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詩歌的遲疑和狂歡!

女性詩歌的遲疑和狂歡!

九十年代的女性詩歌一片沉寂,呈蕭條敗落之象,如冬天荒涼的田野。八十年代風頭正健的女詩人們皆是美人遲暮,有的改嫁小說散文,有的雖然抱著昔日琵琶強撥幾聲,但已無人喝彩。九十年代出現的女詩人們,或者消費女性意識,學習翟永明唐亞平們,或者在男權話語的旗下分一杯羹。總之,整個九十年代的女性詩歌既無對男權話語有效的反對,亦無真正優秀的大作品,更沒有找到一條可持續發展的道路。我這樣說,並不是在男性的窺視慾望內要求女性詩歌有更新鮮更刺激的表演,問題在於,女性詩歌很少跳出性別角色,去進行詩歌意義上的突圍、創造,無論從寫作精神上還是寫作技術上。

縱觀九十年代女性詩歌,可以發現,在同一個橫斷面上同時存在著神、日常、語言狂歡幾種寫作取向,但究其實質,內在地從上升退卻到遲疑,再後撤至狂歡,如同一條河流在田野中分散為溪流,最後漶漫為遍地春水。本文試圖分析這一衰變過程,藉以發現其中一些在個人意義上有所作為的亮點,畢竟,普遍的、大方向的黯淡不能忽略了她們局部的成績。

女性詩歌的遲疑和狂歡!

從大地到天空

“我愛麥地裡迅速寫作的短詩/風媒花蟲媒花/結親和戀愛的世界上/寄到人間的情書,”相信沒有人不為這純真樸素感恩的詩行動心,這是藍藍九二年寫下的短詩《夏夜》中的一段,在此前後,藍藍“在麥地裡迅速寫作的短詩”皆象一簇簇《迎春花》,“它必定是大孩子愛的少女”,包括《短歌》《流年》《大河村遺址》《在我的村莊》《如今我黑黑的眼睛》《看啊!是我最先說出了你》等等。

藍藍的詩來自於大地,帶著泥土濃郁的氣息,在她筆下出現的是土地和村莊的意境,溫暖、淡淡地憂傷,她就是大地嚮往天空的女兒,與四季的生命親切的感應、交談,農業的背景把她的詩意與語言開成一朵朵藍藍的花,“夏天就要來了。晌午/兩隻鵪鶉追逐著/鑽入草棵/看麥娘草在田頭/守望五月孕穗的小麥/如果有誰停下來看看這些/那就是對我的疼愛” (《在我的村莊》) 。在藍藍的感覺裡,土地上的時光是靜止不動的,拒絕流淌,年年歲歲的鳥雀和莊稼總能認出行走在小路上的詩人,“沒有歲月之隔/只有大河村,這一動不動的滔滔長河”(《大河村遺址》)。即使是在《流年裡》,“那時遠山對夕陽說/你又來了嗎”,時光是輪迴的,多年之後,藍藍站在鄭州市《經七路》上,依然想到的是土地,“而從前它是一行悄悄的腳印/穿越齊腰深的麥田……”。在“鄭州商業喧鬧的大道”,她的眼裡也只有“五顆紅柿子還在枝頭─/那麼幸福”(《柿樹》)。藍藍對土地感恩,穿行於莊稼,樹林,時光之間,象天簌一般清幽高遠,有著暗中向上的力量與趨勢,她寫的是人間煙火,但深處卻脫盡煙火之氣,象田野越遠越湧近天空,象田野間那摸不著的霧氣的上升。這種上升不是字句上,而是文字之後,如藍藍的小花遍佈路旁,但它的藍色與天空一樣,是對天空的呼應與接近。《令人心顫的一陣風》,“象一束光/照亮了屋頂和瓦松/照亮了我?”無疑這束光便是神性之光,“樹神們從高崖上俯下身來/還有白頭的農神扶著銀犁”(《看啊!是我最先說出了你》),這便是藍藍所呼喚並看見的神性,並不寒冷高峻,而是充滿人情味的。所以,對天空的仰望在藍藍這裡,不是逃離大地之後的嚮往,故作姿態的飛翔,而是象大地一樣地感悟,是情感的昇華,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塵世與彼岸,短暫與永恆,在藍藍的詩中是連在一起的。

如果說藍藍淡化了女性意識,感恩、寧靜,那麼同一時期的沙光則超越了性別,不再依賴或說關注女性這個角色,她的詩是詩歌意義上的神性,不是女性詩歌意義上的神性,激烈、哀動,表現出一個受難的基督徒的苦苦掙扎和上升。

沙光的詩不是對大地的禮讚,深入大地,而是與大地的磨擦,磨擦必然帶來疼痛,而疼痛正好讓人感覺到世界是存在與自己的努力力,“腳,它已經失去了全部意義,芙蓉里路/我的頭顱貼著地面前行,翅膀墜地……在芙蓉里路,我是一個空有的軀殼/與世界相擦時,哭泣化為蒙塵的晶珀”(《在芙蓉里路》)。這種相擦也是一種考驗,它檢查出詩人的份量與詩歌的質地,沙光是“一顆無限小的米粒兒在浩大的風暴的源頭,翻滾舞動/它清洌而堅硬的身軀,像微星,像不可敵摧的玉質的晶珀,與大地相擦,相碰……它沒有深入泥土,它是自己的種子,被命運播灑進自己的心臟並順著每一根血脈為光芒流淌/大地,沒有留下它的行痕”(《夜歌:七》)。這種相擦中是撕裂的疼痛,但只有這樣才能抵抗深淵巨大的吸引力,才能認真地審視大地。大地在沙光筆下,是短暫的,破碎的、不定的,象一隻被踢碎的皮球,沾滿了罪惡,“一段無歌的詞尋找它世界的歌手/由暗變白/服喪的鐘高處吊掛/我看見七朵落霜的玫瑰/我看見被稱作大地的衰老婦女/用血肉餵養蚊蟲和詩人”(《灰色副歌》),“復活的馬被釘在冬天昂著的木壁上”,“玫瑰在水泥的哭泣裡,”“秋後的馬隊被火焰擊散”(《208:妄想的臨界》) 。對這地獄般的大地,詩人不是仇恨,而是寬容,以基督受難般的精神和勇氣去承擔,去撫平創傷,“斷羽的鴿子/無處起落時,我用燭灰,風和鐵皮的你鑄翼,”(《208:妄想的臨界》),“子夜的燈, 我為你斷下天使的白翼/在到達前超越微火的堅持/而誰能象我這樣潤化你”(《子夜的碎片》)。詩人是善良的,她說,“我聖善的城邦高過萬有的城”(《詩歌》),有了這一種徹底的、寬闊的善,才可能如此祝福不潔的世界,“讓你們的孩子停止遠遊,粘合踢碎的足球……在大風狂起的花園,世界啊/我用合攏中斷裂的手,祝你們健康”(《208:妄想的臨界》)。

沙光看到的不是大地的表象,而是本質,在觸目驚心的這片圖景中,沙光沒有對立地設置一個盡善盡美的天堂,她看到了光,光不在天國,不在大地上,光在大地的天國之間,是大地對天國攀升的梯子,是天國的徵兆與照耀,光是打開,幽暗的打開,奧秘的打開。“我看到了大光隱秘的運行/一隻鴉,一隻白鴉啄傷的仰望之目”(《大光》),“讓太陽的餘燼在午夜抖動,我們觸電”(《夜歌:六》)。在光明的引領、照耀之下,沙光向光的深處飛昇,天國永遠是基督徒的嚮往,作為一個基督徒的向真、向善、向美,向本身便是一種上升,它帶來靈魂的運行與高潔,堅硬與閃亮,無論對大地的寬容,還是與大地相擦,其不幸與苦難的背後皆是靈魂寬闊地上升, “在鴉鳥徹夜的呼喚裡張開明亮的根鬚/把我引進最後的沉落, 從此進升”(《對歌》),“帶著深埋的淚滴,秋天曠荒的媚骨和鐵/向閃電枯死的裂縫飛翔,”“我高撐嶙峋的花藍走在太陽的邊緣/與萬物相抵”(《208:妄想的臨界》) 。上升是在途中,是一個過程,它保持著對天國的逼近,以此帶來生命/詩歌的動感,提升著那些本質透明潔淨的事物,同時,上升也是對大地的回首,不斷眷顧大地,發現大地的真相。所以陳超把沙光的詩稱為“有方向的寫作”──“這是一種對危機的自覺,它打破了傳統→現代這種歷時的輪廓,而籲求一種偉大同時體的拯救,承擔,這樣一來,她的詩的空間感被強調到極點……與其說她在敘述自身的經驗,不如說她更熱衷府瞰人類共同的處境。”

這一時期的神性寫作雖然在個人的意義上各具成績,藍藍的田園情懷升起的神性意識,沙光在普遍的神性上提高到自己宗教的基督精神,曉音、海男等人亦有可觀之處。但是,總體上來看,仍然處於朦朧詩→楊煉→海子→戈麥這一條線上的神話背景之內。朦朧詩那種英雄主義色彩依然在沙光,曉音們的意識中存在,並不時表現出來,而理想主義的立場則攏括了進行神性寫作的女詩人們,其次,楊煉那種尋根向度和詞語充滿偶然性的碰撞,對沙光、曉音、海男等影響至深,但楊煉在彼時激活了語言,詩意開闊,而女詩人們卻僅僅在使用語言,究其實質,缺少對語言的熔鍊能力。八九年海子自殺之後,神性寫作更是在神州大地風行,到戈麥時仍未停止,這種流行性的寫作捲進了許多的女詩人,為永恆、天空、石頭作操練,更多的是事過境遷,成為風尚的犧牲品,以自己的堅硬本質穩沉下來引人注目一些的,就只是藍藍、沙光、曉音幾個,從這個意義上,女性的神性寫作在這一時間仍在在男權話語之內,不具備獨立的性質與先鋒的聲勢。

大地上的遲疑進入九十年代後,翟永明一改自己的詩歌觀念和風格,鍥合了九十年代的詩歌敘事,過去那種自白的寫作方式被對生活細緻入微的觀察、敘述所取代,用鐘鳴的話來說,她把普拉斯還給了普拉斯。但是我更願意把這種轉型看作在同時代詩人影響的緣故──八十年代張署光們便開始了敘事實驗, 到九0年前後, “知識分子寫作”已完成重要的敘事性作品,如王家新的《瓦雷金諾敘事曲》《帕斯捷爾納克》,西川《遠遊》等等,敘事性寫作在“知識分子寫作”那裡成為一個公開的秘密。而翟永明一向被視作“知識分子”中的一員。從寫作的慣性來說,前期那種普拉斯風格一下自發地轉為自省的敘事,恐怕是不可能的。翟永明寫於九二年的《壁虎與我》尚有許多前期的女性身體體驗成份,“當我容光煥發時/我就將你忘記/我的嘴裡含有烈性酒精的香味/黑夜向我下垂/我的雙腿便邁得更美,”而她後期是這樣的,“現在我敲打我那黑白的/打字機鍵盤/頓為自得/象幹一件蠢事般自得”(《十四首素歌》)。如此,可以判定翟永明的轉變看作當時男性詩人寫作的影響。

轉變寫作方式後的翟永明幹得比較出色,我個人認為,《臉譜生活》《十四首素歌》等作品比前期的《女人》《靜安莊》等更接近詩歌,更有個人寫作的意義,文本價值更高,翟永明最喜歡的一個題材便是戲劇,她的作品中貫穿著戲劇性質以及對世界戲劇地觀察,世界在她的詩中不過是一場場戲罷了,前期的翟永明明顯地壓抑女人天性中的那種表演慾望,後期把這種對詩歌寫作有害的慾望轉化為詩歌中人物的戲劇表演,一來淡化了那不能徹底揮去的自由,一方面帶來了詩的張力。更為真實的是戲劇邊緣的東西,它暴露了整個世界的真相,打開一個個裂縫讓人目睹。《莉莉和瓊》事實上是一個戲劇片斷的組接,詩人在此中窺視了命運、生活、生命的奧秘,沒有曾經的那種肯定,轉而是懷疑、互否,其中忍不住露出了戲劇的尾巴,“命運趕製著鍍金的臉譜/為了一個晚上 在臺上顛撲/有人中箭落馬 輾轉而死/有人扮相清雅唱做俱佳/瓊的雙腿晃盪,追逐音樂的節奏”。《臉譜生活》、《道具和場景》等乾脆以舞臺寫作題材。我認為,翟永明最出色的,是《十四首素歌》,語言透明而圓熟,比較節約。在與母親的交談中,涉入歷史,日常生活,超驗的想象等等,綜合得較為成功,顯示出詩人在敘事與反敘事,反諷之間處理能力,在講故事的同時又顛覆著故事。對母親的身世敘述多用廖廖幾筆的大寫意, “在那些戰爭年代,我的母親每天/在生的瞬間和死的瞬間中穿行 她美貌和/她雙頰的桃花點染出/戰爭是最詭奇的圖案”。而自己的感覺卻是細膩而荒謬的,充滿淡淡的壓迫感和哀傷,“我十四歲比母親來得更早/鳥兒一隻只飛走”,“偈螞蟻溢滿了我的火柴盒/它所在的世界沒有風/沒有話語 它們/輕輕一觸 觸摸到了什麼”,“這時我突然置身在那巨大的火柴盒裡 她那/巨大的冠冕 殘忍地蓋住她那巨大的呼吸和嘆氣/吹動我的命運我的身體/她在一個女孩眼中的形體/和火柴盒在她皮中的形體/是這個世界的變異”。在母親和我的對比、盤詰、猜測、互滲的命運輪復中,翟永明洞悉了黑夜的另一種本質,它在生命與生活之中,被時間和瑣碎的細節所充滿,而不僅僅在身體的內部。

在八十年代,自“新生代”以來,女性詩歌的一個含義便是對女性身體的開掘,專注於女性意識和無意識,扮演好女性角色。到了九十年代,新登上詩壇的女詩人中的李輕鬆、沈傑、唐丹鴻等繼承了這一點,基本上沒有脫離伊蕾、翟永明、唐亞平們的寫作陰影。女性的神秘、內在、不可窮盡,對女詩人來說,始終有巨大的吸引力,因為這種感受與冥想是她們所真實地體驗著的。要標明自己的寫作身份,依靠女性角色是一條很近捷的道路,何況它又符合了近一個時期來的體驗主張。

李輕鬆是女詩人中著迷於生育的佼佼者。生育是女性與男性明顯的區別,是實現女人身份的一種儀式。如果說翟永明的《女人》表現的是女性的母性本質的話,那麼李輕鬆要表達的受孕、生產給與人帶來的感受、傷害、疼痛、希望、驚悸等微妙的變化。這種種感受不是落實在某個特定的時代或環境中,而是在共性的時空中,所以文本具有自白、囈語的性質。“這被生育鉸碎的身體 曾經空著/像離開海水的魚, 空有一身魚皮/我驚悸的手指露出空心//有一滴水落在胎兒的身上,我體內的胎兒/緊裹在秘密的囊裡,像苞蕾中的苞蕾/眼睛中的眼睛,她被驚嚇的花瓣一動不動”(《宿命的女人與鹿》)。空虛與孕育的充實最後卻遭到了一種宿命,“是獵人使他們倒下/血光中有什麼離開母性的屍體”。李輕鬆形象地描述了分娩的殘酷性,“最殘酷的經歷,是自身的桃子/一一迸裂並流盡血水”(《被逐的夏娃》)。翟永明、唐亞平們的女性體驗是黑色的、神秘的,在李輕鬆這裡,則是實在而可以言說的,更具有形象下的意味。這種目不轉睛的專注並沒有給李輕鬆帶來藝術上的恆久與明亮,最終她投向了小說的直接描述。

與李輕鬆有所區別,唐丹鴻更感興趣的是性本身,她感覺到性的無所不在,覆蓋著日常生活,給女性帶來傷害與暗暗的激情。在一個男女互相傾軋的商品時代,在物質的中間,性的引誘與強迫,比農業時代更為直接更為強大,象南方炎熱的氣候越趨濃烈。“紅窗簾扭腰站定到角落/白窗簾嘩的一聲敝開胸襟/扁平透明的玻璃乳房/朝老闆和秘書響亮地坦露” (《看不見的玫瑰的袖子拭拂著玻璃窗》) ,一天就這樣充滿色情地開始,“既然墨水在往下滑/浸染了公函潔白的花邊內褲……閃光的胴體才有鋒利的乳汁”,這種痛感是內在而又難以言說的。唐丹鴻從梨子中看出了女人的命運,商品時代的女人如梨子一樣性感而充滿誘惑,也一樣不可自主。《向日葵》則從性的角度解構了曾作為政治象徵的向日癸,也寫出女人內心中對性的渴念與絕望,“既然眉毛下的指南針已對你盯梢……如果你是葵花,我肯定是向日……你像無情的電車那樣吻著我的手”。性在唐丹鴻這裡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個體化了。

起初的賈薇是一個純情的女詩人,詩中是古典的意境,古曲的情懷,盈盈立於水邊,“自高原而來/我清雨紛紛/被你黃昏的戀歌打動”(《三千里情歌》)。到了《壁虎》、《掰開苞米》、《黃昏呀拉索》、《老處女》,從愛向情慾性慾傾斜,性逐漸地成為詩的中心,愛退居其次,或許,這是從女孩到女人的必然,“想象昨天晚上/情人還進我的家門/我靈巧的雙手寬衣解帶”(《壁虎》)。《老處女》則只剩下世俗的與利益相關的愛慾,“除了科長/決不亂來”,所以伊沙說,“賈薇的寫作已經把一代女詩人逼(比)成‘老處女’”,以前那個清純如水的抒情主體長成了專注於性的女人。

扶桑和娜夜是多年來一直致力於愛情詩的兩個女詩人。扶桑的詩更感興趣的是愛情本身,一種俗世的愛情, 在愛情之中女性的情緒變化,她需要的是“抱緊我 讓我感覺你的心跳/把無限的愛與關懷傳遞給我”(《請求》),她的詩給人的感覺是清清淺淺的,“初秋時分,一個單身女子/獨自騎車走過一條植滿法國梧桐的大街/她的臉一陣陽光一陣陰影” (《騎車走過一條植滿法國梧桐的大街》) ,這便是扶桑的形象。娜夜猶豫於內心的自律與外界的誘惑之間的偏搖,但最終她卻選擇了已婚女人這一堅定於婚姻的立場,“結婚以後=我是圍裙上的那朵/耐髒的花”(《一朵開累的花》),《再聚》的時候,“留下牆頭那朵杏花/讓我走吧”。娜夜的愛更符合中國傳統的愛情觀, 更有道德感,“我一邊加緊梳妝/一邊祈禱上蒼 謝謝了/那些讓我愛著時/不斷生出貞操的愛情”(《秋天的光澤返回臉上》)。但她們的成績顯然無法與舒婷席慕蓉相比,包括匡文留、南子等人。

沈傑是女詩人中技術高明的一個,她往往從一個瞬間的鏡頭擴展,聯想開去,以極女性的體驗方式,以繁衍性極強的語言顯現了現代女人的尷尬命運的處境,戲劇化的場面,命運的比照被富於意味的語句表現出來,效果節制、細膩,結構平衡,語言清晰,富於質感。比如這樣的詩句,“我看見,女人的夢想,從母親額頭/沿著暑氣中甲蟲劃出的孤線/一點點回歸/變成窗簾上的一灘潰跡”(《透過白色窗簾的想象》)。千葉則邁進世界的秘密之中,那首《說不的女人》寫出一個女人在現代生活的擠壓、在先在的悲劇習俗的傷害之下堅決的“說不”,語言繁複,彈性與張力極大,解讀這種智性詩歌需要耐力與知識,形而上學成全了千葉,至少那種偽哲學的處理方式中,語氣將未能體驗的硬詞包容,使之軟化。請看,“而我經常地遇見耍蛇藝人, 他們生活在半人的世界/在地鐵入口處他們轉過身來/一半是過去, 一半是未來”(《無數個月亮借用同一張臉》)。福建的葉玉琳更鐘情於大地上的事物,從題目可知:《穿過峽谷的流泉》、《紅櫻桃謠曲》、《初雪》、《梅雨》……,她的大地不似藍藍那樣是神性的,而是在寫作中變形的大地,詩句更顯示出與事物搏鬥的驚心動魄,“大運河啊,當我走到你身邊/我的詞語不見了”(《大運河之濱》),她的詩同樣充滿智性。林珂、周鳳鳴、趙玉麗、陸朋紅、小葉秀子、南嫫等人的詩也值得一談,因篇幅原因,在此略過。

路也的寫作顯然更為傳統。可以從她的詩中讀出她的古典修養,她不寫死去活來的愛情,也不寫女性身體或性,她的重心是日常生活,對日子的觀察、體驗,以及慢節奏的書寫,女性身份被確認,但女性色彩被淡化。而且,路也能夠把詩寫得平衡到位,有條不紊。“我該出生在一個什麼樣舉袂飄飄的朝代/我該成長在怎樣如畫的江南/誰是我的梁山伯/我又是誰的祝英臺”(《梁祝》),更注重精神上愛戀。《淋雨的人》是“長長的裙襬飄蕩成荷葉/腳尖繡花般叩著青石板/愛情躡手躡腳緊跟在身旁” , 一幅古典的美人圖,路也從中走了出來,走進《女孩鼕鼕的生活》“我把冰涼的鼻尖換著蒙塵的鏡面/我看到了鼕鼕的臉”。最讓人感動的是她對生活中溫情的自如抒寫,所有的女性詩人似乎都忙著去性,去哲學、愛情了,路也的生活中的關懷顯得更為陌生,《冬至》、《陪媽媽去醫院》、《兩個女子談論法國香水》的結果不是夜總會、性,而是對誘惑的警惕,對日趨物化的人性的悲哀。在女詩人中,路也的寫作才是地道的“日常寫作”。

杜涯是女詩人中最具實力的一位,她的詩安寧、大氣、境界深遠而透徹,有力而有效地鍥進了世界之中。她處理的題材很多是四季中大地上的事物,但不是讚頌,不是詛咒,而是遊走於時空之間,抵達事物的本質,關鍵的是,杜涯具有一種將女性性意識提升到共性高度的能力,避開了自戀的狹礙,象一株山崗上的樹,察看歲月的流轉,大地的興衰。《桃園之冬》寫出了生命的懷疑和絕望,把衰老幹枯的一切置於“當冬天離去而春天很遙遠”的境地中,站在《冬天的樹林裡》“這時我感到心中有什麼在靜靜流去/我感到冬天裡我不會再說出話來/生命象陽光一樣流逝”。杜涯的詩有著歷盡蒼桑之後對生命的洞徹、感悟,與自在地對待一切的意味,表現得清洌冷靜。那種死亡的感覺來得很早,在她的童年就出現了,它讓一個女孩過早地感受到生命的沉重與虛無,杜涯以體驗的詩句寫出了對世界的第一次絕望,“我走進樹林,站在樹下……我吃驚地望望四周/看到生命的沉重與虛無,”杜涯以體驗的詩句寫出了對世界的第一次絕望,“我走進樹林,站在樹下……我吃驚地望望四周/看到的仍是落葉紛紛/落下/我聽到了世界 飄落的聲音/忽然, 我明白我第一次/面對什麼/那一年我九歲,或者十歲/我還不懂得 死亡……我知道我的童年已經結束”(《回憶一個秋天》) 。而愛情在杜涯那裡也意味著過去式,“我的衰老的上午/我望不見一座山/我追趕一車黃花並看著愛情走遠”(《秋天》) ,“就象我對你無聲的思念/楊穗開始在我的身後靜靜飄落”(《就象我對你的思念》),杜涯像一個老人,經驗老道,筆力深刻,內心的蒼涼洞穿世事紛紜的竟象,但不由自主地表現出對生命、愛情的熱愛,行文佈局是那樣的平穩、空闊,(《我知道那些吹過紅樹林的風》)語境明淨而遼遠,“我知道那些淺藍色的山樑/那些透著藍天的山口/幾乎一整天都有人在那裡走過/ 然後快速地消失” ,讓有經歷的人動容,前面優美的描寫為了推出最後一句“我看到愛我的人正站在風中”,不由教人眼角溼潤。《第三天,風用它明亮的翅膀》簡潔、明淨與神秘,頗為一致地交融,這是一首整體性極強的詩,不能摘出任何一句。喬延鳳這樣評價杜涯,“這種純淨的語言與純淨的詩情是一致的……形成一個透明的世界,把我們領到她詩中一個個樸實而充滿著真情的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它與客觀相統一,構成了她的詩美空間”。這一些日常生活的寫作,雖然每人自有特色,但因缺乏自己的詩體系,憑著感性與極少的悟性去操作,詩歌與生活更多地連為一體,缺乏必要距離,同時,從神性寫作那種高潔的吟詠變為精細的操作技術的成份增加,但詩性的流失卻是大批量的。或許每個女詩人都有成功之作,但總體上各自為戰,一盤散沙,也就淹沒在了“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的話語陰影之下。在這一種寫作之中,慢慢地喪失掉對性別的超越精神,更多的女詩人在同一個層面上重複自己,自然也不可能有大作品問世,女性詩歌的聲勢在式微。

女性詩歌的遲疑和狂歡!

語言狂歡

語言狂歡型寫作在九十年代初就開始了,新死亡詩派,餘怒,以及後來的《存在詩刊》,史幼波等等。陽子一直是新死亡詩派的重要成員,但女性詩歌中語言狂歡,直到九十年代末方引起我的警惕,因為中國女性詩人中最具才華和實力的魯西西、安琪均從原來的體驗型抒情轉向了語言狂歡。我開始感覺到一種末世病症正侵入女性詩歌,而且極具傳染性。

語言狂歡並非女詩人自發地開始的,而是在男性詩人導引下的虛幻慶典,安琪一直是新死亡詩派的邊緣性人物,魯西西與該派也有聯繫,而且該派的刊物《新死亡詩派》(後改為《詩》叢刊) 自九四年以來由出版社出版,聲勢浩大。我認為,這種寫作的開放是在男詩人的影響下完成的,不具有獨立開闢的意義,帶有商業操作行為。這僅僅是表層原因。深層的原因是人天生具有一種被壓抑的狂歡傾向,潛意識裡人們更向往無所顧忌地感性地讓語言暴動,一旦那個制約的閥門打開,就如水庫開閘,語言滔滔而下,狂歡便出現了。,同時,語言狂歡也是一種病症,頹唐、絕望、自言自語、誇張,反正怎麼說都是失效的,何不率性而為,於是能指快速滑動,遺棄所指,怎麼快樂怎麼迷幻怎麼來。它的背景是神性寫作的失效,日常寫作的無聊和無奈。然而,這種寫作不能提供寫作的新動力和新方向,僅僅是一種自娛自洩的行為。

首先,語言狂歡沉溺於自我意識的轉換裡,並觸及到無意識的層面,且有歇斯底里的特徵,精神分裂症患者一般的追求言說快感,不擔負、不指向、不穿越,僅僅就把地盤劃於語言之內。其次,對語言的消費,任意地殘缺句法,偷換語義,高頻率地讓語詞偶然性碰撞,靠語感的牽引無止境地延伸,直到語言自己停下來,把達達主義發展到一個極端。再次對作者來說,寫作難度已被取消,因為沒有寫作技法,沒有語詞規律,更不需要寫作功底,任何人都可以來玩一玩,同時,解讀難度被加到最大,在語言的狂轟濫炸之下,文本幾乎也就不可以卒讀,因為你不可能記住上下文關係,甚至單個句子都不能表達出一個你明白的意思,後面出現的句子不斷顛覆著前面暫時建立的解讀。換句話說,當語言的彈性被增到最大時,便沒有了彈性,象快速轉動的輪子看上去是靜止的一樣,但上面的語義標記已被混淆。在拓寬語言的能指功能方面,語言狂歡嬌枉過正,徹底打碎了能指與所指的聯繫。

新死亡詩派的“教主”道輝這樣評價陽子的詩,“中毒、浮腫、剝食光輝,成為動詞……”(見《詩》叢刊第五輯),請看陽子的詩,“骨頭也有過節的心情/痛飲、昏迷、歌唱著/啊,意志分配給人閃光亮的/頌詞,憑藉長梯/爬上高高的地方看人”(《意志之箱》),“所有翅膀傾斜著失去重量/晝夜交替的驚懼有別於死亡/直理和月亮之間是生育劃過的光/捧出心臟,說:‘飛吧,飛……’”(《飛吧,飛》),單句給人才華橫溢的感覺,但組合在一起就有些不知所云了。魯西西的詩連貫性要強一些,感性帶一些漂亮的句子,比如《三月》中,“遠遠望見童年在楝樹下,在三月的雪的空白裡,出現了一次/童年的記憶有時寧靜,有時像風/彎曲,像流水彎曲,像海/彎曲,象一個罪犯的身體/彎曲”。魯西西的詩單節都是很漂亮的,整首詩如一個個片段的疊加。安琪的詩語氣頻頻變動,她善於用短句、短語,有喜劇色彩,戲謔,只須享受奇特的想象,童話味的語感,也就夠了,比如這樣的句子,“陽臺酒足飯飽,唱起飢不擇食的歌謠/一切都裝上易容的手術/你養兒育老,把乳酪混同蚱蜢攤在國家載重/的胸腹上。陽光真是好樣的”(《愛情跳》),“我們是酒吧的玩具=13月57日,詩歌開會議,摘下眼鏡/距離就消失/這個夜晚比你猖狂……嘿,晚上好”(《晚上好》)。

語言狂歡是一種很過癮的玩法,暈頭轉向,能得到發洩,才華得到揮霍,對被語言束縛得太緊的中國詩人來說,對被現實中的條條框框限制的女人來說,吸引力是無窮的,詩歌從精神還原到了物質──語言本身便是一種物質。一個物質的時代已經侵入詩歌中了,女性詩歌終於超越了性別,不過,是以被語詞淹沒的方式,從此,女性寫作成為一個過去名詞,中性人的局面出現了。我說九十年代的女性詩歌無所作為,並不是說局部的成績,從局部來看,沙光、藍藍、杜涯、沈傑等都幹得漂亮──更個人化,更邊緣化,但是,它仍然依附著男權的話語,在男權話語的引導下寫作,以男性話語方式反對男性話語方式,沒有在不加定語的詩歌意義上得出讓人注目的成績,更多的寫作者僅僅是曇花一現便消隱。一旦喪失了突破常規和限制的動力,詩歌必然平庸地充滿功利性,成為名利的工具。九十年代,短短十年,女性詩歌便經歷了從神性到人性到物性的寫作。不看怎樣,如果從任何帶定語的詩歌標準去寫作,最終都會成為過眼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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