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十年辛苦不寻常(代序)

十年辛苦不寻常(代序)

周汝昌


周汝昌:十年辛苦不寻常(代序)

(本文原刊于1987年第4期《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后为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新补》的代自序。)

今天召开这个盛会,我因适有出国之行,不能亲来参加,是我极抱憾的事情!不得已,只好以此文来代替发言。请出版社和作者原谅。

我知道有这部书将要出版,是今年夏天的事,张成德同志来信要我写一个封面题签,才知此五字书名。其他一概无所了解。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了本书的征订广告,那广告拟得非常好,我于是大为高兴,一直盼望它早日印成,先睹为快。

现在书真出来了,我要表示最热烈的祝贺!作者张之同志的十载辛勤,岂待多表,出版社肯于承担此书的印行,堪称有胆有识,是做了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祝贺之同时,也要表示对他们的佩服和敬意!

我现在要说的,还不是此书补续得如何,它的得失短长,某些情节构思的商量讨论,等等具体问题。我还不想多谈这些。我首先想说的是,此书的问世,是我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它的意义恐怕不是三朝五夕就能为一般人所能估量得到的。

曹雪芹的小说,至八十回而再无一字遗存,随即出现了一种拼配上续书四十回的伪称的“全书”。这件事并非一般的事故或事件。曹雪芹的抱恨而死,与此直接相关。从乾隆晚期炮制出伪全本,直到如今,二百年来,人们第一次可以拿到一部另从第八十一回续起的新书来。程伟元、高鹗等人所设下的一个绝妙的思想牢笼,蒙蔽着读者;它又像一道坚固的大堤,阻挡着人们的视线,使他们无法得见雪芹的真面,连想象也是不可能的!这道大堤一直为人所歌颂,所赞扬。此堤巍然峙立于我们的文化、思想、艺术史的领土上,凛然不可动摇。然而,到底时代是不断前进的,前进到能容许有一部斗胆向它挑战的《新补》出来了!但言及此,我即十分激动!

《新补》目前只好比是一个极细小的小孔,这小孔,第一次从“程高大堤”上打开了一个突破口,通过了一小点涓涓细流。可是这细流,迟早有一天能导致大堤开始动摇,最后归于坍溃!

周汝昌:十年辛苦不寻常(代序)

为《红楼梦》作新补是早就被人宣告了“此路不通”的。张之同志的尝试,自然是一个对此宣告的抗议和革命。然而其事诚为至难,又是不虚的。评论《新补》,似乎至少应该看到此一至难包括着很多层次。比如作者应具备以下几个大方面的特殊才能:一是深通探佚学。尽管这门专学也有人出面反对,但一切真有价值的新生事物有哪一件不是在反对声中成长起来的呢?看来张之同志对这门学问下了大工夫,否则他是无法写成《新补》的。因此也可以说《新补》实际上就是探佚学的一种形式,一种体现。反对探佚的和“续书不可能论”者,在此书面前,就会暗自思忖一番,不管对《新补》挑出多少毛病、错误来,也不能不稍稍改变眼光和念头了。其次需要在探佚学基础上的艺术构思的才能,这包括对雪芹原书的宗旨和笔法的潜心玩索,苦学苦练,而且要能善于领悟其精神意度,从而自生机杼。再其次是必须具备很高的语文水平、表现能力,然而又不许“随心所欲”,却要力求摹拟雪芹笔墨的特殊才能。本书摹拟得到底像不像?答案可以不同(我以为《新补》不全像雪芹笔致,而是熔铸了其他的古代小说的格调)。但读者应当看到作者的努力“舍己从芹”的甘苦。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还要有非常美好和崇高的心灵境界、精神天地。否则任凭优点多么多,也还是不成其为《红楼梦》的续补书的!

本书作者对这些方面都表现出了深厚的功力,其研练追求,应该说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否则是不能有今日的成绩的。“十年辛苦不寻常”,可以移赠。

他的文字造诣极好,目中实所罕见。这不但是指文词的铸造运用,还要看笔调气质气味。韵文的水平也很高,这是一眼可以看出的。

评《新补》,有二比:一是与雪芹原书相比,二是与程、高伪续相比。与雪芹为比,可能是比上不足。但与程、高为比,那就大是比下有余了!其思想与文笔,与程、高之恶俗庸劣相比,何啻霄壤之分!我不禁击节而赏。这里有一个根本区别。究其原因,程、高续书,实为反对雪芹;而《新补》则是为了维护爱惜雪芹而作。这就太不同了。《新补》中还有一个重要特色,就是诗的境界。这在雪芹原书中十分明显,而在程、高本中是绝对寻不到的。例如写宝玉即将搬出大观园的前夕,不能成寐,独自走向院中,与花鸟树石“告别”那一段,就是证明。这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一种成就,值得特别珍视。

附带说一句:《新补》在安排与原书前半部的呼应中,巧妙地评议了雪芹所设置的那些韵语的格律韵脚等问题,也都极有见地,看得出作者是非常精通此道的内行,一般作者是不懂的。

周汝昌:十年辛苦不寻常(代序)

书出以后,出版社和作者会从不同渠道(绝不限于这个座谈会)听到各种各样意见。或毁或誉,都是表示关切的,相信作者自会虚心听纳,审慎取舍。估计也会有很严厉甚至十分苛刻的批评出现。这是意中之事,但那也是有益的。至于个别的情况,另有出发点的评论也会有的。比方说,目前“程高大堤”并未崩塌,维护它的力量还很雄厚。维护它的同志们,可能有许多看法,说:你们瞧,总嫌人家程高续得不行,现在又如何?不是也未见得好在哪里吗?更何况这部《新补》实有重要缺点和问题……于是可以对《新补》提出很多条批评。这是估计必有的形势。如果是纯属学术见解上的仁智之分,那是天经地义,大家讨论,只有好处而无坏处。只要不是从偏见出发而对《新补》进行吹求挑剔,以达到维护“程高大堤”的目的,那就都要欢迎。

我此刻的批评意见,只就抽看翻阅的一小部分而言,觉得《新补》有些地方的思想境界还可以再提高些。比如写宝玉、宝钗婚后之夜,原应有异样出人意想的笔墨,可是现在只就“淡极始知花更艳”这一句上作了一小节的文章,也无精彩可言。这就使我感到很大的不满足。文字是极好的(虽然还并不全像雪芹),也有败笔和可以推敲的地方。例如“历书”这个名称是不可能出现在雪芹笔下的,只能是“时宪书”!“瞧”字用得太多,实则它和“看”字的用法和意味是有区分的,不能处处替代。“事体”这个词儿用得也多,也不合雪芹原书用词习惯。作者驾驭情节和文笔的能力很强,有大笔,有细笔,能总括,能分疏,能放能收,一般文词十分锤炼考究。可是例如写贾芸、红玉探庵救凤姐,这种难写的事,写得相当成功,令人叹佩之际,却见到写凤姐后来“力瞪三角,缓皱两颊”八个字。这实不成语。我诧异作者那么好的文字怎么又出现这样的不可想象的字句?百思不能得其原故。难道全书中杂有别人的改笔?或是有了错字?有的章回笔力不副,也须改写。韵文极好,可是回目及书文对仗字句又时时平仄失调,如“天齐庙熙凤求神签”,没有末尾连三平的理。只有“讨神签”才最合音调。余可类推。这类小疵病,是不属于可以争辩的范围的,也是不难点检润色的。

我想说的不止这些,但行色匆匆,实在难以尽写了。盼望以后有机会再贡愚见。

从50年代起,就颇有热情的同志们鼓励我,要我另续《红楼梦》的后半部。说起来十分感愧,由于种种原因,我未能做到,辜负了他们的不寻常的心意。如今张之同志的《新补》已出,我的祝贺不是一个简单的高兴的事情,而是对作者深为感谢的激动心情。这是很难尽述的。《新补》的作者的谦虚朴实的风格,令人起敬,我祝愿他在这个基础上继续行进。出版社应当支持他将来还出新版,修订改写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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