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的收容所,魔都號上村|鄭怡瑤返鄉畫像

漂泊者的收容所,魔都號上村|鄭怡瑤返鄉畫像

想和那些有幸一起生活過卻早已失去聯繫的人兒說:“我一直都很想你們呀!”

by:鄭怡瑤

四歲那年,我隨著家人來到魔都,在這繁華的都市中幾經輾轉,最後在一處城中村內算是穩定地住了下來。

母親、嬸嬸和爺爺奶奶在村子的馬路邊開了家餐館,早晨賣早點,中午賣盒飯。爸爸和二叔在同一家高樓大廈裡的公司上班,爸爸是司機,二叔是水電工。

我念書的幼兒園很遠,每天都要起很早等校車。

母親珍藏了很多那個時候的老照片,她和我說她抱著我在外灘邊上拍的照片是我們剛來上海時候拍的。我是記不太清了,我記憶裡最早的場景是母親牽著我的手在路邊等校車,從黑漆漆一片到晨光熹微,等我到幼兒園的時候,天已經是大亮了。

漂泊者的收容所,魔都號上村|鄭怡瑤返鄉畫像

對於很多孩童來說,童年的記憶是鄉村的田野,是屋簷下的燕巢,是逢年過節時一村人聚在一起時的熱鬧。於我,我幾乎整個童年的記憶都在一個地方,鋼筋水泥遍佈之中被一個不懂“異鄉”概念的孩童當做家鄉的地方——七寶鎮號上村。

號上村被繁華的公路包裹著,細碎的街道將其分割成一片片,每一個住在這裡的人平凡而又相似,過著各不相同卻重複的日子。

我和父母租住在與餐館相連的一個院子裡,十平米左右的空間裡只能放下一張床,一張電視機的小桌子。冬天的時候睡床上,夏天來了就直接睡在涼涼的地上。

院子裡的人都住在狹小的空間裡,共用著長著潮溼青苔的洗手池和鏽跡斑斑的大門。每天穿著花裙子的好看女人,總是一副倦容的疲憊男人,偶爾露出笑容的年輕情侶,和善的中年夫妻還有愛打麻將總是板著臉的房東老阿姨,這些都是我的鄰居。面積不大的院子每天清晨都會走出去很多在這座城市裡拼搏與生存的人,相近的處境讓彼此之間惺惺相惜。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餐館所在的那條街道。那條街一邊是林立的商鋪,另一邊是用水泥石子和鋼筋堆砌的圍牆。我總是好奇地踮著腳尖從鋼筋縫中看向圍牆的另一面,也許是裡面,也許是外面,雖然我每次看見都是建築剩的廢料和雜草,但我卻莫名地相信那裡一定埋藏著某個秘密。

街道南邊的盡頭是寬闊的吳中路,北邊是一條河流,雖然大部分的居民稱它為水溝。河流東西走向,臨河的一邊是一排排兩三層的石樓,隔幾步便是一扇小門,夏天的時候大朵大朵的樹蔭便會落在門前,伴隨著蒲扇輕輕搖晃。

我曾幻想著自己是湯姆·索亞,想沿著河流去尋找寶藏。我走了一整個下午來到河流盡頭,遺憾地發現河流盡頭並沒有被埋藏的寶箱,安慰著自己也許自己是第一個走到河流盡頭的人,回去之後可以告訴父母自己發現了一個汙水處理廠。

街道上的商戶偶有變化,常駐戶之間已經建立起了“革命友誼”。

家裡經營的餐館左邊是一家理髮店,店長是個憨厚幽默的花臂大叔,理髮店前前後後來過好幾個學徒,都很喜歡逗我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學徒姐姐,我是她第一個客人,她很激動地給我剪了一個齊劉海,剪完之後的一個星期裡她都沉浸在愧疚之中。

餐館右邊是一家小賣部,小賣部的主人是一對和我父母年紀相仿的夫妻。這家小賣部留在我記憶裡的不僅是夏天的冰鎮汽水,還有因為詢問父母貨架最上方擺放的繪有肌肉猛男圖片的硅膠製品而捱得一頓打。

餐館不遠處就是一家果蔬店,店裡冰箱上放著一臺正對著馬路的彩色電視機,每到傍晚的時候,街道上的男女老少就會聚在店鋪門口觀看黃金檔的熱播電視劇。

對於我來說,街道上還有一家存在記憶深處的是河流旁的餛飩店,鮮美有勁道的肉餡外裹滑嫩的餛飩皮,小小的肚子每次都能撐下滿滿一大碗。街道不長,究竟來回走過多少遍呢?我數不清,街道上的商戶們也數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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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總是能自發地聚集在一起,他們總是在大人看來習以為常的事物身上尋找到特殊的快樂。

號上村有一片小樹林,外圍是兩棵紫薇樹和一排鵝掌木,內裡是上百棵香樟。紫薇樹我們是捨不得碰的,只有等它花瓣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來然後收好。男孩子們教會我爬樹,他們把爬樹的本事提取出要領:樹杈不能過高,爬樹時要找到發力點和支撐點。

我還記得第一次上樹成功的成就感,在後來小夥伴們舉行的爬樹大賽中我總能取得很好的成績。女孩子們教會我做樹葉手鍊:將鵝掌木除葉莖以外的部分去除,將葉莖用指甲切成一小段一小段,保持中間的絲不斷,整根葉莖切完後就是一條手鍊了。當然,還有用兩張香樟樹葉疊合當做口哨的遊戲。這片樹林對於號上村的孩子來說是充滿趣味的歡樂園。

在眾多的孩童中,有兩個人是烙在我的記憶力的。一個叫瑞瑞,和我同歲;另一個叫桂人鳥,比我小三歲。瑞瑞和桂人鳥都和我住在一條街上,瑞瑞家的家電維修鋪在果蔬店的旁邊,也許是因為他是這條街上唯一和我同歲的孩子,我們相處得總是很融洽。

瑞瑞是個很喜歡做手工的男孩子,他會用摺紙做可以彈跳的青蛙來逗我笑。我們都喜歡看手工類的兒童節目,然後比拼誰做得更好,每次比拼的作品我們都會送給對方,所以我們總是做地特別認真。

瑞瑞一家和我們家算是老鄉,瑞瑞父母是號上村的鄰里中待我最好的,每次見到我他們都會放下手裡的活笑著迎接我。

我七歲獨自回到家鄉的城鎮念小學,與號上村的聯繫只剩下寒暑假的長途客車。瑞瑞則留在上海繼續唸書,十一歲那年,瑞瑞去了寄宿學校,他臨開學的那個暑假我們進行了最後一次手工比拼。

我花了一整個星期的時間用報紙做了一個可以活動手腳的小人,瑞瑞戴眼鏡,我就用墨汁給小人畫上眼鏡。瑞瑞收到禮物的時候特別開心,一整個暑假過去了,小人一直掛在瑞瑞家的店鋪裡。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號上村即將拆遷,十一歲那年的暑假是我最後一次見瑞瑞了。

我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還有桂人鳥,手機維修店裡那個年輕叔叔的孩子。我第一次見桂人鳥的時候,他四歲,我七歲。他和桂叔叔是街道上新搬來的,桂叔叔人很好,可街道上的孩子對桂人鳥卻並不怎麼友好。

桂人鳥總是一副髒兮兮的樣子,大多數情況下他是怯生生的,作為新搬來的孩子,他希望加入我們,他每次閃著眼睛渴求的樣子都會讓我心裡一怔。桂人鳥是鎮上唯一一個不上學的孩子,他總是每天白天出門尋找夥伴,傍晚髒兮兮地回家吃晚飯,有時候身上還會帶點傷。

出於好奇,我問桂叔叔為什麼給桂人鳥取這麼特別的名字,桂叔叔回答問題的時候特別開心,他說:“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為人中之鳥,能夠飛翔,超出一般人。”我納悶為什麼不是人中之龍,叔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名字是桂人鳥的媽媽取得,她覺得這個名字和運動品牌‘貴人鳥’一樣很順口。”

桂人鳥告訴我他的媽媽在很遠的地方打工掙大錢,所以他總是把自己覺得好的東西給我,因為有一天他的媽媽會回來給他帶更好的東西。有一次,桂人鳥被一群孩子欺負得很慘,我跑去手機店裡告訴桂叔叔,那是我第一次看桂叔叔發火並且流淚,他抱著桂人鳥對那群孩子喊道:“你們是不是欺負我家桂人鳥沒有媽媽,我告訴你們他還有我這個爸爸!”

我回到家裡問母親桂人鳥的媽媽去哪了,母親告訴我,桂人鳥的媽媽因為嫌棄桂叔叔太窮拋棄他和桂人鳥消失了,桂叔叔每天很努力地賺錢希望供得起桂人鳥讀書。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羞愧,羞愧我從未因為桂人鳥而反抗那些欺負他的孩子,羞愧於答應桂叔叔要照顧桂人鳥卻並未做到。這種羞愧將伴隨著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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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當中我最喜歡的時間段是黃昏到黎明之前的時刻。夏天的黃昏時分,會有很多的紅蜻蜓飛舞在街道一邊的空地上,孩子們會一邊唱著歌謠一邊用塑料袋去兜蜻蜓。

“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裡呀?童年時代遇見你,那是哪一天。”那時的我們只是覺得旋律好聽,並未去體味歌謠的含義,後來的我們還記得歌詞與旋律,卻幾乎再也沒有見過夕陽下的紅蜻蜓。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號上村騎三輪車最厲害的人,爺爺是第二厲害的人。因為家裡經營餐館,所以爺爺幾乎每一天都要騎車去離家很遠的周谷堆菜市場尋求新鮮廉價的蔬菜。

我是騎三輪車的愛好者,喜歡的原因有很多:號上村外的風景、新鮮美味的蔬菜還有爺爺偶爾會給我從路邊捎帶的小玩意。奶奶和媽媽因為要準備第二天用的麵糰總是到夜裡一兩點才休息,假期的時候作息時間不受限制,夜晚號上村的街道就成了我的專屬賽道。我迷戀那種純粹的快樂,飛馳的三輪車帶來的純粹的快樂。

我也常在日出前醒來,欣賞可敬的家人制作早餐的過程。奶奶把切好的海帶絲、千張絲、肉末和雞胗放入一個大鍋裡慢燉,淋上蛋花,加入澱粉使其醇厚,不一會熱氣騰騰的辣糊湯就出鍋了。

和第一位客人一起品嚐這麼好喝的辣糊湯也是我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

我一直認為炸油條是一件可愛的事情。將麵糰切成鋼琴鍵般的短粗條,然後在下鍋的前一秒兩根麵條急速與對方擁抱相扭成麻花狀,下鍋後伴隨著呲呲的聲音開始冒泡泡,最後成為金黃松軟的可口食物。即使過去了很久,這些帶有溫暖香氣的畫面我依舊清楚地記得。

漂泊者的收容所,魔都號上村|鄭怡瑤返鄉畫像

相機是一種紀錄時光的方式,母親的相冊裡一半是我,另一半是號上村外的魔都。

家人去過最多的地方是離家最近的七寶老街、石板橋、茶樓,超大超好吃的七寶湯糰還有一直飄在記憶裡許願樹的紅色絲帶上。

相冊裡還有體育公園的七彩滑梯、黃浦江上的輪渡、動物園的石雕和我記不清名字的公園。相冊中的人物也漸漸多了起來:2002年,堂妹在餐館的倉庫裡出生;2004年,舅舅一家也來到上海;2006年,弟弟出生。號上村的旁邊是立交橋,大人們告訴我,立交橋連著的是停著大飛機的虹橋機場。

我的內心充滿著對未知的好奇。在一天晚上,我推著兒童車裡的堂妹,踏上了尋找大飛機的路程,這次探險的結局以我在立交橋上被巡邏的交警叔叔護送回家,探險的收穫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警車。

號上村拆遷後到如今已有快十年,我再也沒有回去過,號上村的街坊鄰居我再也沒有見過。我時常想號上村現在是什麼模樣,瑞瑞、桂人鳥、理髮店的花臂叔叔還有號上村的其他人如今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以前總會埋怨號上村生活的窘迫,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生活在號上村的時光愈發懷念。那個年代裡,有許多像我們一家人一樣住在魔都的城中村裡,為了生活而打拼。對於成年人來說,這是一段在異鄉漂泊的過往,對於我來說,這是我童年回憶裡“故鄉”的位置。

沒有傳統節日,沒有當地風俗也沒有祖傳的手藝,我選擇紀錄它,因為它在我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那麼美好卻異常珍貴。它也許不是任何人真正的家鄉,是眾多漂泊者的收容所,是這個特殊時代的產物,它應該在人們的心中留下不被遺忘的痕跡。

這是我的童年流水賬,也是我用回憶完成的返“鄉”畫像,也是我為那個特殊時代所做的畫像。

漂泊者的收容所,魔都號上村|鄭怡瑤返鄉畫像

漂泊者的收容所,魔都號上村|鄭怡瑤返鄉畫像

我是鄭怡瑤,安徽合肥人,目前就讀於安徽大學文典學院。我希望如同號上村一樣的“故鄉”可以不被時代所遺忘。想和那些有幸一起生活過卻早已失去聯繫的人兒說:“我一直都很想你們呀!”

我與《返鄉畫像》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葉淑媛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30所院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鄭怡瑤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鄉愁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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