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讀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

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故事,因為元代王實甫創作的《西廂記》而家喻戶曉,其中“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愛情宣言則成為歷代中國人最美好的願望之一。

該故事最早出自唐代大詩人元稹所作的傳奇《鶯鶯傳》,描繪了渣渣文人張生對痴情女子崔鶯鶯“始亂之終棄之”的無恥行徑。崔鶯鶯對愛情的勇敢追求,對封建禮教的反叛行為讓人油然而敬,而元稹對張生始亂終棄行為的辯護則為人所不齒。

後來又有宋代趙令畤作鼓子詞《商調蝶戀花》,趙氏用優美的情辭將《鶯鶯傳》串聯起來,感人至深。“獨寐良宵無計遣。夢裡依稀,暫若尋常見”、“最恨多才情太淺。等閒不念離人怨”、“物會見郎人永棄。心馳魂去神千里”等句子則明顯表現出作者對鶯鶯的惋惜、同情和對張生的憎惡、批判。

及至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對該故事做了情節上的豐富擴展和大幅改編,不僅為王實甫創作《西廂記》提供了主要參考藍本,同時也是王西廂以前寫崔鶯鶯與張生愛情故事的最完美的作品。

今天,我們就重溫一下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

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讀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

關於董解元

和王實甫一樣,董解元的生平事蹟也幾無可考,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清楚,因為在金、元時期,“解元”是對讀書人的敬稱,明清後鄉試第一名才專門稱為解元,例如唐寅就被稱為“唐解元”。因此,董解元並非作者真實名字。

對於他的生活時代,多認為他活動於金代金章宗時,約相當於南宋光宗、寧宗時期。除此之外,我們對作者知之甚少。

關於諸宮調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指出“諸宮調者,小說之支流,而被之以樂曲者也。”他援引南宋吳自牧《夢粱錄》:“說唱諸宮調,昨汴京有孔三傳,編成傳奇靈怪,入曲說唱。”指出諸宮調是唱的。同時指出“其所以名諸宮調者,則由宋人所用大麴傳踏,不過一曲,其為同一宮調中甚明。唯此編每宮調中,多或十餘曲,少或一二曲,即易他宮調,合若干宮調以詠一事,故謂之諸宮調。”意思是說諸宮調演唱的時候不限於一支曲子,一個宮調,以富於變化的多樣性代替單調性。

此外,吳梅在《元劇略說》中曾指出:“金章宗的時候,可不是有一位董解元嗎?……他做的一部《西廂彈詞》,至今還是完完全全的。為什麼叫做彈詞呢? 因為唱這種詞的時候,口裡念著詞句,手裡彈著三絃,所以叫做彈詞, 又叫做《絃索西廂》,又叫做“諸宮調詞”。這解元先生做了《西廂》 詞,大家都彈唱起來,一時非常風行,不過都是坐唱,不能扮演出來。”

由此可知,諸宮調是通過說話和彈唱,即文學和音樂的組合而形成的的一種藝術樣式。因為它“不能扮演出來”,所有還不能將諸宮調視為嚴格意義上的戲劇,但它對後世元雜劇的形成則是起到過前導作用的。

藝術形象

先說張生,這是一個除了窮別的方面幾乎堪稱完美的青年。能吟詩,會彈個小曲,有智慧有謀略,修書一封即能退卻五千賊兵。身手矯捷,爬個樹,翻個牆,都是小菜一碟。端的是智勇雙全,文武兼修的大好青年,而且對鶯鶯始終痴情如一,從未變心。他陷入愛情後的情感一直比較穩定,對鶯鶯一見鍾情,愛慕之心溢於言表,得到了就爽的要命,得不到就悲痛欲絕、尋死覓活。稍顯瑕疵之處,可能就在他主動離開鶯鶯而去參加科舉考試,從此兩人渡過一段天各一方,苦苦相思的歲月。

鶯鶯是一個才貌雙絕的少女,由於從小封建禮教的灌輸,她雖然也愛慕張生,但開始對對方的熱烈追求是感到羞澀的、不安的。可是沒多久,自然的情感需求就逐漸擺脫了迂腐禮數的牽絆,她變得主動起來。當張生給她寫情詩後,鶯鶯大膽的主動約他:“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後來囿於對紅娘的不放心以及長期的封建禮教約束對她起的慣性作用,才罵走了張生。但當張生因為失戀而差點死掉時,她最終做出了最勇敢的舉動:深夜去張生屋裡投懷送抱,甜蜜的兩人生活開始了。當二人的婚事遭到老夫人與鄭恆的阻撓時,她勇敢地選擇去死也不願屈就他人。通過這些描寫,一個敢於追求自己幸福的可愛、聰慧、勇敢的女性形象呼之欲出。

除了崔張二人,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紅娘。二人的愛情之所以能修成正果,紅娘起到了關鍵作用。這個身份地位都處於社會底層的奴婢,對二人的愛情抱有極大的希望,對二人因為封建套路的阻礙而各自愁苦給予了深深的同情。她不辭辛苦的做兩人的信使,當老夫人發現私情而動怒時,機智的紅娘用“家醜不可外揚”勸住了老太婆,緊張的情節在她鋒利的言辭下頓時輕鬆愉悅起來。可以說,正因為紅娘不是愛情的當事者,她對崔張愛情的擁護才更體現了社會整體的情感訴求,才更體現了作者對二人的愛情勝利孜孜地推動和企盼。

語言特色

既然是寫男女私情,既然是寫風花雪月,既然是寫離愁別怨,加之承有宋一代柳永、周邦彥等婉約派詞人的影響,以及作者本人出色的文學表現力,董西廂最精彩的段落也都出現在這些方面。

其一是寫兩人在追求愛情而不得時、得到愛情卻又兩處分離時的苦悶、彷徨、焦灼、悽楚。這是全書描寫最多的場景,各種情景交融、一詠三嘆,文辭極美,但寫的太多就稍顯得過了。

其二也是全書的高潮部分, 就是張生赴京趕考,和鶯鶯長亭依依惜別的情節。

不妨摘錄幾段:

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景蕭蕭,風淅淅,雨霏霏,對此景怎忍分離?僕人催促,雨停風息日平西。斷腸何處唱《陽關》?執手臨岐。

蟬聲切,蛩聲細,角聲韻,雁聲悲,望去程依約天涯。且休上馬,苦無多淚與君垂。此際情緒你爭知,更說甚湘妃!

衰草萋萋一徑通,丹楓索索滿林紅。平生蹤跡無定著,如斷蓬。聽塞鴻,啞啞的飛過暮重。

憶得枕鴛衾鳳,今宵管半壁兒沒用,觸目淒涼千里種,見滴流流的紅葉,淅零零的微雨,率剌剌的西風。

落日平林噪晚鴉,風袖翩翩吹瘦馬,一徑入天涯。荒涼古岸,衰草帶霜滑。

這幾段描述離別的巨大傷感的悽美文字,抒情和寫景交融一體,意境極美。即使比之於“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以及王西廂中的經典段落“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也不顯得遜色。

結語

崔鶯鶯和張生的自由戀愛是一個情感結構,而鶯鶯此前和崔夫人侄子鄭恆先前定的姻親、張生科舉中第獲取功名都是世俗結構。董西廂的思想激流在於肯定了自由戀愛自由婚姻的價值,但並沒有以情感結構大踏步衝破世俗結構的羈絆作為柺杖。

一方面,他沒有深刻批判封建禮教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荒唐,而只是從側面寫出鶯鶯和鄭恆婚姻結合的不合理,此不合理在於鄭恆配不上崔鶯鶯,而且崔鶯鶯和鄭恆是姑表兄妹,於當時時代的倫理不合。文中好幾段刻意渲染鄭恆外貌的醜陋,行為的惡劣,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假如鄭恆也像張生一樣風流倜儻,即使和鶯鶯沒有感情基礎,他們的結合也是可以的。

另一方面,張生追求功名,是自發自覺的,在他的價值觀念中,愛情的價值並沒有超過科舉取第功成名就的世俗價值,“門當戶對”的傳統觀念仍然在張生這種傳統文人身上仍然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儘管在他離開鶯鶯進京趕考和高中探花後都沒有把鶯鶯忘記,儘管考取功名是當時讀書人改變處境的幾乎唯一的出路,但這期間他是連一封信都沒給鶯鶯寫的,我們還可以想象,假如張生一年、兩年、五年、十年沒有考上進士,那麼,他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也不會給鶯鶯寫信,更不用說回去找心上人。從這不難分析出,鶯鶯對愛情的熱烈追求以及全身心投入是遠遠超過張生的。

由此看出,董西廂中的思想有進步,但也有妥協。但總得來說,這部作品的積極意義是巨大的,在那個封建禮教吃人的時代,敢於揚起情感自由的旗幟,敢於同舊式戀愛婚姻觀念叫板,是讓人敬佩的。此外,本書文辭典雅優美,給人帶來很多美的享受。

因此,明人胡應麟說:“《西廂記》雖出唐人《鶯鶯傳》,實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麗,備極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當是古今傳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獻盡此矣”。此言甚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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