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堡逸事

近幾年由於寫作的原因,家中時不時會有師友來訪,初次來的時候,大都不認識路,便打電話問我,你傢俱體在什麼地方?我便詳詳細細報上我家的住址,從鄉鎮到行政村社,無一遺漏,但客人還是在目的地不遠處繞暈了。我所在的村莊,在家鄉眾多個村莊裡並不太偏僻,交通可以算得通暢。只是它太普通、太暗淡、太寂寂無名了。相似的白楊和麥田圍繞著灰頭土臉的村莊,一個與一千個沒有什麼區別,任是形容的再細緻,也無法讓人一眼就認出它。

瑞安堡逸事

後來,我換了種說法,不說行政村了,而是先問人家:您知道瑞安堡嗎?得到的均是肯定的回答。那我就好形容了,說“我家在瑞安堡東邊的村子裡”,有時候心情好,甚至調皮地說“瑞安堡就在我家後門上”。這語氣裡頗有幾分自得的意味。有個朋友聽我這樣形容,鼻子裡不由得“哼”了一聲,我理解她沒有說出口的那份鄙夷:那麼著名的地主莊園,怎麼可能以你一個小小的莊戶人家當座標來定位?

呵呵,因為在我心目中,聞名遐邇的瑞安堡,並非那個高高在上的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而是鄰居家的老院子,它古樸、親切、亦不乏人情味兒。

這樣一指引,再有客人來,便可以很容易的找到我家了。瑞安堡逸事

我家的老院子原來與瑞安堡毗鄰,粗陋低矮的三間土胚房就蝸居在瑞安堡北腳下,直到改革開放後新建了集體農莊,才搬遷到如今的地方來。

我可以在瑞安堡裡自由自在逛遊的時候,它的身價還沒有暴漲,也沒有以冷冰冰的姿態拒我以千里之外。那時我尚未生病,靈動的腿腳可以任性地攀爬上高高的圍牆,在瞭望臺上俯瞰我麻雀般大小的、風塵僕僕的村莊;還差點兒在武樓的照壁上,寫下“XX到此一遊”的字樣。

我對這個古老而不乏神秘的“大莊園”很感興趣,感興趣它迷宮一樣的建築群落,亦感興趣發生在它身上或身邊的故事。瑞安堡逸事

瑞安堡是有故事的,但最讓我百聽不厭的,並非來自於記錄在冊的歷史事件和文人杜撰的傳奇,而是源自爺爺奶奶的口述。在他們偶爾停下手中的活什吸一口旱菸時、或者在鬢髮中抿一抿針尖的緩慢舉動裡,那些遺落於民間的故事被一一拾起,平凡、細碎、也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息。

爺爺童年時,尚未解放,王慶雲正是風光的時候。他可以描繪出他的具體樣子,說他很瘦,山羊鬚,拄著文明棍,手裡經常把玩著兩個碩大的鋼球,小個子,不多話,眼睛如鷹。此時奶奶總是肯定地點點頭,恩,個子小,殺氣大。瑞安堡逸事

幾乎沒有什麼形容詞,這個地主的形象便很清晰地在我腦中立體起來。我可以想象出一個清瘦的板著臉的老頭兒模樣,應該就跟我們小學時教語文的老先生很像。奇怪,說起地主,尤其這麼有名的、擁有這麼宏大豪奢住宅的地主,不應該是像書中描述的地主老財那樣,凶神惡煞、滿臉橫肉麼?我卻在腦子裡把他的形象非常自然的與教書的老先生聯繫起來,似乎不可思議。

但是這份想象並非全無由來,因為爺爺講述的故事裡,不乏溫暖。

爺爺說,那時候他大概七八歲吧!家裡窮,太奶奶去世的早,太爺爺脾氣又不好,因為窮,還要養活兩個孩子,脾氣就更不好了,動不動便拿爺爺和二爺爺使氣,提著鞋底攆著打。太爺爺在家的時候,爺爺和二爺爺便不敢在他眼前晃悠,盡力遠遠地避開,又沒地方可去,便站在瑞安堡的大門前觀看進進出出的人們,藉以打發時光。那恢弘的大門裡出入的,有達官顯貴、團練兵丁、車輛騾馬、亦有丫鬟長工僕人、和踮著小腳的偶爾出門的幾房太太們。瑞安堡逸事

爺爺說,這些人並不像你們故事書上寫的那樣,見了窮人家的娃娃就一腳踹倒抽幾鞭子,也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吧,有時候還可以得到心善的太太掩在手帕裡的半個花捲兒饃,還是胡麻胭子的,那個香呀!嘖嘖嘖……爺爺說起那胡麻胭子的花捲兒,還忍不住舔舔嘴唇,喉結湧動一下,似乎當年的饃香現在還嗅得到。

尤其碰上堡子裡饢饃饃的時候,便是爺爺和二爺爺過節一般的好日子。瑞安堡饢饃饃的饢坑盤在在堡子牆外邊,發麵饃饃一入饢坑,用炕面子和泥巴封起來,隨著嫋嫋的青煙慢慢散開,四下裡就都是麥面烤饃的清香,三里外都聞得到。爺爺和二爺爺、以及一幫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們,便早早地守候在饢坑邊,垂涎欲滴地等待著饃饃出坑。瑞安堡逸事

饢饃饃的長工們大都是苦出身,深刻的理解飢餓的肚子被饞蟲齧噬的感受,會一視同仁地給在場圍觀的小孩子們一人一個小饃饃,囑咐他們別聲張,拿上趕緊回家去。那小饃饃是夾在大茶餅空隙裡的,只有雞蛋大小,可是在窮破無錐的年月裡,那個剛出饢坑、冒著噴香的熱氣、還燙手的小饃饃,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呵!

爺爺說,得到小饃饃還不算運氣好的,運氣最好的時候,是碰巧饢饃饃出坑時,王慶雲也在場。這時候長工們誰也不敢發善心了,一改往日的和善,板起面孔來驅趕著圍觀的孩子們。但出人意料的是,東家此時並非他們見慣了的不怒而威的模樣,而帶著微微的笑意,一臉慈祥,捋一捋他的山羊鬚,隨手召喚過一個孩子來,給他一個完完整整的大茶餅,手輕輕一揮道:“還不快跑!”

只是這機會並非人人有份,而是隻給某一個看起來比較心疼、比較惹眼的孩子。撞得這份大運的孩子常常驚訝得不知所措,愣神半天才拔得動腳,被身邊的夥伴們羨慕著、簇擁著呼嘯而去。瑞安堡逸事

爺爺確實是得到這份幸運次數最多的孩子,也許是因為與古堡為鄰,看起來比較眼熟,也許是源自爺爺在那群孩子裡比較拔萃的氣質。爺爺抱著大茶餅,拉著二爺爺就往家跑,回去邀功似的把大茶餅交給太爺爺,便可以連續幾天看到太爺爺的好臉色。然後等太爺爺把大茶餅切成八塊,重新分配,給爺爺和二爺爺一人一塊,其它的在箱子裡鎖起來,留著度饑荒。爺爺和二爺爺一人捧著一塊茶餅,坐在門墩上有滋有味兒地吃,那個黃昏,便成為貧瘠歲月裡印象深刻的幸福時光。

沒想到傳說中兇悍的大地主也有善良的一面,我聽到興頭處,不免插話問爺爺:楊澄遠老先生的《蘇山魂》裡,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哥叫談話”的王三強,就是王慶雲嗎?瑞安堡逸事

爺爺也看過這部書,肯定地點點頭,說王慶雲孃老子死得早,是他哥哥王步雲一手拉扯大的,教他認字,供他念書,所以他對他哥哥向來非常敬重。

我對懂得感恩的人,印象都不太壞。想象中,這個地主的形象便又慈祥了幾分。我很想知道後來的故事,後來呢?他怎麼樣了?

爺爺說,王慶雲的下場並不好,土改的時候,被繩捆索綁拉到鬥爭臺上示眾,有一個潑辣女人跳上臺去,用不堪入耳的話罵他,脫下鞋底扇他的臉,然後一把扯掉了他的山羊鬍須,隨手揚在了風中……

一定是王慶雲以前欺凌或剝削過她吧?我想當然地問。瑞安堡逸事

爺爺搖頭,不是的,那女人還借過王慶雲家的麥子,說好第二年糧食下來了還的,結果還沒還上,土改就開始了,人呀,跟風揚場的多……

我唏噓不已……想到從小到大接觸的故事書裡:所有的地主都是十惡不赦的,而窮人全部心地善良,無一例外。對於這一點,我一直就心存懷疑,人性的善惡,豈是單以貧富就可以論斷得了的?況且,好人和壞人,有那麼絕對麼?

後來,瑞安堡在某一個歷史時期,改成了糧種場製造粉條的作坊,一有下腳料或泔水無處倒騰,便招呼周邊的老百姓挑來餵豬。我無限惋惜,那麼具有藝術氣息的建築,怎麼可以這麼糟蹋呀!幸好奶奶又說,那粉條製作得不好,有一大半是次品,沒過幾年,粉條加工廠便撤銷了,倒是周邊百姓的豬養肥了。瑞安堡逸事

這一段,我覺得遠沒有前面的故事那麼有趣。但是奶奶略略提及又欲言又止的“鬼腳印”非常神秘,讓我頓時產生了好奇。

奶奶說,據說堡子裡有鬼,是糧種場的工人們說的,且言之鑿鑿。說頭天晚上打掃了院子,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第一批工人來堡子裡製作粉條的時候,總能看到馬槽旁有數行清晰的腳印來來回回。那腳印很小,腳後跟大,腳尖細,不似正常的孩子腳印,似乎是纏過小腳的女人的。而頭天工人們下班前,明明鎖好了大門,裡面不可能有任何人。人們揣度著,可能是曾經被折磨死的王慶雲的某房姨太太,這麼多年冤魂不散,靜夜無人時從地下出來放風……不知是哪家的女兒如此可憐,死了還不得投胎!如此一加工,工人們更不敢早早來上班了,一直要等到人都到齊,才一塊兒進去。

我對這“鬼腳印”即懼怕,又好奇,一直想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個形狀,可以判斷出是纏過小腳的女人的?我還從沒有見過傳說中的小腳呢!瑞安堡逸事

後來,機會終於來了。瑞安堡被博物館接管以後,要修葺殘損的牆壁臺階,雕樑畫棟。爺爺是木匠,二爺爺是泥水匠,都是這方圓百里數一數二的大師傅,手藝好,還最熟悉那古堡裡一磚一木原原本本的樣子,首當其選被請來修葺古堡。這一來,我們姐弟幾個便沾了光,有差不多一月的時間,可以像主人一樣,自由自在地巡視古堡裡的每一寸土地。

可是進去後,才發現排有馬槽的西小院的地面,早已鋪上了清一色的方磚。別說一個纏了小腳的女人,就算是體重過噸的大象,也不可能在上面踩出腳印來。我四下裡尋找著尚未被青磚覆蓋的地面,最後連糧食倉洞和地道里都看過了,並沒有見到任何“神鬼”顯跡。

我心有不甘,問爺爺,那“鬼腳印”到底在哪兒呀?

爺爺正色道:莫聽你奶奶瞎說,哪有什麼鬼腳印?都是當年粉條廠的工人們編出來嚇唬人的,就是為不想上早工找個託辭罷了!瑞安堡逸事

我恍然,原來這“鬼腳印”不是象形的,而是心生的!確實,古往今來,這世間所鬧的鬼,大都來自人的心中。

等我玩累了,重新來到前廳時,瑞安堡裡看守大門的伯伯推過自行車正要回家,看到前廳院子裡還有一個半生不熟的西紅柿掛在枝頭,他停住腳摘下來,順手遞給我,讓我拿回家炒菜去。我不屑一顧地一扭身,把手反抄在背後,驕傲地說:“我才不要呢,這們家西紅柿多得很,這種生生的,餵豬都不吃!”那伯伯被這句話噎得直翻白眼,連說這是誰家的小丫頭?口氣還大得了不得!我自豪地朝爺爺忙活的地方一努嘴,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爺爺家的小丫頭”!

現在想來,我那時的話,無禮至極,可所說的,也句句屬實。看守瑞安堡的伯伯估計是被這深宅大院浸潤得久了,忘記了牆外的時光推移和人事更迭。古堡外早已經改天換地,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也早已不是飢不擇食、看見任何可吃的東西都會毫不猶豫吞下肚的我爺爺那一代,我們不但能吃飽穿暖,還有條件挑揀和講究了。

瑞安堡逸事

再後來,瑞安堡聲名鵲起,它“一品當朝”的庭院佈局;“鳳凰單展翅”的建築設計;集民宅、軍事、實用、和藝術為一身的奇特構造;以及它的獨有性、完整性、和恢弘的廳堂樓閣群落,吸引了八方遊客前來瞻仰,更有不少影視劇組慕名來此拍攝取景。它的商業價值也逐漸被開發出來,原本空無一物的古堡,漸漸集納展覽出了本地的各種古董,終於,還原了王慶雲生前的氣勢和排場。藉此,來旅遊的人們,便可以大致瞭解古堡原主人當年過著的是怎樣豪奢的生活。

瑞安堡,這個鄰居家的老院子,慢慢成為了著名的座標,和我家隔著一條馬路一條河渠切近又遙遠的相望。我多少沾了點它的光,可以藉著它的著名來描述我家的位置,以使人更容易識別。

瑞安堡的聲名還在增長,只是我覺得它的生命氣息在慢慢消失,人情味兒在漸漸淡漠,終於成為了一個保存在水晶盒子裡的標本,完美,逼真,只是不再有故事發生。瑞安堡逸事

爺爺去世已經十四年了,那些與瑞安堡有關的逸事早已經飄渺浩遠,若無人記錄,它們就會隨風而逝,像是從不曾真實存在過一樣。

夕陽西下的時候,青紅參半的煙霞留戀在天空不肯離去,雲蒸霞蔚裡,數百隻燕子唧唧啾啾鳴叫著,在古堡上空盤旋,尋找著可以棲身的椽檁畫梁,文武樓簷角的銅鈴在清風裡輕輕搖晃,古堡院落中心的百年老樹已經高過圍牆了,樹梢在夕陽映照下,泛著金黃的光輝。此時的瑞安堡壯觀端美,只是古堡前新開的娛樂場太過聒噪,震天吼的現代音響子夜了還響個不停,與這座經歷了百年風雨、凝結了幾代眾生故事的古堡的靜謐格格不入。

我相信瑞安堡如我一樣,並不喜歡被這喧囂與浮躁包圍,只願偏安一隅,寧靜地記錄沙鄉歲月的變遷,聆聽大漠深處的風聲與駝鈴,伴隨朗月晴天,淡看草木枯榮,才是最安然的境遇吧!瑞安堡逸事

作者簡介:劉海雲,女,80後,民勤縣三雷鎮人,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2017年入選甘肅“兒童文學八駿”。獲第二、六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甘肅省黃河文學獎,作品載入《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名家名作精選集》《中國兒歌大系》《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金品典藏》等。現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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