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科幻小說《鏡中人》:當你掉入光滑的弧面,如何才能爬上岸?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一期《科幻世界譯文版》上看過一篇小說《鏡中人》,講的是一個人掉入了一個近乎光滑的弧面,最後運用物理知識爬上岸的故事。

當時我上高中,剛好開始學功和能量那一章,看到這個故事我是震驚的——什麼?只有重力做功啊,應該機械能守恆啊,主人公咋就爬上來了?還特地去問物理老師了23333,實打實的硬科幻,印象頗深。

鏡中人

短篇科幻小說《鏡中人》:當你掉入光滑的弧面,如何才能爬上岸?

在恆定推力的作用下,“流浪破車”號已經沿著一條漫長的行星際軌道飛出了內太陽系。經過八個月的太空航行,就在他們緩緩靠近塞德娜的時候,船員們差一點就錯過了這個異常地貌——一個純黑色的完美圓坑。“流浪破車”號的船員們並不是被僱來獵奇的——實際上,一個直徑二十二千米的圓坑甚至算不上罕見。放眼整個太陽系,每一個天體,不論大小,表面全都佈滿了圓形凹痕——那些大大小小的環形山連接起來,組合成奇形怪狀的塗鴉。

不過,這個圓坑可不普通,它的形狀異常完美。在這樣一顆偏遠的“冰球”上,在一個到處都覆蓋著厚厚一層紅褐色積雪的世界裡,它卻是純粹的黑色。

誰又會想到塞德娜上會有一個外星人工遺蹟呢?

塞德娜是最大的海外天體之一,這個小天體的體積與冥王星不相上下,公轉軌道卻要橢長許多,它距離太陽十分遙遠,因此永久處於冰封狀態。

在“流浪破車”號減速入軌的大約一週時間裡,這個黑色圓坑成了船員們在牌桌上閒聊的話題,不過,工頭凱勒曼——一個鐵石心腸、精明得像個會計的礦工——告訴他們,調查外星人之謎可不是“流浪破車”的船員們大老遠飛到這裡來的任務,他不打算放著賺錢的正經活兒不幹,抽出時間跑去看那個圓坑。他們是礦工,不是科學家。塞德娜上富含大量有機物質,可以被運送到內太陽系的任何一顆殖民星球。如果他們還能找到氨,那可真是挖到寶了。氨可以提取出氮,價值連城的氮——在所有揮發性分子都必須依賴進口的殖民星球上,氮的價值遠高於金和鉑。從經濟角度來看,勘探塞德娜絕對是一場賭博:它距離太陽十分遙遠,只有找到一座巨型“金礦”,才有花費大量投入將物資運回內太陽系的價值。不過,殖民星球是一個不斷擴張的市場,如果他們能夠證明塞德娜上氨的儲量豐富、對得起漫長的航行時間的話,那麼塞德娜就會成為公司的一棵小搖錢樹,一個賺錢不快但卻十分穩定的收入來源。

減速進入環繞塞德娜的橢圓形軌道後,他們著手勘探這顆星球上的有機物資源,同時也拍攝了那個奇怪圓坑的照片,並將順便測出的位置和大致尺寸等相關數據全部發回內太陽系。他們接到了回覆,禁止他們靠近那裡。他們還被告知,這不是一個天然物體,當然也不可能是人類製造的,因為他們是有史以來第一批抵達塞德娜的人類。這是外星人遺蹟。他們沒有資格去調查。在內太陽系,有些人擔心如果讓這幫笨手笨腳、只會鑿石頭的傢伙圍著一個無價之寶東挖西掘,造成破壞的可能性會比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大得多。

在環繞塞德娜的軌道上遙測勘探的時候,他們已經探測到一座富氨礦——一個比大多數小行星都大的冰凍氨水湖。加之冰裡還封存著大量有機索林土,使那裡看起來像是一個不錯的開採入手點。

採礦船在塞德娜上成功著陸,降落在氨礦附近,距離人工遺蹟超過五百千米。會有別人來調查那個人工遺蹟,一些步步為營而且小心謹慎的科研團隊,他們會從地球上帶來所需的全部工具和後勤設備。“流浪破車”號是來這裡挖礦的。

“真是豈有此理!”羅克羅斯說,“我們飛了這麼老遠,離這顆星球上唯一值得一看的‘觀光景點’只有五百千米,居然就這麼止步不前了?”

他的搭檔——丁基·齊默嘲弄似的看了他一眼。“我們是來挖礦的,”他說,“要是黑色圓坑裡沒有氨,誰還會去關心它呀?”

這個三人工作組裡的第三個人——艾德里安·佩恩說:“只要我們找到富礦,拿到我們該得的獎金,想去看任何景點都不成問題。幫我檢查一下工作服的密封性,好嗎?”

羅克羅斯檢查了丁基的工作服,又幫艾德里安檢查了一下,分別向他們豎起大姆指;接著丁基幫他檢查密封性。這種工作服是緊身型的,船員們管它叫“裸裝”;當然,每個人都會檢查自己工作服的密封性,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每個人還要交互複查一次。自己給自己做的每一步檢查都必須得到一位搭檔的確認。檢查完密封性之後,羅克羅斯又檢查了自己工作服的電池電量,然後幫丁基和艾德里安檢查電量,同時他們也幫他複查了一遍。他們整裝待發,去執行他們的第一次八小時輪班任務——採集冰芯,架設採礦所需的散熱器。如果這座氨礦足夠好,他們架設的設備有一天將成為一條行星際輸送線的源頭——兩噸重的冰磚將在這裡被感應電動機彈射入軌,無動力滑行幾年之後,抵達內太陽系的消費市場。當然,這些工作全部會由機器自動完成。但目前,勘探和架設設備還需要人類親自動手。

不過,林恩·羅克羅斯並沒有全神貫注地工作,雖然他留出了足夠的注意力保證自己不犯錯誤。他還沒有把那個人工遺蹟拋在腦後。他另有打算。

林恩是“流浪破車”號採礦作業的班組長,負責一個三人工作組。他有資格操作低重力低溫地外採礦作業中用到的每一件設備。採礦和勘探是他的老本行,自從離開家鄉灶神星上那些帶有半球形穹頂的城市,他乾的就一直是這一行——那一年他十五歲,在小行星帶中部地區,這是法定的成年年齡。他的第一站是冰衛星木衛四。在一條融冰生產線上當了一段時間的廉價勞動力之後,他登上了一艘採礦飛船。五年的時間裡,他先後在四艘不同的採礦勘探船上工作,拿到了他的工會會員證,也從一個幹粗活的礦工一步步升到輪班組長。如果可以的話,他喜歡花點時間搞些隨機勘探——隻身一人降落到一顆看起來還不錯的天體上,除了一身增強型工作服、一臺激光鑽和一臺質譜儀外,什麼東西都不帶。一次隨機勘探可以花上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他會一個人在那裡分析礦物成分,希望能夠撞上罕見的好運,發現有用的礦物。一個人待在工作服裡,跟宇宙的其他部分隔絕開來,這讓林恩感覺舒服極了。

林恩覺得自己已經夠聰明瞭,不過他知道如果只靠自學,只去瞭解那些引起他注意的東西,那麼輪班組長大概就是他能夠爬到的最高職位了。在飛往塞德娜的漫長旅途中,他已經報名參加了大學課程,這是升到主管的第一步,他想最終擁有屬於自己的飛船。現在,他的個人數據機裡裝滿了業餘時間用來學習的課件:文學、結構力學和物理學,全都是入門級教程。學習本該佔據他所有的下班時間,因為他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迎頭趕上。不過,既然塞德娜上發現了奇怪的黑色圓坑,他不妨改變一下自己的計劃。

他知道,內太陽系傳回的無線電指示與其說是命令,倒不如說是建議。“流浪破車”號的船員們可不會去接受幾十億千米外的科研機構下達的命令。

工會明文規定,哪怕是開採高品級氨礦,只要上班時間超過八個小時,工頭就必須按照危險工作工資的三倍給礦工支付加班費——而凱勒曼這個鐵石心腸的傢伙是肯定捨不得付加班費的。林恩和他的組員每工作八小時就會有十六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工會幹事將一絲不苟地盯著他們,不讓他們在休息時間裡接任何非正式的工作任務。所以,他有的是時間。

他們下班了,為低溫礦物學實驗室帶回了用於分析的冰芯樣品。丁基和艾德里安脫下工作服洗澡去了,林恩目送他們走進浴室,自己卻沒有跟進去。

林恩覺得他可以翹一天課,避開下班後沒完沒了的牌局。有趣的東西就在那裡,如果不去看一眼的話,他會後悔死的。雖然這是一次採礦任務,不是勘探任務,但林恩完全有資格單獨進行勘探,而且下班後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告訴任何人。因此他溜了出去,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個人工遺蹟在半顆星球以外,離“流浪破車”號位於氨礦附近的著陸地點有點距離。他給自己的工作服充滿電,然後全面檢查了一輛雪地履帶車。這是他從設備倉庫裡開出來的——準確地說是偷出來的,因為他實際上並沒有當班,但他又不是不打算還回來了——不然,他還能開到哪裡去呢?他甚至都沒有消耗任何燃料,因為這輛雪地履帶車配備了一臺小型核發電機,不論有沒有發動,都會恆定地產生14.3千瓦的電能。

單獨外出,這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幾個小時之後,這個錯誤開始變得致命了。

以差不多每小時兩百千米的平均速度飛馳近三個小時是非常刺激的。在微重力環境下,雪地上的每個小鼓包都會把雪地車彈上半空。在頭一個小時裡,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方向,儘量沿最平滑的路線前進,一路顛簸嚇得他都快要靈魂出竅了。不過,這臺雪地車配備了姿態控制推進器,足以使車身在空氣中保持穩定,不至於翻轉(確切地說,這裡的“空氣”應該說成是“真空”才對,因為塞德娜周圍包裹著的、以氦氣為主的氣體,氣壓低到了根本無法用“空氣”這個術語來描述的地步)。顛簸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意識到這裡的積雪非常厚實,把這顆星球上的山丘變成了天然跳高滑雪場,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了。現在,他開始享受這種雪地跳高,他能夠在空中懸停五秒,然後是十秒,最後達到三十秒!

這可比學習好玩太多了,他想。

透過打開了圖像增強儀的護目鏡,他看到四周都是低矮起伏的圓丘,呈現出一種深深的暗紅色,就像佐治亞紅土的顏色。塞德娜可真漂亮。林恩看到,平緩的山丘被刺目的明亮恆星照耀,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那是散落在紅色索林土之上、斷崖峭壁之間白色冰雪產生的反光。他試著關閉了圖像增強儀。一開始,他只能看見一團漆黑,感覺自己在黑暗中飛速前行,完全依靠自動駕駛儀避開障礙物,弄得自己膽戰心驚。一分鐘之後,他開始在黑暗中辨認出一些模糊的影像。又過了幾分鐘,儘管太陽遠在幾十億英里之外,但他發現自己仍然能夠看見周圍的景物。關閉了圖像增強儀,四周的地面失去了色彩,在星光下閃爍著幽靈一般的蒼白微光;太陽則顯得無比的小,用一個大頭針帽就可以把它完全遮住。

在他看來,這幅景象似乎更加真實,所以圖像增強儀就這麼一直關著。平視顯示器為他指示周圍的地形,自動駕駛儀則挑選最平滑的路線穿越雪原。

“你們這些傢伙真該跟我一起來,”他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打牌不好玩,至少在沒發工資之前一點意思都沒有。”

他很幸運,沒有直接開進那個人工遺蹟。他在雪地履帶車上玩高難度滑雪跳高玩得忘乎所以,以至完全忘了留意周圍的地形,甚至連自己開了多遠都不記得。幸虧他的導航電腦沒有忘記,在他靠近人工遺蹟時及時提醒了他。

稍加提示,他就看見它了:遠處的地平線突然斷了一截。林恩重新打開圖像增強儀,人工遺蹟一下子變得非常顯眼——紅色的地平線上陡然缺失了一環,想不注意都難。他減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接近積雪和人工遺蹟之間刀切般分明的邊緣,最後走下雪地履帶車,一點一點向前蹭。

他向下看。

黑暗中閃爍著繁星。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這是一個穿透整顆星球的大洞;接下來他又懷疑,這可能是另一個宇宙的入口。

林恩把雪地履帶車固定在地上,又把自己和雪地車牢牢地拴在一起。他的工具包裡裝著他所有的裝備,不過,帶著工具包會讓他笨手笨腳,甚至都無法趴下,所以他解下了工具包,只穿著緊身“裸裝”輕裝上陣。確認安全繩牢固可靠之後,他跪在外星人遺蹟邊緣,俯身向下張望。

他看到一個金色的頭盔面罩——他自己的頭盔面罩——向上看著他。

黑色的表面根本不是黑的,而是一個巨大的鏡面,在他前面輕微下斜,反射著太空的黑暗。湊近觀察,他可以看見鏡子中反射的清晰的恆星影像。他離鏡面太近了,以至於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完美的平面,但抬頭眺望遠方,他就能隱約看出這是一個曲面。

他把手放在鏡面上(鏡子裡的倒影也從下面伸出手來貼著他的手),摸起來感覺平整光滑——絕對平整,比油還要光滑,就像什麼都沒摸到一樣,他的手掌在鏡面上滑動時,根本感覺不到任何阻力。

透過手套他無法感覺溫度。他的工作服是一個幾乎完美的絕熱體;當然,工作服要在外太空發揮作用,讓礦工們穿著它在海外天體和柯伊伯帶天體的低溫冰原上行走,絕熱是必須的。

林恩檢查了手套指尖上的外部溫度計。他把手指按在鏡面上,溫度計顯示的讀數是5開爾文。這是一個不可能出現的讀數,因此他把手挪到了另一個位置。第二個位置仍然是5開爾文,第三個位置也一樣,第四個也一樣。

“真他媽見鬼,”他說,“簡直比那幫放高利貸的傢伙的心還要冷。”

他的溫度計是好的。他測量了凹坑邊上一小團硬塊積雪的溫度,讀數正常——30開爾文。塞德娜的表面比地獄裡的洞穴還要寒冷,但黑色表面的溫度居然還要再低二十五度! 慢慢地,他想明白了。這個表面不是黑的,它是一個反射面,只是因為反射著星空,看起來才會是黑的。它一定非常接近真正的完美鏡面。儘管遠離太陽,塞德娜上的積雪仍然會吸收陽光,這些熱量讓它們比絕對零度高了幾十度。但這個完美反射鏡一定沒有接收任何光線,因此依然寒冷。他意識到,在某個遠紅外波段,這個鏡面一定輻射著少量熱量。不過在太陽發出耀眼光芒的所有波段中,它什麼都不吸收,因此才比它所在的地面更加寒冷。

這是一個巨大的凹面鏡,一個直徑達好幾英里的巨型天文望遠鏡——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建造的呢?

林恩開始環顧這個鏡面,心中驚歎不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顯示它的年齡,不過可以肯定,它一定非常古老。是誰在什麼時候建造了這個鏡面呢?塞德娜是太陽系柯伊伯帶中軌道較為橢長的天體之一。這顆矮行星在一條長橢圓軌道上緩緩運行,最遠可以抵達距離太陽大約1,000個天文單位的地方,幾乎要脫離太陽的引力束縛了。或許它本來是一顆在恆星之間寒冷黑暗的空間中游蕩的天體,直到幾百萬甚至數十億年前,被太陽的引力俘獲。它來自哪裡?哪個未知的種族建造瞭如此巨大的望遠鏡鏡面,目的何在?

他俯下身,把面罩緊貼在鏡子的表面,一隻手纏繞在緊繃的安全繩上維持著平衡。鏡面完美平滑,完全反射。

突然,安全繩鬆了。

林恩站起身,看見雪地履帶車正在黑暗中隱隱向他滑來。他之前把雪地車靠在一個冰丘旁加以固定,但核反應堆發出的廢熱融化了冰丘,雪地車現在自由了,開始蹣跚著滑下雪坡,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地向他衝來。為了避開雪地車,他想都沒想就後退了一步。

他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的防滑靴找不到任何著力點,鏡子的表面比冰還要光滑,他的腳直接滑了出去。他四仰八叉地跌倒了。在微重力環境下,任何動作看起來都像在放慢鏡頭。他的一隻手抓住了之前放在鏡面邊緣的工具包。有那麼一會兒,他停在了鏡面邊緣,臉朝下趴著,腳懸在巨型鏡面的斜坡上左搖右晃。他左手抓著斜坡邊緣的工具包,整個身體都掛在這隻手上,右手仍然緊緊攥著現在已經不再緊繃的安全繩。

雪地履帶車向前滑動,撞上起伏的冰面,側翻在地,悄無聲息地濺起一團深紅色的雪霧,慢慢停了下來。

局面似乎穩住了。他儘量不移動身體,動作異常緩慢地收緊安全繩,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雪地履帶車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用一隻手,把安全繩固定在了他的腰帶扣上。

塞德娜上的重力非常微弱,還不到一個標準地球重力加速度的十分之一。把自己拉出凹坑,哪怕只用一隻手,對他來說也輕而易舉。他放鬆了一下,危險似乎暫時退卻了。他的左手越來越僵硬,因為這隻手正用一種非常彆扭的姿勢抓在鏡面邊緣的工具包上。他稍稍變換了一下姿勢。

把他的身體錨定在鏡面邊緣的工具包,突然從雪地上鬆脫出來。

彷彿是華麗的慢鏡頭回放,工具包和林恩緩緩滑下鏡面。他揮舞著雙手伸向凹坑邊緣,尋找一切他可以抓住的東西,最後只抓到了一把積雪。手忙腳亂之中,他鬆開工具包,任由它滑下了斜坡。工具包微微旋轉著,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

安全繩仍然扣在他的腰帶上,另一端系在雪地履帶車上。他滑下鏡面,直到鬆弛的安全繩再次繃緊。繩子略微伸長了一點,但是挺住了沒有斷。在他的上方,這根繩子的另一端,雪地履帶車稍稍晃了一晃,但沒有移動,仍然牢牢地紮在冰中;而繩子這一端的他則掛在鏡面斜坡上左搖右晃。他伸出手臂,但鏡面邊緣總是比他伸直的指尖遠了那麼一丁點兒。他伸出一隻手,抓住繩子,向上攀去。

腰帶扣斷了。

繩子從他的指間鬆脫,就像上面塗了油一樣。林恩·羅克羅斯以一種緩慢、從容、優雅的姿態,沿著沒有摩擦力的鏡面滑了下去。

在滑落的過程中,他試著伸手去抓斜坡的頂端。這個大圓盤的邊緣離他的指尖只有一英寸,但無論怎樣瘋狂地舞動雙手,他都抓不到任何著力點。他一路順暢地向下滑,速度越來越快,雖然速度增幅不大,但不可阻擋。這真讓人抓狂,又令人洩氣。

我完蛋了,他想。

在滑下鏡面的過程中,他還有時間回顧一下他的人生、他到訪過的港口,以及他的罪孽——無論是他已經犯下的,還是他沒來得及犯的。所有這些看起來都很美,但都沒有了意義。

回顧這一切花了他大概二十秒的時間。他還在往下滑,臉朝下,依舊做著毫無意義的神經反射運動——努力地在鏡面上攀爬。

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翻了個身,費了一番工夫,努力坐了起來。在一個沒有摩擦的表面上運動,就像在做自由落體運動,這方面他有著豐富的經驗。琢磨了一會兒之後,他慢慢掌握了其中的竅門。他扭了扭身體,面朝運動方向坐好,評估了一下自己的處境,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應急預案已經鑽進了他的大腦,他開始反覆默唸,就像在吟誦禱文一樣。

應急預案第一條:採取任何必要的緊急措施防止情況惡化,並隔離受損部位。

好吧,這一條簡單。他正在滑向一個鏡面凹坑的底部,沒有任何可以讓他抓住的東西。無論如何,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應急預案第二條:啟動121.5MHz和406MHz廣播頻道的雙頻緊急定位信標。

那輛雪地履帶車上裝著他的緊急信標,還有其他遠程通信工具,現在都已經在他上方遠得看不見了。備用緊急信標在他的工具包裡,正在他前方某處的黑暗中沿著鏡面滑行。

他的工作服上裝有低功率超寬頻音頻通信設備。這是礦工和礦工之間進行通話用的,不過它被有意設計成只適用於短程通信;要不然,一百個礦工的聲音早就把無線電頻譜給佔滿了。他錄了一段簡短的呼救信號,在工作服的音頻通信設備裡每分鐘播放兩次,每次持續呼叫五秒鐘。這麼做是沒用的,不過至少可以讓他平靜下來。呼救信號根本沒機會被人聽到。“流浪破車”號遠在地平線以下,超出了無線電波的傳輸範圍。因為本來不應該有人跑到地平線以下,所以軌道上根本沒有通信中繼衛星。

應急預案第三條:調查你的處境,確定你相對於潛在救助來源的位置和速度。

根本不存在潛在的救助來源。不過,他的工作服確實配備有慣性導航單元,他可以測定自己的位置和速度。他確認導航單元已經開啟,並把他的位置和速度發送到平視顯示器上。暗紅色的圖表閃現在他的面罩上,飄浮在這片黑暗之中。他正沿著一個傾角略小於二十度的斜坡下滑,目前正以每秒十八米的速度相對於鏡面移動。在他查看數據的同時,慣性導航單元還在不斷地更新他的速度:每秒十八點三米,每秒十八點六米。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速度。除了顯示器上正在緩慢增大的數字以外,他感覺自己好像根本沒動。

這對他沒有任何幫助。他讓電腦顯示出他的位置-時間關係圖。他穿越鏡面的路線是一條完美的拋物線。這是合理的。這個鏡面當然應該是個拋物面,是一臺巨型望遠鏡的反射鏡。他把拋物線向前延伸,用一個移動的小點畫出他的運動軌跡。他的移動速度越來越快,但隨著他滑向底部,他的加速度正在降低。按照曲線的形狀推算,再過四分鐘,也就是他失手滑下邊緣之後六分鐘多一點,他就應該能夠抵達底部。然後,他的動量會帶著他爬上另一側斜坡。

應急預案第四條:檢查消耗品,採取措施減少關鍵供應品的使用,直到獲救。

林恩檢查了自己工作服的狀態。實際上,他並沒有消耗任何消耗品。他的氧氣是由零緩存內嵌式再生氧氣系統提供的;他每呼出一口氣,其中的二氧化碳就被分離出來,經過一個電解循環分解出氧氣,再立即進入他吸進的下一口氣中。整套系統靠一塊固態電池供電,這塊電池還為他工作服裡的加熱器提供能源。所以,電池才是他的最終消耗品。他檢查了自己的電池狀態:綠色,還有百分之七十六的電量。這種電池的滿格電量足夠撐兩個班還綽綽有餘,因此剩餘電量還能供生命維持系統運轉十二個小時多一點。有沒有可能在電量耗盡之前,有人推測出他在哪裡,然後組織營救呢?不太可能。甚至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失蹤了,除非又輪到他上班,那是在——他看了看時間——十三個小時以後。即使到了那時,也得等到下班後才會有人來查崗,然後才會去追查他為什麼沒來上班。

應急預案第五條:審視可用資源。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現有資源來實現救援。

很好。他的可用資源就是他的工作服,其他就真的什麼都沒了。他帶來的其他所有東西,不是放在他已經丟失的工具包裡,就是落在了雪地履帶車上。如果他穿的是適合太空作業的工作服,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機動推進器將提供充足的推力,能夠隨心所欲地沿著任意方向把他推上斜坡。但事實上,他穿的是適用於地面作業的工作服,沒有配備任何推進器。

應急預案第六條:在緊急情況結束後,聯繫空間監測機構取消緊急求救呼叫。

他估計,緊急預案的這一部分他可以忽略。

從頭到尾默唸一遍應急預案,沒有給他指明任何解決問題的出路,不過至少減輕了他的恐慌。現在他距離底部還有一分鐘,正以每秒一百六十米的速度滑行。他在腦子裡換算了一下單位。灶神星,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最早是美國人的殖民地,一直頑固地拒絕接受公制單位,甚至在美國本身都併入歐盟之後,那裡依然我行我素。他的滑行速度差一點就達到每小時一百英里了。他又一次查看了顯示器,發現滑行路線其實不會經過底部正中央。他會從左側擦過中心點。沒錯,他想。繫住安全繩的腰帶扣突然斷開時,他正在左搖右擺;側向速度說明,他的實際滑行路線是一個不會經過中心點的橢圓弧線——實際上,應該是一個李薩如曲線。他會從這個鏡面的底部中心點的左側不遠處經過。他緩慢地轉動著自己,向右張望,心裡清楚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動作,因為沒有什麼東西可看。

不過,還真有一些東西在寂靜中滑了過來。他看不太清楚,這才意識到圖像增強儀還沒有開啟。他順手打開了它。

他正在高速經過一堆黑色的沙石和幾塊巨大的圓石。看起來它們離他只有幾米遠,不過他瞥了一眼測距儀,發現這是一個錯覺:那堆沙石差不多在五十米開外。鏡面的底部並非空無一物,而是裝滿了一百萬年來落入這個環形山又滑到底部的各種碎片。

工作服的恆溫器工作良好,他卻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以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速度撞上這堆碎片,倒是可以一下子終結他的所有問題。

那堆沙石從他身邊滑過,在他身後變得越來越小——或者應該說,是他從那堆沙石旁邊滑過才對。他已經經過了滑行軌跡的最低點,現在正在上升,滑上對面的斜坡。

為了節省繪圖所消耗的那點電能,他重新關閉了圖像增強儀。他現在正雙腳朝前滑上斜坡。他檢查了一下數據。在他滑到最低點的時候,他的最大速度差不多達到了每秒一百七十米。現在他的速度越來越慢,同時斜坡也越來越陡。他正滑向對面的鏡面邊緣。他躺了下來,想思考一下,結果一眼就看見了天空。

即使不打開圖像增強儀,天空也顯得無比壯觀。他的身體下面有星星,身體上面也有星星,就好像他躺在一塊完全透明的冰片上,在無盡的太空中滑行一樣。太陽是一小粒火種,非常明亮,幾乎刺痛了他已經適應黑暗的雙眼,然而它又非常渺小,幾乎散發不出多少光芒。在他移開視線之前,他能夠看到太陽被一個朦朧的光盤包圍,看起來非常暗淡,甚至比太陽在眼裡留下的殘影亮不了多少——這是黃道光。包圍著黃道光的則是繁星,就像散落在天鵝絨夜幕上的數百萬鑽石顆粒,閃爍著從鐵青到深紅的各色光芒。

林恩盯著這些繁星,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應急預案。停止進一步損害,大聲呼救,確定位置,節省消耗品,審視資源並解決問題,打電話回家。

第五步是最難的:審視可用資源並解決問題。不過,他仍然沒有什麼資源可以審視。他的地面工作服沒有任何配件,甚至沒有備用氧氣瓶,不然他還可以拿來做一個冷氣體推進器。工作服為他擋住寒冷和真空,給他提供能夠呼吸的東西,僅此而已。生命維持系統和電池都是內嵌在工作服裡的,即使他想拿,也根本拿不出來。而其他的所有東西都在礦工工具包裡。

審視資源。工具包怎麼樣?它也跟他一樣,在同一塊鏡面上滑行,只不過早了幾秒鐘。裡面或許有什麼工具能夠解決他的問題——比如說,無線電信標。而且,即使沒有其他有用的東西,他還可以把它當成反作用體。如果他能以足夠快的速度把它扔出去,他就可以獲得一點動量,讓自己滑出鏡面邊緣。工具包就在他所在的鏡面上,也許只有幾米遠。

林恩扭了扭身體,坐了起來,把他的圖像增強儀效果開到最大。每個工具包的顏色都不一樣,這是為了確保礦工不至於隨手錯拿別人的工具包;他的工具包是亮檸檬綠色。只花了幾秒鐘,他就看到它了。就在那裡,在他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邊滑動還一邊慢慢地旋轉。 事實上,既然工具包在他前面,它就會比他更早抵達這個巨碗的另一側邊緣,然後掉轉方向,衝他滑回來。

根據他在顯示器上繪製的圖表,距離鏡面邊緣大概還有一分鐘。他死死盯住在他前面滑行的工具包。沒錯,就是那裡——它會不會飛出邊緣,滑出這個巨碗呢?不會。工具包只和鏡面邊緣輕輕地接觸了一下,然後向左一偏,開始向他滑落回來。

他正在滑向邊緣,速度越來越慢,而工具包正在滑落,速度越來越快。他張開四肢趴在鏡面上,努力伸手去夠工具包,但它從他身邊滑過,離他儘量伸展的手指還差老遠一段距離。

不過,他沒有時間為錯過這次機會而傷心難過。片刻之後,鏡面邊緣來了。他四肢並用地在鏡面上努力攀爬,像一個游泳者一樣使勁撲騰。只要他能夠再往上爬高哪怕一米……

沒有用。鏡面邊緣就懸在他的前方,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無論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再前進分毫。

他開始重新下滑,速度越來越快,鏡面邊緣也消失在了遠方。

為什麼工具包沒有滑回到他手裡?他意識到,這是因為它也像他一樣,沿著一條橢圓軌跡滑行,跟他的運動軌跡並不交叉。

他現在正在往回滑。再過六分多鐘到達底部,十二分鐘後抵達另外一側。然後再花十二分鐘滑回來,再滑過去,滑回來……直到他耗盡電源,被凍僵並且窒息而亡。在那之後,他的屍體還會擺盪多久?幾天?幾年?這個鏡面不可能一點摩擦力都沒有;宇宙中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完美的。如果真有那麼完美,那堆沙石就不會出現在底部中心;掉進來的岩石應該一直襬蕩才對。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單擺的擺錘,只不過這個單擺靠的不是一根繩索,而是一個沒有摩擦的表面。有那麼一會兒,他的思緒把他帶回到了孩提時代,那段在灶神星上快樂成長的日子。他和哥哥比賽盪鞦韆,看誰能蕩得更高。他們肯定嘗試過上百次,努力擺動著鞦韆,想讓它越過橫杆。他們從來都沒有成功過,雖然灶神星上微弱的引力已經大大降低了難度;每當鞦韆蕩得高過支點時,繩子就會鬆弛下來,鞦韆也會猛然掉落。

回想過去不會對他有任何幫助,他強迫自己回到現實,思考他目前的處境。再過幾分鐘,他就會回到起點。那條安全繩如何?如果它還懸掛在那裡——不過這不太可能。他在腦子裡回放了一遍自己跌落的過程。安全繩在腰帶扣斷開的時候,已經像根橡皮筋一樣彈回去,消失在了邊緣上方。他會努力抓住繩子,如果夠得到它的話,但他不抱太大希望。

果然如此。他向上滑,距離邊緣近在咫尺。有那麼一會兒,他似乎懸停在那裡,差一點就可以夠到邊緣,但他終於還是又滑開了。這一次,他和工具包之間的最近距離並不比在鏡面另一側時近多少,安全繩也絲毫不見蹤影。

不過,還有其他東西需要思考。塞德娜每十個小時自轉一週。再過——他看了看時間——兩個小時,太陽就會直射頭頂。在距離地球一百個天文單位的寒冷黑暗之中,太陽顯得十分昏暗,不過,當陽光被一個直徑二十千米的鏡面聚焦在一起時,又會怎樣?他意識到,這很可能就是建造這個鏡面的實際目的。這不是一臺望遠鏡,而是一臺巨型太陽灶。

不過有一點他沒有想到。鏡面確實能夠使陽光高度集中,但陽光會聚的地點將是鏡面的焦點,位於鏡面上方好幾英里的高空。在鏡子的表面,陽光不會比平時更亮,也不會更暗。他應該擔心自己會不會被凍僵,而不是會不會被烤焦。

經過鏡面底部時,林恩再次打開了圖像增強儀,看著位於中心的那堆沙石,試圖找個方法來利用它。不過它依然遠在五十米外,沒有任何可用的東西。

他關掉圖像增強儀,又一次被繁星和黑暗包圍。

或許他應該回顧一下自己的人生?和哥哥一起盪鞦韆的日子真是一段美好時光,雖然他們從來沒能越過那根橫杆。他可以用所剩不多的幾個小時來回憶一下美好時光。他想,作為一個勘探者,自己到過很多地方,但他只見過那裡陰暗、破舊的一面——那些靠近船塢的城區看起來全都一樣。他知道礦工們每到一座採礦點都會找個姑娘來陪,但不管交易是明面上的還是暗地裡的,無論如何,他們都會花錢買春。有人僱他的時候,他的收入還算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從來就沒有真正省下過一分錢。他覺得自己不是在浪費生命,至少不完全是,不過他已經玩夠了,該是向前看的時候了。他需要學習,獲得學位,闖出些名堂來。

好吧,他有大把的時間來學習,如果這就是他想做的事情的話。倒不是說學習對他有多大的用處——他還困在一個碗裡呢!不過這倒提醒了他,他確實有一個之前沒有想到的資源。他的個人數據機裡存滿了學習資料,其中一個科目是物理學。物理學教程裡會不會有某個辦法能夠解決他的問題呢?雖然可能性不大,但為什麼不試一試?

他啟動了學習資料,在搜索欄中輸入:“問題,在一個巨型鏡面上滑行。”他壓根兒就沒指望能夠找到任何結果,但搜索引擎還真給他找到了一條。

令他驚訝的是,這個結果不是在物理課件裡找到的,而是從文學課件中搜出來的。這條鏈接指向二十世紀一篇古老的科幻小說,講述了兩個人在一塊沒有摩擦的鏡面上滑行的故事。他一向討厭經典科幻。他輟學以前在學校裡已經讀得夠多了。老師們好像都喜歡科幻,但以前的那些作者寫出來的東西總是錯得離譜。主人公總是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做一些極其危險的事情,他們全都愚蠢得要死。

那麼,偷走一輛雪地履帶車,在一顆陌生星球上獨自遠行,又不告訴任何人他打算去哪裡,這樣的事情算不算愚蠢呢?好吧,至少那個時候看起來,這個主意還不賴。

數據機裡沒有這篇小說的全文,只在一份二十世紀文學概述裡有一段簡要介紹。他瀏覽了一下,就愈發失望地意識到,這跟他的處境不太一樣:這篇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支配的資源比他多得多。在這個故事裡,兩位主人公被繩子拴在一起,他們藉助這一點不斷加快旋轉速度,讓他們相互飛離。課本上繼續討論說,故事裡的這種方法並不管用;作者忽略了角動量守恆。沒有用!如果這是一本實體書,而不是平視顯示器上的一團熒光的話,林恩早就厭惡地把這本書給扔掉了。

要是他真有一本書可以扔就好了!任何東西都行!這樣,他還可以利用動量。現在的處境簡直就像不帶任何設備就在太空中飄蕩。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運動。

簡介還提示他參見相關條目:簡諧振盪,無摩擦運動。

他點開簡諧振盪,發現這好像是一個有關正弦和餘弦的教程,對他似乎沒有明顯幫助。接著,他翻到無摩擦運動,開始瀏覽教程。教程上說,超流氦是支持無摩擦運動的唯一一種已知物質。好吧,這很有趣。外星人有沒有可能已經找到了某種方法,能夠將超流氦凝成固體?不可能,這太荒謬了。不過,這個鏡子的表面仍然極其寒冷,冷得連上帝都要打哆嗦。或許構成這個鏡子的某種物質的表面上有一層薄薄的超流氦?他可不可能通過加熱鏡面來破壞這種效果呢?

但這沒用,是條死衚衕。即使鏡面有摩擦,對他來說也可能仍然太滑,不可能讓他順著斜坡爬上邊緣。他必須在斜坡上刻出臺階才行,但他沒有工具。這種材料是不是有彈性呢?他用力踢了踢鏡面,感覺就像踢在堅硬的花崗岩上。即使隔著靴子,他的腳趾還是踢疼了,但鏡面連最細微的彈性都沒有表現出來。不管構成鏡面的物質是什麼,它都很硬。

沒有摩擦的表面大概很有商業價值,哪怕它只在接近絕對零度的低溫下才能工作。如果凱勒曼這個王八蛋知道,他手下的一個工人正在一種價值超過這顆星球上所有氨礦總和的物質上獨自滑行,救援大概很快就會趕到。 這種想法並不會讓他距離獲救更近一步。

邊緣又靠了過來,或者說,他又在靠近邊緣。他向邊緣滑去,速度緩慢,在距離邊緣近到令人抓狂的地方停住,然後又滑落下來。林恩確認無線電仍在廣播著毫無用處的呼救信號,而工具包依然無法夠到,然後檢查了電池狀態。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

他趴在斜坡上往下滑,就像乘雪橇一樣。他轉了轉身,小心翼翼地用手和膝蓋支撐起身體,然後挺起上身跪在斜坡上,用一隻手扶住鏡面維持平衡。雖然有些搖搖晃晃,但一段時間之後,他控制住了。這好像不算太難。他嘗試站立起來,而且確實站了一會兒,雙手拼命揮舞著想要保持平衡,但雙腳還是從身體下面滑了出去。

這有點像在冰面上嘗試站立。他努力著,終於找回了平衡。他意識到,這很像是在木衛四的山丘上玩滑雪板,或者在火星的極冠上滑雪——在離開飛船上岸度假時他嘗試過一次。火星上的二氧化碳積雪也幾乎沒有摩擦,不過,如果雙腿放鬆並且保持警惕,你是可以站起來的。關鍵技巧就是要把手臂張開,讓膝蓋彎曲,在滑行過程中不斷調整平衡。微重力環境很合他的口味,給了他足夠的時間進行調整。

他站起來了,像衝浪一樣滑下斜坡。要是他哥哥現在能看到他就好了!

這對改善他的處境一點幫助都沒有,但能夠站起來已經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成就感,彷彿他已經掌控了自己的命運。他想象自己是一名奧運滑雪冠軍,正沿著奧林匹斯山斜坡上的人造雪道飛馳而下。他看了一眼顯示器:差不多又經過底部開始再次爬坡了,他正以每秒一百五十米的速度滑行。這肯定打破了所有的滑雪紀錄!他舉起雙手,向想象中的成千上萬名熱情觀眾揮手致意——然後向後滑倒,跌坐在鏡面上。

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的加速度下,跌倒沒什麼大不了。林恩轉了轉身,又試了一次。通過練習,他發現自己幾乎不需要刻意努力就能站起來了。

就好像能夠站起來可以給他帶來好處一樣。

是不是這樣呢?等一下,如果他能站起來,那他能不能跳起來呢?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加速度下,他應該可以跳得很高。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讓他在滑到頂端靠近邊緣的時候,跳過那一段短短的距離呢?

經過一點練習,他發現他確實可以把自己推離冰面,短暫地騰空而起。要真正跳起來,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並且協調好動作,否則四肢就只會在冰面上徒勞地四下揮舞。(不是冰面,他想,應該是鏡面才對。其實這不是冰。)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為這突如其來的希望歡呼多久,泡沫就破滅了。能夠跳起來並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因為他只能豎直起跳。不,甚至連豎直起跳都算不上——由於根本藉助不到任何摩擦力,他起跳的方向只能完全垂直於鏡面。他把他在鏡面上的滑行軌跡調出來,顯示在平視顯示器上端詳,試圖找出他推理過程中的漏洞。假設他恰好在抵達最高點的那一刻起跳,但鏡面傾斜的方向不對,反而會讓他跳得距離邊緣更遠。沒有用。如果他早一點起跳呢?不,還是不行;他起跳的方向總是錯的。

他在平視顯示器上畫了一幅示意圖,還在上面加了一個身穿工作服的小人圖標。他費盡心思地研究著,但始終找不到一種能夠藉助跳躍幫助自己脫離困境的方法。事實上,跳躍甚至在幫倒忙——如果他滑向邊緣的速度能夠再增加一點,他就可以成功逃脫,但跳躍似乎在往相反的方向增加速度。

等一下,這個想法對嗎?他的跳躍將完全垂直於他的運動方向,因此,跳躍不會改變他沿著鏡面滑行的速度。或者還是會改變?他真希望自己能夠多懂一點物理學。鏡面是曲面,而他的跳躍是一個矢量,肯定有某種方法能夠讓這個矢量為他所用,但他看不出來。對他來說,這太複雜了。

審視可用資源,用它們來解決你的問題。他的資源就是他自己,一個在世界最大的鞦韆上擺動的孩子……還有存在數據機裡的物理學教程。

他重新翻開教程,在解釋簡諧運動的一屏又一屏資料中搜尋。他發現,拋物線形勢阱中的滑行正好就是他目前的處境。教程上解釋說,他的運動遵循著一條完美的正弦曲線——這一點他已經知道了,而振盪的週期是固定的——這一點對他來說沒有用。接著,教程開始介紹受驅振子,也就是有一個週期性出現的外力施加在振子身上。即使這個外力非常小,只要它與振盪週期同步,也能迅速增加振幅——他簡直要抓狂了。這正是問題所在!他連這樣一個“非常小”的外力都找不到,教程也沒有給他提供任何線索。相反,教程開始向他講授有關動能和勢能的內容。

如有疑問,就去讀該死的手冊,他想。這個建議他起碼聽過一百次。有關簡諧振動的教程是他手頭僅有的手冊。如果有解決辦法的話,它就一定藏在這本教程裡。

他開始努力學習簡諧振動這一章,從頭看起,鑽研習題,一門心思地沉浸在解決方案之中。有一次,他查看平視顯示器,震驚地意識到,時間已經在不經意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整整擺盪了三個來回。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他覺得這些內容很有趣,本身就值得好好研究。他突然明白了物理學家為什麼會如此熱愛他們的研究。解決辦法一定就在其中,就隱藏在動能和勢能的那團迷霧裡面。

確實如此。

他終於想明白了,幾乎要笑出聲來。答案就是鞦韆。 他需要認真一點。他查看了一下顯示器,發現自己又在物理學課本上鑽研了兩個小時。太陽已經西斜。在他沒有留意的時候,他已經在鏡面上擺了八個來回。他檢查了能量狀態,電池大概還能維持九個小時。不過,他已經在腦子裡理清了具體步驟。

他正仰躺在鏡面上往下滑,因此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俯趴在鏡面上。他調出顯示位置和速度的圖表,注視著顯示器上他的滑行狀態。接近鏡面底部時,他做好了準備,手和膝蓋向上推,共同把身體支撐起來。當滑行到單擺運動的最低點、速度達到最大時,他站了起來。

就這樣。這就是他的計劃。

在滑向邊緣的六分鐘裡,他在光滑的鏡面上保持站立狀態——這就是訣竅。他站起來的時候,身體的重心大概會抬高七十至八十釐米,不算太多。

邊緣靠近了。站在鏡面上,儘管傾斜的角度明顯偏離邊緣,但他現在可以越過邊緣看見積雪覆蓋的平原了。那輛雪地履帶車居然蹤影全無。

不過,雖然他能看見巨碗的外面,但距離能夠觸及鏡面邊緣仍然差了一截。不要緊。當他滑行到邊緣附近並短暫懸停在那裡時,他開始實施計劃的下一個步驟。

他坐下了——或者說,允許自己摔倒了——然後把自己壓在鏡面上,儘量使自己像一張紙那樣緊緊貼在鏡面上。

就是這樣。重心改變了一點點,但是——他希望——如果重複足夠多次,效果也會很顯著。每次經過碗底,他就讓自己站立起來;靠近邊緣,就讓自己躺倒在地。就像在盪鞦韆一樣,他每次都往自己的運動中注入一點點能量。每當他經過底部,在站立起來的同時,他就把重心朝這個巨型鞦韆無形的支點挪近了一些,他的速度也會因此增加一丁點兒。當他在邊緣附近俯下身體時,他基本上不怎麼運動,因此根本沒有損失動能。每擺盪一個週期,他就能獲得一點點能量。

下一個週期:在底部站立,在邊緣跌倒。再來,再來。邊緣有沒有靠得更近呢?很難說。再來,再來。他讓自己的思緒放空,全神貫注於自己的運動。他回到了灶神星,回到了跟哥哥一起玩的鞦韆上,試圖把鞦韆蕩得夠高,趕上他哥哥,越過橫杆。再來一次,再來。

現在,邊緣明顯靠得更近了——他跌倒時儘可能伸長手臂,指尖觸到了積雪,還不足以抓住邊緣,但總算有進步了。他試著用一根手指把自己拉上去,但沒有成功。

跌倒,站起。

再來,又近了一點兒;這一次他有兩個指尖超過了邊緣,能夠盡力往上拉。再來,再來。現在,他可以把整個手掌探出邊緣了。他用全部的力量往下按,把自己拉上去,幾乎成功地把手肘探出了邊緣,然後又滑了下去。

接下來這次,他的兩隻手都探出了邊緣,他把自己往上拉,手肘攀上邊緣,向上推,然後抬起膝蓋跨過邊緣,搖晃了一會兒之後,笨拙地翻出邊緣,滾到了地面上。

他出來了。

他回到了地面上,像一個“大”字一樣躺在積雪上,甚至沒有呼吸急促。就是這麼簡單。“物理學,”他說,“這就是物理學。”他覺得站起來還不太安全,於是向外爬了爬,在自己和危險的邊緣之間留出幾米的安全距離。他檢查了一下電量。電池差不多還能維持一個小時,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只要回到雪地履帶車上,他就可以接入雪地車上的電源。而雪地車就在……

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雪地車不在附近。

他檢查了顯示器上的慣性導航單元,根本無法相信上面顯示的數字——雪地車在二十千米以外!

顯示器上清楚地顯示出他和雪地履帶車的相對位置。他肯定是從錯誤的一側翻出邊緣的。

他坐在積雪上,再三檢查著顯示器,試圖通過集中注意力讓事情有所好轉。他怎麼可能犯這樣一個低級錯誤呢?

雪地車在鏡面的另外一側,但並不是正對著他的另外一側。在他沿著鏡面來回滑動的幾個小時裡,這顆星球在他下面悄悄地旋轉。他確實是從掉下去的那一側爬上來的,但星球本身移動了。雪地車在圓周上的位置跟他形成了大約一百五十度的夾角。這比雪地車剛好位於正對面要好一些——他只要逆時針走二十九千米就可以了,比走完半圈整整三十五千米還稍微近點兒。

不過,二十九千米跟一千千米或一百萬千米相比,大概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他根本不可能在剩下的——他看了看顯示器——五十二分鐘裡,走完這麼長的路。

他躺倒在地,突然間筋疲力盡。他已經有多久沒有睡覺了?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覺——

這並不能改變他的處境。他又坐了起來,應急預案像禱文一樣在他的腦子裡回放。第一條:採取任何必要的緊急措施防止情況惡化……

他盯著黑色的鏡面,想象著雪地履帶車所在的位置,就在這個巨碗的另一側邊緣,隱沒在黑暗中不見蹤影。

……第五條:審視可用資源。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現有資源來實現救援。

他現在擁有的資源是一個沒有摩擦的巨碗,完全漆黑,完全光滑,完全沒有摩擦。

這是他最不想做的一件事,但等待和思考於事無補,只能耽誤他的時間,或許還會磨滅他的勇氣。必須當機立斷。

他站起來,向外走了幾步,然後轉身,雙眼緊盯著鏡面邊緣。就這樣吧。

這還是物理定律。他之前之所以被困在這面鏡子裡,是因為他掉進去的時候攜帶的能量不足以使他再逃出鏡面。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穿過鏡面,向右略偏一點,不過因為鏡面會把他的運動軌跡彎成曲線,作為補償,他瞄準的時候必須向右多偏一些。只要他攜帶的能量足夠多,只要他掉進去的時候速度足夠快,這面鏡子就困不住他。如果他是衝進這面鏡子的,而不是掉進去的,他就能夠再衝出來。

這就是物理學。

他腦子裡的另一個聲音正在衝他尖叫:這是在自殺!但他沒有選擇。從來就沒有。他開始起跑,然後跳向鏡面。

他的俯衝讓他沿著一條長長的平坦曲線落向鏡面。在微重力環境下,他似乎懸停在空間之中,身下的黑暗映照出上方無邊無垠的宇宙,沿著弧線下落時短暫的失重讓他感覺像是永恆。

然後,他落到了鏡面上,滑行,再滑行。在他的頭盔裡,顯示器顯示出他的軌跡,推測出他穿越鏡面的路線。

但他並沒有留意。他知道自己的運行軌跡沒錯。他能感覺出來。

終於,邊緣到了,他成功地越過了那根橫杆。

——獻給羅斯·羅克林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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