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靜怡
校對排版 | 周夢緣
出品 | 蓋飯特寫工作室
80年代初，徐錦江剛從廣州美術學院畢業，還沉浸在成為一名藝術家的夢想之中。為了搭配周身的藝術氣息，他留著一頭長髮。後來陰差陽錯進入演藝圈，為了貼近角色，徐錦江不得不剪成光頭，從此也多以光頭、板寸形象示人。
很多年後他娶了一位短髮太太，拍戲間隙兩人太過無聊，就想到了互相剪頭髮這個有些奇怪的消遣項目。面對嬌妻，光頭徐錦江沒有手下留情，腦袋中冒出一個板寸造型後，三下兩下就在太太頭上成功實踐。沒想到太太也欣然接受。
板寸夫妻維持這種造型多年，但凡參加節目，除了三級片和閃婚經歷，最常被主持人問到的便是太太個性十足的板寸。每當這個時候，外形剽悍的徐錦江就把左手握成拳，輕輕掩在嘴巴上，看著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吐出一句：「我剪的」，語調溫柔。
一
「徐徐丹青似錦江」藝術展上，多年前和徐錦江一起拍攝「風月片」的黃秋生也來到現場
1987年，徐錦江26歲。自六年前考入第10期無線電視藝員培訓班以來，他做過模特，跑過龍套，甚至還在夜總會賣唱，客氣點說是不瘟不火，客觀點說應該算是一事無成。雖然因遺傳了母親的秘魯血統，身材健碩五官深邃，從小到大，一直有人說他適合當演員，可事到如今回頭看，親朋好友當年算是集體看走了眼。年輕的徐錦江有些沮喪，他決定還是老老實實移居美國投奔祖父。
黯然離鄉的徐錦江在香港中轉，臨上飛機前找了家酒店吃飯。雖然長著一張凶神惡煞的臉，186cm的身高也常常給人巨大壓迫感，但其實他生性靦腆不善社交，所以當看到迎面走來兩個長相相似的陌生男人時，彪形大漢徐錦江還是稍微有點緊張。
陌生人在他身邊坐下，開門見山問他願不願意拍電影。
幾年前費盡心思也沒能得到的機會，一下子找上門來，徐錦江覺得「命運還真是很奇妙啊」。在答應拍電影的同時，他也同時答應剪去一頭長髮，為戲獻身，捨命光頭。
很多年後提及這段往事，當年的陌生人已經成為徐錦江口口聲聲尊稱的「大哥」，只是當時他並不知道，他們就是香港電影圈大名鼎鼎的麥氏兄弟，拉著徐錦江拍了一部《省港旗兵2》，算是正式把他送進了影視圈。
就在徐錦江成為電影明星的第二年，香港設立了電影分級制度，將「充滿血腥暴力鏡頭、粗口對白、恐怖、不良价值觀，以及有爭議的政治觀點等題材電影」劃分為「三級片」，主要依據是對觀眾的年齡限制。據說當時謝霆鋒主演了一部《新古惑仔之少年激鬥篇》被審定為三級片，由於沒達到觀看此類電影的法定年齡，謝霆鋒連電影首映典禮的大門都沒能進去。
三級片類型豐富，但其中市場最大的還是「風月片」。各大電影製作人紛紛投身於這股風月浪潮，麥氏兄弟也指望從中分一杯羹，於是拍攝了《玉蒲團》系列電影，徐錦江被委以重任，擔任了其中絕大部分的男主角。
即使後來麥氏兄弟跑去做房地產生意，徐錦江加入王晶麾下之後，也仍然堅持在三級片江湖之中發光發熱。搭檔了不少身姿曼妙的女明星，徐錦江坐懷不亂，因作風正派，甚至被譽為「三級片中口碑最好的男明星」。
雖說外形剛猛剽悍，但徐錦江在香豔戲份中頻頻展露健美身材，到底還是一副浪蕩不羈做派。加上招牌式瞪眼、握拳、摸光頭的惡霸形象，「女性一面聞之喪膽一面也大有被征服之感，充滿『行走的荷爾蒙』氣息」。一系列三級片男主角演下來，奠定了徐錦江的江湖地位，直到現在提起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四大天王」的名頭依舊躲不過繞不開：槍戰片之王周潤發，功夫片之王成龍，喜劇片之王周星馳，三級片之王徐錦江。
藝術和色情就是一線之差，你如果是個色情的人看到的就是色情，從演員角度來看我不在乎別人有什麼評價，一旦接了劇本就不要畏首畏尾，要不就不要拍。再說生活中我有負面新聞嗎？一點都沒有。
話雖如此，但公眾面前，衣服好脫不好穿。外界紛紛猜測，鐵骨錚錚徐錦江一部三級片接一部的拍，如此賣力的唯一原因肯定是「缺錢」。「我家裡很好，我們不是很富裕，不是很有錢，但我們不缺……媒體說我很窮啊，要搞這些，亂說。」
因為我是演員，演員應該很多面。
二
徐錦江和太太殷祝平一起參加訪談節目
1997年，一場席捲整個亞洲的金融危機爆發，作為重災區，香港經濟受到極大衝擊，電影行業更是首當其衝。好萊塢大片趁勢崛起，迅速在中國電影市場佔據一席之地，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漸漸過去，三級片也躲不過歷史的車輪，被碾倒在地。
就在整個電影行業一片唱衰之時，徐錦江憑藉三級片《色情男女》提名金像獎最佳男配角。世俗眼中，向來有些上不得檯面的工作得到「官方認證」，徐錦江除了要感謝香港電影協會、感謝爸爸媽媽，更是要感謝自己的太太。畢竟支持丈夫脫光衣服站在廣大觀眾面前這種事，對大多數女性來說還是難以接受的。想到自己的太太，徐錦江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本來兇惡的一張臉也因為眯縫著眼睛而顯得柔和不少。
說起來，距離第一次見到太太已經過去三年了。
1994年，徐錦江在昆明拍戲，閒時同劇組人員一起吃飯，他不經意扭頭，透過酒店的落地窗，看到外面正走過一隊年輕女兵。女兵們個個短髮穿軍裝，年輕的笑容屯毛不辨。可徐錦江的目光偏偏就盯住其中一個女孩，一眼看去只覺得眼熟。電光火石間他想起自己的一幅畫作，畫中女孩圓臉蛋、大眼睛、小酒窩，而眼前這位，恰似畫中人。
猝不及防，衝旁邊人丟下一句「糟糕了，我要結婚了」，就忙忙奔出酒店，攔下正要遠去的女兵：「我是演員徐錦江，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我喜歡你，我要跟你結婚。」
「演員徐錦江」這個名頭，在九十年代的西南地區並不能激起漣漪。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婚，女孩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這是不可能的，我從來沒有想過。」
女孩匆匆逃離，兩人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短暫相遇之後便是長久的分離，徐錦江就是想要尋找也無從下手。半年過去，徐錦江隨《雪山飛狐》劇組輾轉到北京，正吊著威亞拍一場高空戲的時候，突然聽到圍觀人群中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徐錦江回頭，一眼認出人群中的女孩，人生充滿奇妙的際遇，那個一見鍾情的人終於再次出現在眼前。
工作結束，徐錦江徑直走到她面前，劈頭蓋臉又是一句沒來由的話：「你信不信，你回去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一個禮拜後，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時間，我來跟你結婚，你在那裡等我。」
見過兩次面，求了兩次婚，徐錦江向劇組緊急告假，不管不顧飛去了昆明。等他帶齊結婚所需證件到達約定地點時，竟真的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不知是用什麼方法說服的父母，總之，女孩拿出了戶口簿，跟這位只見過三次面的男人去領了結婚證。盯著紅色證書上的名字，徐錦江才知道自己的太太名叫殷祝平。
婚後殷祝平才發現，看著徐錦江一副五大三粗的樣子，但平時說起話來卻語調溫柔。有時候殷祝平說話聲音稍大，徐錦江還會嫌太吵，提醒她小聲一點。
徐先生其實是一個比較內向、挺悶的一個人，他有些舉動真的讓人覺得跟電視上完全不一樣。因為他本性是非常浪漫的一個人，非常注意生活的情調，如果有空的話，他可能就在浴缸裡灑滿花瓣，點上蠟燭，然後拿著他最喜歡的作家的書在浴缸裡看大半天書。
三
在電視劇《仙劍奇俠傳》中，徐錦江扮演大反派拜月教主，成為不少90後的「童年陰影」
徐錦江36歲那年，當曾經拍攝風月片的同儕，都在忙著將當年脫下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時，而他卻逆流而上拍了一套全裸寫真。鄰居議論紛紛，寡母越來越難以理解兒子的選擇，至於妹妹，甚至不敢在男朋友面前坦白自己哥哥的身份。得不到世上最親密的人的理解，遠比世人非議來得更加令人沮喪，身心俱疲的徐錦江找到了老師關山月。
當時關老先生已經八十五歲，看著滿臉困惑的弟子，二話沒說，扶著女兒顫顫巍巍走到樓上。獨自坐在樓下的徐錦江正不知何意，抬頭看到老師拿著一幅剛剛寫完的字遞到他面前，正是蒼勁有力的「形神集」三字。
我們畫畫的人說，畫人容易畫神難，但他覺得我這套寫真，形神兼備了。
「我們畫畫的人」，是徐錦江給自己的稱謂。不同於當下眾多的跨界明星，徐錦江從小師從嶺南派大師關山月先生，起點甚高。如果硬要說他跨界，那也是在成為藝術家的路上走著走著，跨界去當了個演員。
1961年生於醫學世家的徐錦江，往上數三代都是當地小有名氣的醫生。從他出生起父母就寄予厚望，希望子承父業。但等到應該學醫的年紀，徐錦江卻突然告訴父親，說自己想學習畫畫。
父親也沒勉強，二話不說就把他送去世交關山月家中。後來徐錦江考入廣州美術學院，科班出身，繪畫底子自然是很紮實。半路遇上麥氏兄弟，偏離既定人生軌跡數十載，直到一場抑鬱症把他拉出風雲詭譎的演藝圈，重新迴歸本心。
徐錦江真正成為大多數90後的「童年陰影」，應該還是因2004年出演《仙劍奇俠傳》中的拜月教主一角。劇中他披散著長髮，總讓人有陰風鬼影之感，與一眾頂著正義光環的正面角色鬥得天翻地覆。守在電視機前的觀眾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感嘆原來大反派還可以壞得這麼「不動聲色」。
當時距徐錦江出演《省港旗兵2》走紅，已經過去17年了。他經歷過因下雨天難以打車回家，而直接去隔壁車行買車的揮霍時光，也經歷過因投資失敗破產而瘋狂拍戲賺錢的窘迫，終於在連軸轉的工作高壓中，患上了抑鬱症。
他怕見人，那時候在劇組，聽到劇組的車要來接他了，他就會恐懼。抑鬱症的人睡不了覺，他會躁鬱。所以他的助手都說，大大（徐錦江暱稱）像變色龍一樣，本來好好的，突然間就爆發。
最嚴重的時候，徐錦江也想過自殺。一個失眠的夜裡，徐錦江想到了故人張國榮。於是起身換上一套漂亮的衣服，站在打開的窗戶前，準備效仿張國榮從樓上縱身一躍。緊急關頭，殷祝平從睡夢中驚醒，及時叫住了徐錦江，這才算撿回一條命。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殷祝平每天都會瞞著徐錦江叫來他的朋友們，大家聚在一起陪徐錦江聊天。遠離工作的繁瑣與壓力，徐錦江精神狀態漸有起色。後來還是關山月的女兒勸徐錦江重新拿起畫筆，他才猛然想起來那段沉浸在藝術中的輕鬆與愜意時光。
四
歷時兩年，「徐錦江藝術中心」雛形已現
位於北京五環外的北京環鐵藝術區，不同於798的熱鬧，這裡商家不多，周圍長著野花野草，空曠荒蕪，藝術家們安營於此，純粹又安靜。2012年，徐錦江搬進這個藝術濃度極高的地方，兩層工作室裡除了自己和學生的作品，就只剩一張簡單的木桌和幾把椅子。太太常年陪在他身邊，因獨自幫他搬運行李，還得了新的稱號：螞蟻。
徐錦江在這個名為「混空間」的工作室裡潛心鑽研書畫和雕塑，閒時跟周圍的藝術家們喝茶聊天，日子安穩平和。
那時他依然在拍戲，但工作量已經大大減少，選擇將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熱愛的藝術事業上。除了自己創造，他還熱衷於收藏其他珍品。有一次在飛機上閒來無事翻閱雜誌，看到上面刊了一副字，署名石虎。徐錦江此前從未聽說過這個人，但一眼相中了他的字，覺得實在是喜歡，便想向石虎求字一幅。便立刻託周圍的朋友幫忙打聽石虎的住址。石虎住在珠海，徐錦江不遠千里前去拜訪，第一次沒能見上面，第二次他便直接登門，謙卑說明來意，如願得到石虎手書「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徐錦江欣喜若狂，徹夜難眠。
再次震驚娛樂圈內外是在2015年，就在金馬獎當天，徐錦江在北京時代美術館舉辦了一場名為「徐徐丹青似錦江」的藝術展開幕式。
那一年，馮小剛因主演《老炮兒》獲得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半個娛樂圈跑去為他慶祝，剩下的一半明星則去了徐錦江藝術展現場。四百多位明星和藝術家聚在美術館三層小樓中，八大院校師生的藝術作品就圍繞在身邊。「藝術可以帶給人很多想象的空間，給人精神、靈魂的寄託。我想通過自己有限的影響力，去和大家實現一個更大的夢想」。
徐錦江幾度落淚，左手握拳放在嘴上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想起初到香港時，也曾開過一場私人性質的小畫展，可惜連點回聲都沒能聽到。當年父親還在世，他就什麼都敢做，而如今藝術展上鴻儒滿座，父母和師父關山月卻早已辭世。一向敏感細膩的徐錦江念及於此，又偷偷紅了眼眶。
在外國，尤其是歐洲，有很多美術館、圖書館、博物館，可以讓小孩子很早就見到、感受到好的東西。我們這麼多小孩子，如果從小培養，中國會怎麼樣？像乒乓球、羽毛球這麼普及，我們可以出多少個李娜、多少個林丹？
現在的徐錦江更像是一個字面意義上的藝術家。用了極大心血建立了自己的藝術園，從選址、尋找資金，到設計建設，他親力親為，耗時兩年的藝術園終於在2018年現了雛形。
五
徐錦江在微博上轉發網友惡搞的自己與「雷神」合成圖
「童年陰影」徐錦江的形象，適合拜月教主、金毛獅王、鰲拜……總之一切魯鈍、粗獷、浮誇甚至邪淫的角色，對他來說都像是本色出演，理所當然。但在2017年，徐錦江卻先後撞臉《正義聯盟》裡的海王、《復聯》中的雷神，甚至連動漫《大護法》中的太子，也像是比著他的長頭髮、大鬍子形象。
徐錦江在微博轉發網友的PS搞笑圖片，絲毫不介意自己一把年紀還被玩成了「網紅」。回望在演藝圈浮沉的幾十年時光，有媒體借用詩人穆旦的話來評論徐錦江：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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