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團圓還是大悲劇?——讀王實甫《西廂記》

毋庸置疑,王實甫的《西廂記》是一部偉大的古典愛情戲劇。作者憑著深刻的思想以及傑出的藝術表現力,發出批判傳統禮教的凌厲呼喊,寫出了那個時代普羅大眾追求自由戀愛、自由婚姻的理想。“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不知激勵過多少代青年男女。以至於郭沫若曾由衷慨嘆:“反抗精神,革命,無論如何,是一切藝術之母。元代文學,不僅限於劇曲,全是由這位母親產出來的。這位母親所產生出來的女孩兒,總要以《西廂記》最完美,最絕世的了。《西廂記》是超過時空的藝術品,有永恆而且普遍的生命。《西廂記》是有生命的人性戰勝了無生命的禮教的凱旋歌,紀念塔。”(《藝術上的批判與其作者的性格》)

大團圓還是大悲劇?——讀王實甫《西廂記》

而最早以悲劇觀點看《王西廂》的,是清代的奇才金聖嘆。他在批本《讀第六才子書》中,砍掉了《西廂記》的第五本,以“驚夢”終結全篇,把大團圓的喜劇變成了震懾人心的大悲劇,讓崔鶯鶯和張生的愛情在悲切悽慘中收場,使《王西廂》的思想力量更強大更震撼。

那麼,王實甫為什麼將故事寫成大團圓結構?大團圓的背後有沒有深刻的悲劇性呢?他是通過怎樣的藝術手段來體現反抗精神、歌頌人們美好追求的呢?這美好追求中有沒有遇到不可阻擋的激流?我們不妨順著劇情來作一番探討,看看作者的苦心孤詣和無可奈何。

在宋代理學的熾熱影響下,普通青年男女不用說自由戀愛,就是平常見面都很困難。為了使才子佳人有交往的契機,王實甫選中了一個特殊的場所——寺院。這是極帶有嘲弄性質的:禁慾的佛門,竟成為男女一見鍾情的最佳場所。

擺脫了選址的麻煩,接下來就得安排張生和崔鶯鶯見面。進京趕考的張君瑞在寺中碰上了守父喪的崔鶯鶯。而此時未脫孝服的鶯鶯,卻正陷入一派春愁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天可憐見,平常沒機會目睹幾個美女的張生看到崔鶯鶯後驚為天人:“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鶯鶯臨走時的一回眸,更是把風流倜儻的張君瑞看酥了。於是,只這一眼,情愫便在兩人心頭悄然暗生。

此時的鶯鶯,已經有婚約在身,因此儘管彼此中意,但要讓自由愛情能戰勝封建道統宣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陳舊觀念而顯得合情合理,還需費一番周折。

於是,王實甫緊接著安排了英雄救美的巧妙橋段。孫飛虎率叛軍企圖擄走鶯鶯做壓寨夫人。為退卻強敵,鶯鶯母親崔夫人只好同意鶯鶯的建議:誰能打退賊兵,就把鶯鶯許給誰。這時候機智的張生站了出來,憑著半紙書,靠故友打敗了孫飛虎。到這時,崔張的愛情就有了現實基礎。

然而,固守著傳統門第觀念的崔夫人還是否決了兩人的婚姻。無奈的可人兒,頓時顯得極端無助,君瑞害起了相思病。鶯鶯雖是不言,但也是愁苦不堪。

這時候,為實現“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理想,王實甫安排的另一個重要人物紅娘,開始扮演關鍵角色:兩邊傳信、安排兩人見面、安排兩人同居……鶯鶯張生在紅娘的幫助下終於過上了“非法”的二人生活。他們的愛情看起來已經修成正果。

可是很不幸,不幾日東窗事發了。老夫人知道後雖迫於家醜不敢狀告張生,但還是給張生提出一個能“門當戶對”娶鶯鶯的條件:考上狀元。

寫到這,故事情節走到了一個分水嶺,或者說,故事結局是悲劇還是喜劇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上:張生能考上狀元嗎?考不上狀元怎麼辦?

王實甫給出的回答是:張生拿了狀元。作者費盡心力寫到這,極度誠懇地希望在戲裡實現的“有情人成眷屬”理想,難道不會順理成章地讓張生高中狀元嗎?

但是,這與其說是“車到山前必有路”,毋寧說是作者為了安撫歷來喜歡大團圓結局的觀眾而做的一項簡單處理。因為作者不可能不知道,張生考上狀元到底有多難。

有數據證明:中國一千多年的科舉制度,誕生了十萬進士,而狀元只有不到區區六百人。即使才高八斗、懸樑刺股發奮用功,考上狀元的幾率也是極低的。而且這段時間,張生白天期待著晚上和情人相會,晚上兩人顛龍倒鳳巫山雲雨,那麼這幾個月他能看幾本書?他居然能輕易打敗千軍萬馬,在科舉取士的獨木橋上擠到最前邊?這太難了,太不符合藝術真實了。

而且,張生離去的時候說“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可見,他考上會回來,萬一考不上,他是再也不回來了。儘管鶯鶯說“你與俺崔相國做女婿,妻榮夫貴,但得一個並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可是作為一個飽讀聖賢書的傳統文人,張生能甘願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嗎?愛情再重要,也不是生活的全部。考取功名是封建傳統文人出人頭地的幾乎別無選擇的出路,但這條路太難了,對張生來說不啻是一條絕路。

作者不會不知此間艱難,更重要的是,王實甫生活的元代,文人不用說考狀元,就連考科舉的機會都沒有(他大約生活於13世紀末14世紀初,元代在1315年才第一次開科取士,儘管他寫的是唐朝故事)。處境極端困窘的文人,只好藉助雜劇來一抒憤懣。

因此他在長亭送別動用了最悽美的文辭:“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這種巨大的淒涼感,不知今生能否再見面的絕望感,給《西廂記》染上了濃濃的悲劇氣息。

王實甫用如詩一般的語言,勾勒出瞭如詩一般的男女戀愛的場面。他想在劇中實現當時人們迫切真實的情感需求,但這種情感需求的實現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因此,大團圓的喜劇結尾包蘊著悲切悽楚的真實結果。要想真正實現“願普天下有情的終成了眷屬”的願望,只有等到封建大廈的徹底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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