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每周一更小故事38

旧时光——每周一更小故事38

(Cult向,慎入!慎入!慎入!)

又要打仗了。

已经被当做骡子使了好几年的阉马们,都再次披上了盔甲。干重活儿和奔跑使用的肌肉肯定不是同一群,在这群塌着腰挺着肚子、即使呆立着也仿佛在使劲儿的马们身上,盔甲们都显得很是滑稽。

我和皮玛站在那里看马。迎着夕阳,周围的人们来来去去,切割着我们的视线。搬运辎重的人们很多次差点撞到我们。我用双臂把皮玛环起来,双手护着她的肚子。皮玛快生了。

她问我:青哈,你会死在战场上吗?

我说:我不会,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会爬回来。

她笑了。

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要是真没能回来,你就赶紧再找个人嫁了吧——记得找个不能上战场的,但也不要有太重的残疾,不然你还是要吃苦头的。

她的眼泪大颗地掉下来。

我们回到家里。其实称为家有些奢侈了,不过是几面利用黄土直立性勉强搭起来的土坯墙,茅草的屋顶把星星点点的光柱洒在地上同样是茅草质地的被称之为卧榻的地方。墙角有着一只补丁摞补丁的大包袱,里面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虽然已经有好几年不打仗了,可是背起来就能跑还是唯一的标准。寨子里的几百户人家都是这样,墙挨着墙,远远看上去仿佛一个巨型白蚁窟。头领的家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无非是多了那个不能丢掉的圣盆。这都是连年战争的结果——不论多少年的家业,只需要一把火就会统统变成灰烬。

我收拢茅草,尽量把草芯翻到上面,好让皮玛躺得舒服些。她好不容易费力地躺下,刚闭上眼睛,隔壁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我们屏息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喜奴要生了。

皮玛问我:不对劲啊,怎么戈哈也在哭?

我轻轻地说:因为,如果他们生了男孩,那么就会是这寨子里最小的男孩了。

皮玛急急地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祭品?

我点点头。祭品,古老的、邪恶的、神奇的祭品。在出征前,用寨子里那个最年幼的男孩的鲜血,给每一个战士的刀赋予生气。只要在这血里浸过,刀就有了血魂,到了战场上,就会带领着战士的手,直奔敌人颈项与心脏的部位。这是血脉中最深重的秘密,不知已经传承了多少代,就像那只散发着诡异味道的圣盆一样,让人不敢看也不敢想。

世仇那么多,每一个都深似血海。每一天都需要把刀磨得更快;每一刻都需要侧耳倾听,那低沉的警戒螺声是否已从远处传来;每一秒都要做好准备,不论战斗还是逃跑。

赢了,也不能有丝毫懈怠;输了,只要还活着,就要继续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女人们总是在不停地清洗绷带,不停地为我们包扎伤口。她们还在不停地受孕和生产,延续着仇恨夹缝中的血脉。

后来,好几年以前,我们终于败到了不能再打的地步,只好躲起来,美其名曰休养生息。这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和皮玛有了这个家,两个人,一间屋,在这世上已足够。

并不嘹亮的哭声从那面土坯墙之外传来,与此同时,戈哈发出了一声长啸。没有听到喜奴的声音。喜奴是那么安静的一个女人,又那么低眉顺眼。

皮玛的眼角划过泪珠,她说:是男孩。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就是知道。

果然是男孩。我和皮玛走进隔壁的茅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初生的婴儿有着我见过的最黑最亮的眼睛,和最浓最密的头发。

喜奴脸色惨白,她对我们说:戈哈下不了手,求你们,求你们杀了他。

皮玛倒退好几步,死死抓住我。

喜奴继续说:青哈,求你,求你杀了他。

我对她说:还不一定要打……

她打断我:要打就来不及了。杀了他,就说他生出来就死了——让他少受些罪。

我们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屋里,皮玛躺在地上静静地流泪。我问她:你饿了吗?

她摇摇头。

我再问:小月亮饿了吗?

她轻轻地笑了笑,再次摇了摇头。小月亮是她给腹中孩子取的名字,她说一定是个女儿。我也希望是个女儿,最好有着她的眉眼和她的笑容。

我说:小月亮一定饿了,我去给她挖些首乌来。

我揣了刀要出门,皮玛在后面喊:不要挖太嫩的,留着让它长大。

天已经黑了下来,寨子后面的那片地里,三三两两的女人们弓着腰,翻找着。不知是谁种下的这些东西,反正没有被大火烧掉,就便宜了我们。我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女人们给我让出很宽一拢地来。她们没有停止叽叽喳喳的交谈。她们谈的正是喜奴那初生的男婴,据说她拒绝给孩子取名。没有名字的孩子,是不能当做祭品的。据说头领很生气,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们一家驱逐出去。

我的运气很好,手下很快传来了首乌那冰凉沉重的块根特有的手感,而且是很大一块。我粗粗清理了一下泥巴,就揣着它回家了。

远远地,我就看到皮玛倚着门,正跟一个人在说话。走近一看,竟是头领。他对我说:你家皮玛和那个倔丫头不是整天一起嘀嘀咕咕吗?让皮玛去劝劝她。

皮玛流着眼泪:我不去。

头领不悦:献祭这么光荣的事,全族的荣耀,你们这些女人啊……

皮玛看着我。我对头领说:您先请回,我劝劝她。

头领又看了我们两眼,摇摇头走了。

我揽着皮玛回到家里。我们吃了首乌,喝了发苦的井水。我对皮玛说:我们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戈哈他们已经够苦了,不要再戳他们的心了。

皮玛把头埋进我怀里,她又哭了。

喜奴还是给孩子起了名字,叫浮游。据说这是古早时的一种虫子,只能活一天。她抱着浮游整日地哭。

那天我和戈哈打到了一只四脚兽。这种运气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降临在我们身上了。并不是很大的兽类,但也足够我们两家打一次牙祭。皮玛和我们忙来忙去,喜奴只抱着浮游,呆呆地看着我们。

那兽很瘦,却还带着崽。在剖开它的肚腹时,也许是幻觉,我看到了那胞衣中的幼兽扭动了一下。喜奴显然也看到了,因为她突然把浮游放在地上,发疯一样把我们拨开,护住了那幼兽。

皮玛的呻吟声传来时,我才发现,她已经扑倒在地上,肚子正撞在那四脚兽的犄角上。黑红的血线正顺着她的大腿向下飞速蔓延。

皮玛受了一日一夜的罪,才把孩子生下来。接生的女人说,这孩子是不足月的。她说:男孩子最怕这样,恐怕养不活啊!

像是为了跟她唱反调,高亢的哭声立刻响了起来。

我握着皮玛的手,她抖得非常厉害。她问我:怎么会……是个男孩?

这句话突然就点醒了我,我集中在皮玛身上一日一夜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是个男孩,全寨子最小的男孩。

命运给我们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皮玛说:不是命运,是喜奴。她……是故意的。她拉我的时候,使的分明是死力气。

我双眼发直。

皮玛说:青哈,你弄疼我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手。

皮玛给孩子取名叫月生。她说是在有月亮的晚上生的。头领很高兴,他说这个名字合起来就是得胜的胜,是个好兆头。

皮玛拒绝抱月生,也拒绝给他哺乳。她看着喜奴给两个孩子哺乳,眼神直直地,喊她半天也没有反应。

我对她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会有自己的小月亮的。

皮玛笑了笑,她说:男人啊,真是无情。月亮只有一个,不是吗?

探子报告说敌人已经很近了。入夜,头领差人抱走了月生,献祭要开始了。

婴儿的血是不足以擦拭那数以百计的大刀的,更不用说弓箭手那些多如牛毛的箭头。但是我们有圣盆。八个最强壮的男人从头领家里搬出了圣盆,头领小心翼翼地把月生放在了里面。圣盆很大,月生在盆底显得更小了。那晚是满月。寨子里所有的男人都围坐在圣盆前面,每人都割破手指,把血滴进去,直到伤口自己停止流血。

液面越来越高,可是月生始终没有被淹没,因为他也在不停长大。他哭得撕心裂肺。

献祭需要三个夜晚。第二个晚上,圣盆已经只能容纳月生的一半身体了,月生已经不哭了,他呆呆地被固定在盆里,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学会了如何坐起来。男人们割破了更多的手指,让鲜血去滋养祭品。第三个晚上,圣盆只够容纳月生的双脚了。他的身体摊在地上,是非常庞大的一滩。如果不是不时眨动的眼睛,已经看不出他还活着了。男人们割破了所有的手指,血不停地滴进圣盆,液面却在飞速下降。终于,盆里一滴血也没有了。

头领说:可以开始了。

于是,大家都取来了自己的兵器。

月生的胸口被插入了一根竹管,血汩汩地流进圣盆。

没有经历过演习,一切却那么有条不紊。人们轮流把自己的兵器浸入圣盆,再取走。血爬上刀刃,给银白色的刃口镀上特有的血光。

月生的骨肉早已都化了血,他就像一只血袋一样在被渐渐吸干。

皮玛没有来,献祭的时候,不能有女人在场。

我看着月生的双臂干瘪下去,接着是双脚,然后脑袋和身躯也干瘪了。

到我了,我的砍刀也很快喝饱了血,它变得非常沉重。

终于,所有兵器都有了血魂。

我把月生的皮囊卷起来,抗在肩头回家去。那是庞大的、轻如蝉翼的一团东西,而且热乎乎的。

皮玛坐在黑暗中。她问我:结束了?

我说:结束了。

她说:可以把我的月生还给我了吗?

我说:我们埋了他吧。

她说:让我抱抱他。

我只好把月生的皮囊递给她。

她一声不响地接过。

第二天我们就上了战场。轻骑兵弄出的飞扬尘土中,戈哈和我并肩狂奔着。他对我说:我欠你一条命,我会还给你的。

我说:闭嘴,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他笑笑,闭了嘴。

戈哈死了。他为我挡了一只流矢。正是世仇的敌人那臭名昭著的毒矢。他只来得及说出半句话:这条命我还给你了,请你……

我们打赢了,头领说的没错,月生是个好名字。我们最大的世仇得报了。这一役至少能给我们带来半生的好日子。

在回寨子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戈哈没来得及说的后半句话。请你不要为难喜奴?请你为我照拂喜奴?请你不要迁怒浮游?请你替我抚养浮游?

到家了,皮玛、喜奴和所有女人一样,都在忙着制作得胜后的犒赏大餐。我们家那口大锅里正冒出大量的热气。皮玛说,那是给大家喝的骨头汤。

我问:什么骨头?

她说:有只母兽丢下了它的小兽,就让我捡了便宜。

我问:一只小兽,哪里够几百人吃喝?

她说:尝尝味道还是够的。

喜奴看到了丈夫的尸身,竟然没有哭。她只是示意将丈夫搬回她们的家,然后就继续忙手里的活计了。

敌人全军覆没,大量的粮食和兽肉被缴获。这将是一个狂欢的夜晚。

皮玛的汤已经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头领半醉了,他大吼:快把你的好汤端上来吧!

皮玛把汤锅端下来,放在头领面前。盖子掀开,异香扑鼻,舀起一勺,浓稠得都有点沾牙。大家往那汤锅里兑了十几次开水,浓稠却依然不减。每个人都喝了好几碗,才见了底。

头领望向锅底,突然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手把什么东西从锅底捞了出来。我仔细看去,是一只小小的头骨,虽然只剩了骷髅,可是还能看出是什么动物的,是人。

皮玛问他:浮游的味道不错吧?我用了祖传的炖汤方子。

人们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皮玛说:已经晚了,我还用了祖传的毒药方子。感谢我吧,世仇在今天终结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我抑制着呕吐的冲动,跟在她后面。

可是,她却径直走进了喜奴的屋子。月光下,我看到喜奴伏在戈哈的尸身上,大片漆黑的血将他们两个人变成了一个怪异而和谐的整体。

皮玛看了一会儿,继续转身就走。她走得飞快,等我进到房间里,她却突然又转身出来。我看着她冲我挥动了一下手臂。锈色的光芒闪过,我的脖颈处一阵凉意。我这才看清她拿着我的砍刀。

我的血喷向她,将她的整张脸染得艳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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