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贫穷?!“苦难文化”的群体致幻剂

最近在媒体上连续看到两个寒门上北大的故事,却有两种不同的感觉。

第一个故事来自云南的崔庆涛,小伙子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在工地上打工。新闻很短,有个细节印象深刻:崔庆涛的父亲崔茂荣不识字,叫妻子念通知书的内容给自己听。许树兰就一字一顿念起来……然后就是他的中学老师,来帮助他联系办理助学贷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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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故事来自河北的王心仪,考上北大后,她的贫困生活为人所知,更多是通过她自己写的一篇谈论“感谢贫穷”的文章,以及很多媒体对苦难的渲染,以及对“正能量”的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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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个故事大多是图片,记录了崔庆涛在工地上接收录取通知书的场景,满是灰尘的工地没有那么多关于苦难和贫穷的渲染,小伙子在大桶里洗手、在衣服上蹭干净,与母亲合力拆开信封,以及给父亲念通知书,这些白描式的记录和他脸上的笑容,无不触及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王心仪的故事,在媒体传播中有不同的方式。同一家媒体公众平台,前者的标题是《工地上收到北大录取通知书,小伙当时在拌砂浆》,后者则是《感谢贫穷!707分考入北大,她的这篇文章看哭所有人》,一个是场景描述,另一个则强调分数与情绪。文章的开头引用了王心仪的文章,“

贫穷带来的远不止痛苦、挣扎与迷茫。尽管它狭窄了我的视野,刺伤了我的自尊,甚至间接带走了至亲的生命,但我仍想说,谢谢你,贫穷。

感谢贫穷,让我领悟到真正的快乐与满足。你让我和玩具、零食和游戏彻底绝缘,却同时让我拥抱了更美好的世界……谢谢你,贫穷,你让我能够零距离地接触自然的美丽与奇妙,享受这上天的恩惠与祝福。我是土地的儿女,也深深地爱恋着脚下坚实而质朴的黄土地;我从卑微处走来,亦从卑微之处汲取生命的养分。


感谢贫穷,你让我坚信教育与知识的力量。物质的匮乏带来的不外是两种结果:一个是精神的极度贫瘠,另一个是精神的极度充盈。而我,选择后者。


感谢贫穷,你赋予我生生不息的希望与永不低头的气量。 农人们都知道,播种的时候将种子埋在土里后要重重地踩上一脚。第一次去撒种,我也很奇怪,踩得这么实,苗怎么还能破土而出?可母亲告诉我,土松,苗反而长不出来,破土之前遇到坚实的土壤,才能让苗更茁壮地成长。长大后,当我再次回忆起这些话,才知道自己也正是如此了。当我们从一开始便遇到阻碍与坎坷,当命运看似在刁难自己,不要怀疑,她只是想让你茁壮成长。

我感动于王心仪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勇气和力量。有人纠正她不应该感谢贫穷,应该感谢自己与贫穷对抗的勇气和乐观。在我看来,毕竟那是属于她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真心希望在她记忆深处,那段岁月是美好的,贫穷给她的砥砺成为人生财富,而不是陷入贫穷生活的自怨自艾。虽然我不喜欢正能量,但青春热血是必经之路。18岁那年,全市成人宣誓仪式上,我代表同龄人表决心,当时觉得文采斐然抑扬顿挫,忆往昔看今朝,现在觉得不过是声嘶力竭地干嚎而已。当然,王心仪在文字上比我那是强太多,但我们中学时受到的就是正能量教育,“坚实的土壤才能让苗更茁壮的成长”,这是此时最好的自我激励,也许北大的教育,会让这个女孩重新思考,贫困有哪些制度性和社会原因,进而探究公平和正义等更加深入的命题。届时,她可能会觉得这篇文字单纯甚至幼稚,但我们没有理由苛求一个刚刚结束中学教育的女孩。

然而,当媒体引用这些文字的时候,加入了很多细节作为注脚,再用“看哭所有人”这样的标题党,就演化成一场大型刻奇。当我们热情地转发、感动、落泪,不仅再次完成了一次对苦难的消费,更暴露出我们民族对于炫耀苦难的偏好。

“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这段文字,几乎到了全民背诵的熟悉程度,且不说是否误读,大多数国人遇到苦难,恐怕都会用这段话来自我安慰,久而久之,这种思想就成为国人互相舔舐伤口的金句。

古代进学的榜样,往往都是悬梁刺股式的自虐,抑或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式的贫苦励志,先抑后扬的大团圆故事,必须有一个苦难作为成功的衬托,方才构成对比和张力。由此,我们在完成个人甚至国家叙事的时候,从苦难到成功,就变成了一种惯性。譬如谈到今日国家成就,必然以旧中国的积贫积弱为叙述起点;我们父辈谈到今天的生活,也往往要大谈一番当年上山下乡时吃的苦,才有今天的成就云云,必要时还要用忆苦思甜的方式对我们训诫一番,全然忘了当年吃忆苦饭上吐下泻;及至今天的“成功者”,也动不动就追忆自己当年住地下室啃方便面,也不知是为了方便激励还是剥削年轻人。

久而久之,苦难仿佛成为勋章的另一面。

苦难,有时会被成功者用于炫耀和疗愈。

因为有了苦难的加持,仿佛自己成了“天将降大任者”,无论贫穷、疾病、灾难各种不幸,无非是命运给我的考验,也从反面证明自己是强者:看我起点多低,经历的苦难比你们都多,说明我的能力更大。这种心理蔓延到普通人身上,我们渲染自己当初的不易,诸如家里多穷、父母经常打我,或者我经常给新记者炫耀,当年卧底软禁都、地震火灾泥石流、杀人放火抢银行,都经历过,而我依然坚强地挺过来,即使没有那么大的成就,但至今活得不错,也应该是生活的准强者。还有诸如我们父母或者更年长的人,往往把上世纪60年代初的苦日子,还有上山下乡遭的罪,都视为砥砺自己前行的人生财富,并以此来感叹“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能吃苦”,不过都是一种依靠想象的自我疗愈罢了。

苦难,有时之于大众又变成消费品(此处不包含那些真正有同情心并愿意施以援手的善心人士)。围观诸如祥林嫂的悲剧,那些满足离开的乡亲,并非致以真正的同情,不过是用他人的苦难来宽慰自己不幸的生活而已。而那些喜剧的苦难,诸如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唐僧、或者受胯下之辱的韩信、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寒窗十年终于高中状元的书生,东方人偏爱大团圆式的喜剧结局,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分析,东方人因为因果报应、无限轮回的观念,偏爱以喜剧的态度对待苦难。是以在我们的悲剧中,总要有个喜剧的结尾,梁祝死后要化蝶、牛郎织女要鹊桥相会、窦娥父亲最后做官都要报仇,苦难往往成为喜剧的注脚,其本身带来的严肃思考就被消解,转而成为消费品的一部分。

更多是时候,是权力在利用苦难。

周国平说,“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剂,它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智者更智,愚者更愚。”而我们在媒体中,看到的往往是自带高光的逆袭,却忽略了这种催化剂,也可能放大恶的偏执。我想起动漫作品《全职猎人》里的幻影旅团,都出自边缘的流星街,童年的极度贫穷和苦难,塑造了最冷血的杀手团,这就是催化剂的作用。王心仪的文中也意识到,贫困可能带来的是“精神的极度匮乏”。因此,贫困和苦难这些磨刀石,只是一个放大器,最终的成就来自于个体本身、或者其他环境变量,而非苦难和贫穷。所以,我们敬佩的是王心仪,她可以感谢贫穷,而我们也感谢贫穷就是愚蠢,传媒在利用感谢贫穷来刻奇,则是对贫穷的利用。

感谢贫穷?!“苦难文化”的群体致幻剂

贫困,往往会促使我们追问:王心仪所在的河北,京畿之地,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贫穷?经济水平在地域分布上的失衡是由哪些原因引起的?她的母亲崇尚知识,虽然身体不太好,但也绝非丧失劳动力(即使丧失劳动力,也应有相应保障措施),外公身体不好就能拖累一家人走向贫困,农村医保制度能否真正发挥作用?扶贫机制如何更加完善?报道中写到有助学金,她的生活费只有同学的一半,那么助学制度是否有漏洞?

就像有些父母常常说,“你看人家孩子,又能干活成绩又好。”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成为屡试不爽的教育手段,只不过是推卸责任的方式而已。以此类比“感谢贫穷”的感动式宣传,最恰当不过。寒门难出贵子,这几乎是定论。社会阶层固化的时代,才最把逆袭当传奇,前边提到古代的励志典故,恰恰集中在两汉和魏晋时期,都是门阀士族的时代。宋以后科举建立的流动通道逐渐完备,贫寒的布衣也可以通过考试和升迁做到宰相,也就没那么值得歌颂了。《感谢贫穷》在宣传上的风行,恰恰迎合了需要,王心仪个人的成功,让人们不再追问贫穷的原因,不再追问社会阶层固化的现实,不再追问教育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仿佛一个成功案例,就遮蔽了所有关于制度的追问。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那么乐于颂扬逆袭,最缺什么,往往以树立偶像的方式,带来些许宽慰,以喜剧方式呈现的苦难文化,在叙述者自身、大众消费、权力利用三个层面,发挥了不同的功用,相似的是,也因此消解了我们直面苦难的严肃思考,虽然写过《妞妞》的周国平也在消费苦难,但他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的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的做作。”

我是非典型佛教徒

针砭时弊 不舍慈悲

理性思考 不许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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