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6年时，到拉萨的火车从沈阳始发。我自3日从黑龙江绥化出发，4日早晨到达沈阳。午后便见到了行走在天路，往返于世界屋脊的神秘列车。
在沈阳上车的乘客并不多，我所在的包厢只有我一个人。兔子在背包里憋闷已久，这时候气势如虹的跳出来，大呼小叫的说：“看呀，这里是供氧口。”又指着车厢门说：“这上面像是藏族的花纹图案。”“你看，车里的标识都是中、英和藏文三种文字。”
突然，正在撒欢的兔子像是受到了惊吓，叭一下弹回背包里。我抬头发现包厢门口有只特别大的箱子居然自己慢悠悠的滚进来。仔细一看，箱子后面有个小男孩。他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清澈透亮，微红的小脸笑盈盈的像朵太阳花。看着我并不胆怯回避，轻轻地说声阿姨好。
兔子脸红了，悄悄的叭在我耳边说：“我喜欢这款。”然后突然变脸对我吼道：“没看见宝宝拿着大箱子吗！”接着用力一脚把我踹到宝宝面前。我接过箱子时看见了宝宝身后的爸爸，也推着一只同样大的箱子。
爸爸很年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一手推着箱子，另一手拿着一袋吃的和两本书。孩子也就四五岁，是个茶色的宝宝。穿一件灰色的卫衣外套，翻出一对蓝色的T恤小衣领，干净又整洁。父子俩都很有礼貌，两人说话时很小声，拿放东西也都轻拿轻放。兔子狡黠的一笑说：“小的是我的，大的是你的。”我说：“我不喜欢这款，我要小的。”
安稳下来之后，孩子和爸爸玩了一会儿扑克牌，然后就一直在小桌板上画画。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专注的样子真的好可爱，我问他画的什么，他说是两军对垒。细看果然是两边各画了很多小人儿，一边的帽子上带个钩，另一边的带个圈。我问他是不是人多的这一边会赢，他说会给人少的那边多画一些武器。画完之后我又问他，武器多的那边会赢吗？他说会给武器少的这边多画一点防御工事。然后循环往复，各自升级，你追我赶，难分胜负。
他一个人指挥千军万马，操控一场战事，不让谁赢，也不让谁输，忙活得满头大汗。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我赶紧用手机给他的作战图拍了张照片。他抬头装作很严肃的样子对我说，拍照要收费。我问多少钱，他说一千万。我说那你怎么不早说呢，阿姨没有钱。他一脸怜悯又机智地说，那我给你画个银行吧。呀！那好啊，给我画个大银行。他说大银行要是没有钱还不如小银行。我说那好吧，给我画个有钱的小银行。
小男孩玩了一会儿困了，躺在铺位上睡着了，爸爸侧卧在他旁边看书。前一天夜里的火车上，有个很小的孩子整晚哭闹，我基本没怎么睡着，这会儿困得不行，也昏昏沉沉的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兔子摇醒我说：“注意注意，大的那款在靠近你。”接着听见孩子爸爸非常小声地说：“对不起，打扰你。”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站在铺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他继续小声说：“我要去洗手间，想请你帮我照看一下我的孩子。”还没等我坐起来，兔子就叭一下弹到对面，蹲在铺旁趴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守着小宝宝。
他的嘴巴是小小的，睫毛是长长的，鼻尖上浸出的汗珠星星点点，随着呼吸起伏一闪一闪。都说父子连心，是不是他在睡梦中也能感觉到父亲的距离呢？孩子的长睫毛摇摇摆摆，小嘴开始拉长，向下弯成一条线，就要哭出声。我赶紧搂住他，轻轻的哼唱。我惊讶是不是每个女子生来就会唱摇篮曲，而且这旋律具有神奇的魔力。孩子攥着我的拇指又睡熟了，小小的手，肉嘟嘟，热乎乎。
晚饭后，即将到达北京，这对父子也要下车了。孩子又拿出纸笔说要画张画送给我。他说画的是我，可是我看着跟那些帽子上带勾勾圈圈的小人儿都差不多。宝宝说：“要是你老得变样了，拿出这张画我就能认出你了。”
爸爸轻手轻脚地从铺下拉出两个大箱子立在地上。我问他这么大箱子孩子怎么拿得了，他说是空的，没什么重量。可我还是推着一只箱子把他们送到车下，然后把拉杆抽出来交到胖嘟嘟热乎乎的小手上。望着父子俩手拉着手，一人拉一只大箱子的背影，画面真的好美。孩子还回头跟我说，要收好他送我的画。此时，兔子踏踏实实地坐在宝宝的箱子上与我渐行渐远，怎么喊都不肯回来。
2
晚7点到达北京之后停留一小时，8点再次发车。我以为站台上等待继续乘车的人会很多，结果发现只有我自己。我来回走了两圈也没看到什么新鲜事，背包又特别重，我就想找个地方坐一会。转到楼梯的台阶前面看见一个女孩坐在那里，两手抱着膝盖无精打彩。我坐在旁边问她：“你也是继续乘车？”她略微抬起头来看看我说：“是的。”我问她：“去哪？”她说：“西藏。”走失刚刚找回来的兔子跳起来死死搂着她的脖子说：“我们也去西藏！”那女孩勉强笑了一下说：“是吗。”兔子接着问：“你从哪上车？”她说：“沈阳。”然后便转过头不愿再说话，兔子垂着耳朵悻悻地回到背包里。
因为我没有出站，所以允许登车的时候我第一个上车。找到包厢铺位，放好箱子背包，拿出水杯和书，换上拖鞋，安置妥当后坐在铺上等候发车。这时候我的包厢进来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夫妻，一人拿一个超大行李，都是一米多长的帆布袋子，那直径装两三个我没有问题。除此之外，还一人背个大背包，手上还提着零碎东西。
帆布袋子实在是太大了，下铺底下怎么都塞不进去。兔子坐在对面把脚一扬说：“闪开，看我飞毛脚！””兔子虽然力气不大，但是角度合适，居然效果明显。接着他们想把另一只大袋子塞到我这边铺位的下面征求我意见。我说没问题呀，赶紧把自己的箱子挪到最里面腾出地方，然后他们有请兔子再出一脚，袋子顺利入位。两位老人家连声道谢，一个劲说这兔子真好。不对，说的是这姑娘真好。
大小行李安置妥当之后，老大爷拿出一小袋花生说：“姑娘，这是你阿姨自己做的蘸花生，尝尝。”兔子的毛爪子叭一下捂住我的嘴说：“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于是我笑着摆摆说：“谢谢！”结果那老大爷很执着地说：“好吃！你阿姨做得很干净的。”然后转头看着阿姨，两人认真地一起点头，并且自己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吃给我看。我接过袋子看到里面颗颗饱满，颜色金黄，还洒了芝麻。拿一颗放在嘴里，甜，香。我用力的点点头，两张认真等待答案的脸瞬间笑开了花。
这列火车上只有上下两层铺，象软卧车厢一样。我买到的是下铺，两位老人家买到的是一张下铺和一张上铺。临发车之前，我这边的上铺又上来一个二十几岁的酷萌帅哥，这一包厢人到齐。各就各位，预备——跑！
3
兔子各种耍宝想跟帅哥搭个话，结果他从一发车就爬到上铺去睡觉。睡醒了就看手机，然后再睡再看。在车上那么久，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几乎就没下来过，不闻不看，也不说话，拒绝交流的样子。无心风景，只为赶路，或许也是一种专注。漫漫旅途，谁不是一身离愁与等待的孤独，纠缠着，煎熬着。一个人能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需要与人交流，接受关怀慰藉，他是有多勇敢，多强大啊。
两位老人家倒是很健谈，一路上与我各种讲述。他们是天津人，退休前都是大学教授。两人都已年过七十，这次是到甘肃旅行的，想去看莫高窟和月牙泉。我问他们：“旅行怎么拿这么多行李？”他们说：“计划在甘肃住一段。”又说：“人老了，啥都放不下，到哪都像搬家一样。”我笑着问：“你们打算住多久回来？”他们说：“看情况吧。住够了就去新疆，新疆住够了就再去下一站。”我很惊羡地说：“你们可真幸福！”两人笑着像孩子一样。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身体又都这么好，可以一起去旅行，想去哪就去哪，停停走走。这是所有人都向往的晚年生活 吧。
临近熄灯时间，两人都争着睡下铺，让对方睡上铺，争执不休。我见状赶紧收拾东西说：“你俩都睡下铺，我睡上铺。”两人连连摆手说：“我们俩的身体都很好，可以睡上铺的。”兔子咳了一声，趴在我耳边说：“别忘了你这次去的是西藏，西藏！你要应对高原反应的。好容易买到的下铺就偷着乐吧，别做好事逞强。”我犹豫了一下说：“没关系的，他们到兰州站就下啦。”见我执意要让他们睡下铺，阿姨说：“那我们给你补个差价吧。”我说：“不用，换您那袋花生吧。”两人一起开心地说：“那没问题！行李里还有好多，管够吃。”
老大爷的呼噜声是真大呀，一夜排山倒海，地动山摇。天要亮了，老人醒了，我才睡着。一路疲乏睡得正香，兔子突然摇醒我说：“那阿姨一直在看你，有点不对劲。”我发现还果然是，而且总是我一睁开眼睛她就赶紧把目光移开。这着实让人不安，我开始有点担心自己吃下的那颗花生。
看窗外，今天的早晨有点阴沉，世界已经是一片荒山大漠，满眼苍黄。广播里响起：“中卫车站就要到了，请在中卫车站下车的旅客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原来已经进入宁夏了，距离拉萨还有两千公里。
上铺的帅哥收拾东西下来了，他要在中卫下车。兔子卖萌地和他再见，他像是没听见，径自朝车厢门口走去，兔子不开心撅着小嘴抱着我求安慰。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他把手机落下了，赶紧喊他。他还是不肯停下，我就一直追到车下。兔子有些生气了，到跟前一把拽过帅哥，把手机往他怀里一怼说：“给你！”那帅哥看到手机很惊讶，拍着头一副对自己很无奈的样子。然后看着我笑了笑，还是没说话，伸出右手攥拳，竖起拇指弯曲两下。这是手语的谢谢。
原来他听不见，也说不出，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感知弄疼了。我一直以为他在选择孤独，原来是孤独选择了他。多么帅气的男孩子，上天为何要赐他一个无声世界？兔子远远的目送他的背影，叹息说，越完美，越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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