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張溥傑
提起書生，人們能夠想到的緊跟其後的詞語大概是窮酸、潦倒。不知從何時起，貌似文學史上就塑造了這樣的形象，細究起來，蒲松齡老爺子的《聊齋志異》也算是貢獻頗多。
在他的這本談狐說怪的小說裡，男主角大多都是書生，特屌絲的那種。而女主角往往是美豔絕倫，形成強烈的反差，可惜的是非狐即鬼，不是同類。儘管不少篇目被吐槽成油膩男人的意淫，但不容否認的是，有些篇目還是挺感人至深的。
就比來自湖南的魚客先生，家中不是窮得家徒四壁，而是家無四壁。本來希望能夠藉助高考改變自身命運，可天意偏偏弄人，名落孫山。趕考時盤纏都是東拼西湊，求爺爺告奶奶借來的。如今名落孫山，囊中比成績還羞澀，臉比囊中還羞澀。用蒲松齡老爺子的話說就是資斧斷絕，羞於行乞。
但肚子是沒有骨氣的，你囊中羞澀外加臉皮羞澀，它可不羞澀，一旦餓了就咕咕叫了起來。好在不遠處有個吳王廟中，魚客強打著精神撲倒在廊下睡著了。不像西洋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看到各種秀色可餐的食物，只見一人領著他去拜見吳王。
歌劇《竹青》
原來男人是想讓他填補到吳王的黑衣隊裡去，得到了吳王的應允後，那人給魚客發了件黑衣。魚客面無表情的穿上，剛挨著身子，竟然化成了一隻鳥，撲稜了兩下就飛了出去。
所化之鳥，不是鳳凰孔雀，不是杜鵑雄鷹，烏鴉是也。魚客每天跟著烏鴉朋友們分落在各條船的帆和桅杆上，接受船上旅客的投餵。吃飽後就飛到樹梢上歇息，小日子很是愜意。
飽暖思淫慾，吳王看他過的還不錯，沒等他開口，就覺許配給了他一隻雌烏鴉．名叫“竹青”。詩人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雖然是烏鴉，雙宿雙飛也是世間浪漫之事。
魚客畢竟是人，每次跟著烏鴉去接食物，總不如別的烏鴉機警。為此竹青非常擔憂，勸他不要再去了，自己可以幫他找食物。堂堂男子漢，怎麼能吃軟飯呢，魚客完全聽不進去。
竹青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有次大隊清兵過境，射中了魚客的胸（寫篇寓言還要黑清兵一下，蒲松齡老爺子可以的）。如若不是竹青及時發現，將其銜走，恐怕早已暴屍荒野。
不幸的是當天晚上，魚客還是死在了竹青的眼前。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只見面前黑壓壓的一群人，揉了揉眼睛，的確不是烏鴉，是人，而自己仍然躺在廟中。
原來魚客當初實在餓的不行昏死了過去，好在旁人的救助下，這才漸漸甦醒，並在眾人的資助下得以還鄉。
三年後，魚客路過這裡參謁吳王，設席宴請群鴉，並說如若竹青在，待會兒請留下，但並未如願。再後來魚客中舉歸來路過，又一次拜謁武王廟，這次，他擺上鮮牲，報答昔日救命之恩。當然，他也沒有忘掉群鴉的友誼。事畢依然禱告希望見到竹青，結果依舊未能如願。
富貴不還鄉，無異於錦衣夜行。中舉不能為伊人所見，亦是格外鬱悶。就在此時，夜宿舟中的魚客忽然發現案几前彷彿有鳥飛落，再仔細一看乃是年輕貌美的女郎，魚客的嘴張得可以塞下兩雙襪子，只見佳人輕啟丹唇 ：“別來無恙乎？”
“啊，請問您哪位？”魚客還是一臉茫然，剎那間茫然從魚客臉上燃燒到了女郎的盛世容顏上：“君不識竹青耶？”
魚客大喜過望，啊啊，真沒想到是你。這也難怪，當初二人都是烏鴉，烏漆嘛黑的，誰曾想過也可以這麼好看呢。細聊之下，魚客得知竹青已經成為了漢江神女，平時極少回去。得知他念念不忘，特來相聚。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更何況久別勝新婚。你儂我儂後，兩人都變成了聖賢模式，魚客想讓竹青跟著回老家，竹青想讓他跟回漢陽。兩人爭執不下，只好擱置爭議，先睡一覺。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了，魚客還是想著要回家，但是竹青說什麼也不願意跟著回去，她自有她執拗的道理，她知道眼見人在老家是有妻子的，因而不願愚人共事一夫，：“無論妾不能往；縱往，君家自有婦，將何以處妾乎？不如置妾於此，為君別院可耳。”
但是魚客也有他的擔憂，山高路遠，不能時至，豈不是冷落了你。對此，竹青自有辦法，拿出魚客之前穿的黑衣，告訴他如果思念之時，只需身著便可快速來到。說完，大設餚珍餞別。
魚客酒醒之後，發現自己還在穿上，隨性的僕人都還在。細問之下，原來又是南柯一夢，但自己真真切切消失了兩個多月。伸手一摸，包袱裡果然還有竹青所贈的新衣襪履，黑衣亦折置其中。
歸家數月，魚客苦憶漢水。思念如同夏天的痱子，只想一想起，就癢癢的不行。他便偷偷地穿上黑衣，兩脅生翼，沒過多久就到達了竹青所在之地。她為他脫下黑衣後，兩人執手相看——並沒有無語凝噎。
竹青抓著他的手激動道：“你來的正好，我馬上就給你生娃了。”魚客楞得嗯了一聲：“胎生還是卵生”。學過生物的都知道，哺乳動物一般都是胎生，而鳥禽之類的一般都是卵生，也就是蛋生。
面對魚客的打趣，竹青並沒有責怪。數日後果然生下一個蛋，但是胎衣厚裹，如同巨卵。破之，男也。魚客非常高興，當即取名“漢產”。《貴州通志》曾載有明嘉靖進士陳珊，銅仁人，生了三個兒子，分別叫揚產、吳產和周產。也就是用地名化成人名，其實也就是和《超生游擊隊裡》的少林寺、吐魯番差不多。（呃，會不會暴露年齡）。
魚客的髮妻和氏苦於無法生育，就想見見這個孩子，得到竹青的允許後，魚客孩子領了回去，約定三個月之後送回。誰知和氏見了十分喜愛，視同己出，過了十來個月還不想放他回去。
沒想到的是漢產竟然有天暴斃了，和氏悼痛欲死。魚客也只得老老實實去告訴竹青。剛一到那兒，就見漢產在那兒活蹦亂跳玩耍。對此，竹青解釋說：“君久負約。妾思兒，故招之也。”
魚客就講明瞭其中原委，竹青倒也大方，以後再有孩子就讓漢產回老家去。後來果然又生下一兒一女，男名“漢生”，女名“玉佩”。
漢產雖然只得跟著母親分別，但魚客為了不來往麻煩，便舉家遷往漢陽，讓漢產在人世間讀書成長。不過到了適婚年齡，竹青卻不願兒子娶人間女子，而是給他娶了一個神女之女。這得是有多嫌棄人間！
魚客的髮妻和氏死後，魚客和竹青的二兒子漢生及女兒玉佩皆來悼念。葬禮處理完，漢生卻要求留下，魚客則帶著女兒一走了之，再也沒有回來過。
你看，這就很值得玩味，竹青和人相戀，卻不願自己的大兒子再和人類成婚。二兒子漢生，一旦來到凡塵之中，卻又不願離去。而魚客呢？和烏鴉成為伉儷，是佳話，亦是驪歌。在滾滾紅塵摸爬滾打了半輩子，最後選擇離開，是否出於對同類的失望？ （張溥傑）
作者張溥傑，著有《民國情事：此情可待成追憶》（新華出版社），未經許可，嚴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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