:“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一味求全,等於固步自封。在你眼中這只是一部電影,對我來講是一個世界。所謂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進步。”他旗幟鮮明地表達出自己對《擺渡人》的喜歡,但這一次,他的老影迷不買賬了。很多人甚至懷疑——王家衛到此為止。

王家衛是否到此為止,現在講為時尚早。但可以肯定,他精心編織的蛛網,最後已將自己黏住。王家衛給自己選定的色調,成為他一生的羈絆。他自己或許也認清了這一點,所以才回過頭來,拍攝更和老影迷胃口的《繁花》。

於他而言,這或許是一個寂寞的時代。激進的人說他衰老了,他其實沒有改變。王家衛還是那個王家衛,一個追求浪漫、品嚐孤獨的王家衛,但時代已經不是他熟悉的時代。

記得張國榮離世多年後,王家衛在一個採訪裡看到《阿飛正傳》的片段,他看到張國榮笑得很燦爛。他起初很平靜,直到談起張國榮,一點一點動情。王家衛很少流眼淚,但看到張國榮獨自起舞時,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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