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瞬间变得很慢。
很慢。
世界在我眼里,从宏观,到微观,无穷无尽。
我看见地上的一颗灰尘因为冲击飞扬起来,飘落到了琳娜的发丝上。
发丝在空中打了个转,粘上了我没干的一滴血。
血滴被发丝反弹到皮肤的细纹上,就像干涸的黄土高原忽然多出了一片红色的湖泊。
湖泊里浮动着一颗颗红血球,细胞在快速的裂变、融合。
细胞的内核,转动着一条螺旋形的基因链,里面包裹着无数染色体。
染色体里面,是一个浩瀚无垠的宇宙,那么近,那么远。
在宇宙中心,突然多了一颗蓝色的液体。
它越涨越大,开始吞噬周围的星球。
它就像一个吃不饱的孩子,最终吃掉了一个宇宙,吃掉了染色体,吃掉了基因链,吃掉细胞和红血球,吃掉了我和琳娜,和整个世界。
它越吃就变得越大。
然后它就毫无预兆的爆炸了,爆炸所及之处一片黑暗。
我又来到了那扇门面前。
可这一次,却是像相隔了数亿年。
门上的黄铜早已化为沉泥,连花岗岩都成了化石。
没有地狱的使者,也没有撕裂的心脏。门上剩下的只有斑驳模糊的纹路。
就好像它曾在无数世纪之前被层层雕刻,又在无数世纪之后腐朽剥落。
门紧闭着。
我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就像一生飘零异乡的旅人,在万里跋涉后,站在山岗上看到彼岸朦胧的家的灯光。
我的大脑里,这种感觉像羽毛一样轻盈的划过,又像暮鼓晨钟一样回荡。它并不是在语言,而是在用一种情感对我诉说:
回家吧,我的孩子。
温柔,就像是被妈妈抱在手里轻轻的摇晃。
从出生,到死亡。我一生的记忆都涌了上来,然后又在模糊中淡去。
身体催促着我往前走,我推开了一个门缝。
门缝后面,是无垠的宇宙。
两颗彼此相连的星球,链接他们的是一条银色的河,在寂静的银河中发出蓝色的光。
我把门一点点推开,门的那边,一股力量在吸收我的身体。
从我的血液,到骨骼,到器官....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放松和舒服。
我慢慢的往门的另一边走去….
谁在说话?
好像是个女人,她好像在哭。
“磊…..”
磊是谁…..
琳娜!
我一瞬间清醒过来,拼命用手撑住了马上就要关住的门!
我不能过去!琳娜在叫我!
“....你是什么人?”
这一次换成43问我了。他不解的看着我,手上还拿着注射器,里面蓝色的液体已经消失了。
我怀里抱着的是琳娜,我摸了摸我的背,刚才的刺痛已经没有了。
我看了看我的手脚,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变化。
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间。
我和43对视着。
他突然竭斯底里的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没碰到过这么好玩的玩具!我要你!我要你!”他拍了拍脑门:“我果然是年纪大了,记忆里变差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你的梦里那个小怪物和我在生命之泉农场看到的这么像!我太粗心了,中国人,你是不是也从西藏来!”
“我们是一类人。”
43忽然盯着我的眼睛,恶狠狠的说: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
“你很痛苦吧?”
我也盯着他,慢慢的说道。
“哼,”43愣了一下,随即不屑的哼了一声:“该杀的我都杀了,该报仇的我也报了,我是被选上的人,低等生物拥有的情感在进化的过程中已经被我排泄掉了。你以为我是44吗?没想到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
“不,我说的是,和阿尔法生活在同一个身体里很痛苦吧。”
“你瞒过了阿尔法,你从来没想过要让琳娜维持自己的意识成为阿尔法的妈妈。琳娜是下一个玛丽亚,是你下一个傀儡。但阿尔法已经知道了,所以他现在拼了命的想拿回身体主动权对吗?你们两个,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无法生活在同一个身体里了吧?”
我看不到43的表情,但我闻到了空气中血腥味下的另一种味道。
汗的味道。
现在是2月底,加州的最低气温在2到3度之间,夜晚在没有暖气的室内大约是6度左右,我和琳娜都穿了至少两件毛衣,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第一感觉仍然是寒冷。当我靠近琳娜时发现她也在颤抖,但这种颤抖本身并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因为公寓年久失修窗户上的玻璃千疮百孔,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导致气温骤然降低造成的。
在身体处于低温的情况下,我和琳娜都不可能出汗,那么汗味从哪里来?
唯一的可能,是对面穿着单薄衬衫的43.
出汗,是因为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正在跟他激烈的搏斗着。
瓦多玛早在我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把他们的秘密和弱点告诉我了。
‘安菲斯比纳有两张脸,说谎的次数和说实话一样多….’
双头蛇隐喻的正是阿尔法和43,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灵魂!
当年43目睹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弟弟,在经受了巨大刺激后,43的内心只剩下一种情感——仇恨。他要报仇,就必须要活下去。
想要在生命之泉农场活命的唯一途径,就是登上食物链的顶端。
若要吞噬豺狼,必须有眼镜王蛇的毒牙;
若要让魔鬼臣服,必须要成为撒旦。
抛弃人性中所有的善——道德,正义,怜悯.....当然,还有爱——才能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怪物。
可是另一方面,他无法割舍关于弟弟的回忆——
在43人生里唯一关于“人”的回忆。
于是他把他的灵魂一分为二,就像把硬币的正面和反面剥离开来。
44的人格诞生了——正确的来说,那不是44,而是他的过去,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羁绊,他仅存的良知。
44的人格最初很虚弱,43有对于身体的绝对控制权。所以开始时弟弟的人格只在哥哥授意的情况下才出现——用以接近和迷惑哥哥所看中的猎物。
当时机成熟后,弟弟的人格便会乖乖睡去,哥哥便会利用弟弟人格建立起来的信任,将这些毫无防备的猎物推向致命的深渊。
“安菲斯比纳能够同时往两个方向移动,如果合作无间就是很可怕的猎人.......”就像那位墨西哥司机所说的一样。
可是在长达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当战争和杀戮都称为过去后,43的人格苏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渴望得到身体的支配权。
‘安菲斯比纳有两个头,一个想往东走一个想往西….’
当两个灵魂有了完全不同的追求,一个奋力奔向光明,一个执着于追求黑暗。
最后产生的结果将是一个身体撕裂成两半,谁都活不下去。
‘….如果意见相左,则会为自己带来厄运…’
这才是真正的安菲斯比纳,战无不胜却又不堪一击的双头蛇神。
“随着阿尔法人格的成熟,你们在同一个身体里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你让玛丽亚活着并不仅仅是为了折磨她,而是她还可以作为你灵魂的另一个容器,只有这样你和阿尔法才能分开!现在阿尔法一定在你的大脑里拼命跟你争夺控制权吧!”我大声说道:
“我看过你的过去,以你的能力,是无法直接看到我的记忆的!”
43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我知道我猜对了。
他虽然能够进入并控制人的大脑,但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随心所欲的“看到”别人的记忆。
读取思想是最难的,因此才需要双胞胎两人,并且需要以问问题的形式引导对方的思维。
在梦境中的审讯室,纳粹军官明知道对方不会回答,但还是不停追问被审讯的人看似多余的问题:
’盟军的作战计划是什么?’。
‘你们的战略部署是什么?’
哪怕被折磨死,被审讯的人也不会从嘴里吐出答案。但是不从嘴里说不代表他的大脑不会想。
大脑一旦思考,就会把答案和相关连的图像从记忆库里调出来。
嘴巴可以紧闭,语言可以撒谎,但大脑发射出来的电磁波无法骗人。
就好像当别人问你,你妈妈是谁,无论你回答谁,大脑的第一反就是呈现出你母亲的脸和相关信息。
这些问题的意义,就是让对方的大脑能反映出答案。
然后才能截取到有效的脑波。
之所以需要双胞胎配合完成,就是因为双胞胎彼此之间心意相通,血脉相连——同卵双胞胎的50%基因都是相同的,两人结合发出的生物磁场,就相当于一个超级强大的脑波接收器。当审讯犯人的时候,一个负责收发和采集脑波,另一个则相当于一部生物核磁共振扫描,将接收到的图像扫描出来。
相反的,在没有引导的情况下,大脑则会因为同时处理的信息交叠而处在“混沌”状态,这时候的脑波是无法被解读的。
所以阿尔法才会在发现遗传学的书的时候,才会问我:
“你在怕什么。”
如果他的读心术真的无所不能,他直接读我的记忆就行了,根本不需要问我。
只有通过问问题,他才能“看见”我大脑呈现的图像,才能根据我的恐惧设计梦境。
和读心术完全不同,控制他人的大脑,是一个类似“入侵”而非“交流”范畴。
鸠占鹊巢,红脚鸠準是以将喜鹊夫妻赶走、杀光后代为手段占领巢穴的,鸠鹊不存在分享,只存在一方以扳倒性优势抑制或驱逐另一方。
所以即使43用他强大的脑波完全控制了我的大脑,他也无法获取我的记忆。
43的表情在瞬息万变,他的嘴角微微抽搐。
就是现在!
我反手捡起地上的枪!
然而我还是把43想得太简单了,拿起枪的那一刻,琳娜发出了一声哀嚎:
“啊————”
她抱住了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头好痛…..不要….”琳娜猛地蜷起了身体,在地上翻滚着。
“琳娜!不要.....不要进去琳娜的脑子!出来!”我紧紧抱住琳娜,琳娜在我怀里拼命挣扎,指甲抠进了头皮里使劲抓着,瞬间鲜红的血顺着手指流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43说。
“你..说得…没错….”琳娜突然张开口,她在重复43的话:“我和弟弟….几年前...已经不能共用一个身体....只有...睡觉….时才能相安….事….知道…不经过’融合’强行入侵….她的大脑....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她会疯掉。”
琳娜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和泪水,但嘴巴却完全不受控制的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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