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虹市首富》:觀衆不像編劇,已經不做夢了

西虹市首富》:觀眾不像編劇,已經不做夢了

《西虹市首富》不是開心麻花最好的作品,就結構、完成度和鋪陳而言,它比不上飽受“直男癌”詬病的《夏洛特煩惱》,也比不上略顯老套的《羞羞的鐵拳》,它更雜糅、更喧囂、更平庸。

馬克·吐溫寫過一篇短篇小說《百萬英鎊》,倫敦的富翁兄弟打賭,把一張無法兌現的百萬英鎊大鈔借給美國窮小子亨利,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亨利不但沒有餓死或被捕,反倒成了富翁,還贏得了佳人的芳心。《西虹市首富》的劇本就脫胎於這個在底層代碼中寫滿了《馬太福音》的故事。

西虹市首富》:觀眾不像編劇,已經不做夢了

《西虹市首富》主演沈騰

這個故事是諷刺而戲謔的,一個窮小子因為手裡握了一筆無法兌現的財富,突然就有了非凡的社會信用,人人對他敞開大門,任他予取予求,他因此獲得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財富是放大器,是催化劑,是冪指數。有十塊錢的時候,錢被別人拿走了,有十個億的時候,錢甩也甩不掉。

這就是這類故事的關鍵所在。若是完全按照《百萬英鎊》去拍,那會異常扎心。開心麻花是有野心的,他們不滿足於、也不能僅僅將戲劇的故事搬上銀幕,他們做了大量本土化的努力,在火雞中塞進了太過滿的餡料,而且都是本地食材,有“渣雙魚恭叔”的碰瓷表演,有各路大V“義正辭嚴”的站臺,有乍富階層的心態轉換。這些餡料非常接地氣,就好像是餘華、格非等一批已無力把握現實的作家用在作品中的道聽途說和新聞素材。這些素材撐起了一座土洋結合,貌似離滿洲里不太遠,又似乎是上海衛星城的西虹市。

這座城市的丙級球隊守門員意外獲得了一筆遺產,但要通過一個考驗,為此必須在一個月內花光十億。窮小子亨利不能說出鈔票是無法兌現的,守門員也不能告訴別人自己的考驗,就這麼踏上了瘋狂花錢的道路。結果錢怎麼也花不完,不是買要退市的夕陽產業股票也能大賺,就是莫名其妙的天使輪項目也能另闢蹊徑實現營收,中間還想了各種辦法,無心插柳般地勾動了女主的芳心。

西虹市首富》:觀眾不像編劇,已經不做夢了

沈騰和宋芸樺

到這裡一切都很熟悉,也都很正常。但之後就狂瀉直下,開始變得有點奇怪。因為野心膨脹的編劇們硬生生插入了一條副線,主人公作為丙級球隊守門員的個人夢想,還有他和聯賽頂級球隊過招的渴望。不加這條副線,影片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就是《百萬英鎊》,加了這條副線,依舊沒什麼好說的,影片爛尾了。試想一下,一個完整的結構,一個戲劇道具演練成熟的套路,一個意義不言自明的故事裡,突然多了一條這樣的副線,會是什麼結果。

首先是財富和人的關係被消解了。無論沈騰有多少錢,有怎樣的生活,他自我認同的底色依舊是守門員,這種設定符合邏輯嗎?一個無論怎麼癲狂、多麼迷茫的人,依舊堅定自己的路線,這不是沈騰,這是送信的加西亞。這位加西亞率領著一支丙級球隊,這支球隊的球員們,在前一個小時還在嫉妒沈騰,不停說著怪話,放縱自己的慾望,甚至相信自己真的是一個投資天才,後一個小時,他們就像從來不知道什麼是財富,齊刷刷站在底線前,用頑強的意志對抗強大的敵人。

曾經一盤散沙的球隊,在被曾經最看不起的球員買下之後,在被金錢“腐蝕”過之後,反而團結一致,空前凝聚。這看上去是在教授金錢的正確用法,但這似乎違背了慣常邏輯。觀眾在觀看了一個小時為所欲為的狂轟濫炸之後,突然就被帶進了這樣的場景,這其中的啞然和莫名可想而知。《老友記》中瑞秋用一道菜的第一頁和第二道菜的第二頁做出了一道黑暗料理,《西虹市首富》就是用《百萬英鎊》的前半部分和這條奇怪副線的後半部分,做了一道左宗棠雞燴墨西哥玉米片,是強迫網絡小白爽文的讀者去看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其中的斷裂、跌落和突如其來,不實際走進電影院去看,很難形容。

西虹市首富》:觀眾不像編劇,已經不做夢了

這麼一來,就將從天而降的財富這一戲劇道具放在了很奇怪的位置上,這意味著沈騰等人幾乎是大踏步地進入了共產主義境界,不為金錢所動,只問內心需求。那麼之前所有金錢狂歡、戲劇反轉和人物刻畫全都失去了意義,諸位都已經是這樣的“聖人”,沈騰更是自始至終就是個聖人——不然無法解釋他的“不忘初心”,這直接導致觀眾無法理解這個人物,而終將在電影的某個步驟中看穿他的表演,他所展現的一切都不是真實可信的,是劇中的角色在表演另一個角色。大的戲劇衝突也因此失效了,因為金錢改變不了什麼(它甚至改變不了主人公的初心),本身的諷刺意味根本無法得到體現,其他一切本土化的餡料不僅沒有填進去,反而糊了滿滿一烤箱,它們不再是結構中的有機組成部分,而是脫離結構的狂魔亂舞。

西虹市首富》:觀眾不像編劇,已經不做夢了

其次,本土化、接地氣在瘋狂抵制觀眾的想象力。餡料也可以很好吃,問題出在烤箱上。西虹市是如此魔幻的一座城市,恭叔當街碰瓷,頂級球隊裡出現艾倫,名叫大聰明的大傻子也能押中學區房,但整座城市裡似乎只有一間保險公司,一間莊園,一間KTV。這是微縮得很不細緻的、戲謔而魔幻的當代中國。這沒有問題,問題出在為了接地氣和本土化,金錢遊戲賴以奏效的真實價格尺度出了問題。走進電影院的大多數普通人或許沒有十億,但如何花掉十億,他們肯定擁有比編劇更切合實際的想象力,實在不行,做空螺紋鋼唄。編劇們想出的種種花錢的方法,顯得非常之不真實,投資快退市的股票都能賺錢,從北極運冰山都能遇到俄羅斯人大發善心,這是一幕架空喜劇,但這種設定本身無法達到觀眾的閾值,他們畢竟已經過了這個年齡段,所以尬笑是免不了的。

舉個例子。一個陝北老農問另一個,你說皇帝老兒每天吃什麼,另一個流著涎水說,那肯定是頓頓油潑辣子白麵饃。在老農的想象和皇帝的實際之間,有巨大的認知鴻溝,就像一個普通人對十億富豪的想象和十億富豪的實際之間,一定也存在這樣的鴻溝一樣。問題出在編劇給出的想象,還停留在陝北老農那裡,但觀眾們都進城了。

西虹市首富》:觀眾不像編劇,已經不做夢了

再次,這部電影有刻意討好普通觀眾的嫌疑。開心麻花的電影一直有這個問題,這一次尤其明顯。電影拉著巴菲特吃烤腰子,讓一群吊絲坐在高級會所裡吃相醜惡地大嚼特嚼,讓資本的原罪去關心普通人的脂肪,讓乍富的暴發戶顯得像個聖人,讓角色在資本的腐蝕和不忘初心之間來回搖擺。這一切都不可思議,缺乏真實,而且恐怕觀眾們很難開心,因為他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普通人。就像看到相親對象就知道自己在介紹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果這就是開心麻花討好普通觀眾的手段,那恐怕太過晚會了。

最妙的是,觀眾們在結尾處會看到,一對身價三百億的夫婦,趴在桌子上算育兒成本,從奶粉、紙尿布、磨牙棒算到車和房,這是普通人的煩惱,出現在了富豪的身上。這一幕很妙,它用近乎刻薄的方式告訴我們每一個普通人,日常生活是如此困難,如此艱險,其中充滿了種種令人焦慮的細節。一個富有的人,計算生活的價格,更能使人認識到問題就出在錢上,也更能使人意識到每一筆輕飄飄的計算背後的沉重,可以用錢來變得簡單。一切的諷刺都消失了,一切都得到了和解,大家達成一致,錢就是好。這一幕是在討好普通觀眾,讓他們看看自己的煩惱被另一個世界的人接受幷包容,但這同時是在得罪他們,因為觀眾本能地意識到鴻溝的存在,意識到焦慮的世界裡也標好了不同的價格。現在還會有人信三百億身價的人和自己是同一個行為邏輯嗎?還會相信一個普通人因為掌控不了巨大財富,就回去繼續過普通的生活?我表示懷疑,觀眾不像編劇,已經不做夢了。同時它也進一步消解了影片的動機,既然影片的男女主人公是如此不在乎錢,他們寧願像普通人那樣焦慮著、生活著,那花兩個小時講這樣一個關於金錢的故事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告訴大家就像現在這樣生活就很好,現在這樣的生活就是想象力的極致?還是隻有不在乎錢的人,才能源源不斷得到金錢和幸福?我無法確信有人會從中獲得快樂,我尬笑之後得到的只有冒犯,我認為這一部的邏輯比《夏洛特煩惱》還要奇怪。

烤箱壞了,火雞炸了,餡料漏了,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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