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和聞一多,到底是誰「冷」落了朱自清?

朱自清日記,是這位現代著名作家、學者的一宗重要文化遺產,也是關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知識界情況的寶貴史料。但它有個特殊情況:自1934年7月起,朱自清日記多以英日文(英文為多)書寫。他逝世後,門生王瑤曾加整理,後選錄部分條目刊佈。新時期,朱自清日記經重新翻譯整理,收入《朱自清全集》。這是目前所見日記的最全面貌,已成相關領域徵引頻率最高的日記之一。不過翻譯造成的上千處舛誤,嚴重影響到這座史料寶庫的價值。筆者年來致力於通過多種手段儘量還原日記原貌。因多數手稿仍下落不明,把王譯本與全集本對勘,是有效方法之一。本文撮錄一例,俾能引起學界注意,同時作為朱自清、聞一多兩位先賢120歲冥誕的紀念。

1945年9月17日日記,王瑤譯本:

晨訪一多,未遇。得聞太太允許,翻閱一多手稿。得材料及啟示甚多。預備《中國文學史》講稿。下午一多訪寅恪,約餘陪往。寅恪甚冷淡,餘無法引起談話,略坐即離去。

陳寅恪和聞一多,到底是誰“冷”落了朱自清?

朱自清全集 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版

《全集》本:

上午訪一多,未晤。得聞太太許可,閱一多手稿,資料豐富,很受啟發。

準備中國文學史講稿。拒絕江清關於邀請邵、孫、沈及卡爾·陳的建議。此數人中,我只喜歡孫,擬往看望,與之話別。

一多今天下午看望寅恪。期望能與一多談心,然彼冷冰冰。我大概是個引不起別人興趣的人。

兩本事實有區別,焦點問題則在:王瑤譯本說聞朱結伴訪陳,而全集本只說聞一多訪陳;王瑤譯本中,朱自清抱怨陳寅恪冷淡,而全集本中則抱怨聞一多冷冰冰。到底是誰“冷”遇了朱自清,乃至引起他的“吐槽”?

朱自清、聞一多分別於1925、1932年服務清華,終生任教中文系。陳寅恪1926年始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後改任文、史兩系合聘教授,聯大時期則專任歷史系教授。1940年8月離聯大赴港,轉道去英國,為戰事所阻,歷任香港大學、廣西大學和成都燕京大學教授。1945年8月戰爭結束,英方再請其赴英治療眼疾並講學。9月14日,陳寅恪從成都返昆,準備不日後起飛赴英。在昆小住期間,故舊門生紛紛前來探望。聞、朱即是在此種情況下趨訪這位闊別五年之久、年長十歲左右的老同事的。

兩本日記表述不同處,有一種常見情況:兩版各有刪略,合觀方見完整。此處分別敘述的“約餘陪往”和“期望能與一多談心”,顯然不屬這種情況,也就是說,聞約朱一起看望陳,朱期望與聞談心,兩事不可能同時發生。聞朱幾乎可以朝夕見面,兩人談心機會很多,何必非要趁看望陳時來談呢?因此,事實要麼是“聞約朱同往”,要麼是朱未被約往,他只是“期望與聞談心”。兩種表述應為對同一英文句的不同翻譯,其中一本有誤解和附會。

陳寅恪和聞一多,到底是誰“冷”落了朱自清?

朱自清全集 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版

聞朱交往密切,從日記可以看出:1932年9月起聞一多身影始現,其後不絕如縷,凡150次以上。僅從1945年暑期到本日,就有頻繁的交往記錄:6月21日,“訪一多,未晤,將試題交其夫人。”22日,“上午訪一多未遇。”23日,“上午至清華辦公室,並訪一多。彼告以四接頭語。”29日剛抵成都的朱自清有信致聞。7月8日、29日自成都致信聞一多;9月2日(朱返昆三天後)“訪芝生、一多”;3日,“一多來談清華國文系事”;17日,“上午訪一多,未晤。得聞太太許可,閱一多手稿,資料豐富,很受啟發。”事實上,兩人相交日久,彼此熟知,在此時突然說“彼冷冰冰。我大概是個引不起別人興趣的人”,實在顯得突兀。

關於翻閱聞一多手稿一事,朱自清在回憶文章中曾詳細提及:“去年春間有一天,因為文學史上一個問題要參考他的稿子,一清早去看他。那知他已經出去開會去了。我得了聞太太的允許,翻看他的稿子;越看越有意思,不知不覺間將他的大部分的手稿都翻了。聞太太去做她的事,由我一個人在屋裡翻了兩點多鐘。聞先生還沒有回,我滿意的向聞太太告辭。”

家人可以毫不見外地允許他在主人不在時隨意翻閱手稿,這十分符合聞朱的密切關係。朱自清向來對聞敬佩有加,無論日記的“很受啟發”,還是回憶裡的“滿意”,都體現出這種敬佩態度。且不說1945年的聞一多已經以熱情似火的鬥士形象聞名,不太可能對老友有超出限度的冷遇,即使他偶爾冷落了朱自清,也很難想象朱在同一天內,上午才閱其手稿、啟發甚多、備及滿意,下午就會因對方冷遇而耿耿於懷。

陳寅恪和聞一多,到底是誰“冷”落了朱自清?

陳寅恪

至於陳寅恪,雖然此時朱自清與他相識近二十年、同樣十分推重,但因不在同一學系,又有十歲的年齡差距,兩人的親密程度也就遠不及聞、朱之間。據統計,陳寅恪在朱自清日記中出現約40次,其中還有過不太愉快的記錄。1936年10月22日:“昨日陳寅恪電話,詢問彼寄投學報翻譯哈佛大學某雜誌發表《韓愈與中國小說》一文之原稿。是否準備採用。因不易決斷,故答以不採用。然恐已造成問題矣。”當時朱自清兼任《清華學報》編輯,陳寅恪的稿子最終沒在《清華學報》發表。這對陳寅恪來說也許未足掛懷,但朱自清既有了“恐已造成問題”的擔心,這種擔心就難免不在日後交往中留下陰影。在陳寅恪離開聯大的五年中,朱自清日記裡偶爾間接談及他,僅有的見面記錄是1944年暑期朱自清在成都度假期間兩訪陳寅恪,均極簡略。

在此一年後,陳寅恪重回昆明,朱自清訪問拜謁,即便完全出自禮節性的,也是必要和必然的。朱自清提前一個月就“聞寅恪將去英國”(日記1945年8月7日),當天他又明知聞一多訪陳,他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地只是記下“聞一多訪陳”這一事實?而在陳寅恪居留時間短暫、訪客盈門的情況下,同事友好二人相攜趨訪也屬合情合理。陳寅恪頻繁待客,恐難以做到始終熱情;在朱自清方面,“彼冷冰冰。我大概是個引不起別人興趣的人”或“甚冷淡,餘無法引起談話”,這種腹誹之言針對有一定心理距離、闊別時間較長的陳寅恪說出來,就毫無扞格之處。因此,聞一多約朱“同往”訪陳的可能性遠遠大於朱自清“期望能與一多談心”的可能性;讓朱自清感到冷落的,是陳寅恪,而不是聞一多。

陳寅恪和聞一多,到底是誰“冷”落了朱自清?

聞一多

現在來關注王瑤譯本所缺的那句:“拒絕江清關於邀請邵、孫、沈及卡爾·陳的建議。此數人中,我只喜歡孫,擬往看望,與之話別。”

9月21日,陳寅恪啟程,朱自清送行:“寅恪與其他數人今日動身去加爾各答,上午送別之。”據《陳寅恪年譜長編》,陳寅恪的同行者是邵循正、孫毓棠、沈有鼎、洪謙。這正是朱自清日記中提及的名單,其中的卡爾·陳正是陳寅恪本人。顯然,浦江清有與朱自清聯袂設宴餞別之念,而朱自清拒絕了,原因是“此數人中,我只喜歡孫”。可見,陳寅恪不在朱自清“喜歡”之列。這又為前述結論添一心理佐證——對朱自清來說,看望陳寅恪、為他送行都是起碼禮節,不能不為;至於宴請則能免就免,除非是自己“喜歡”的人。

陳寅恪和聞一多,到底是誰“冷”落了朱自清?

朱自清

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和聞黎明《聞一多年譜長編》均對朱自清日記多所援引,用的都是全集本。在1945年9月17日這一天,卞先生據朱自清日記敘述“下午,聞一多看望先生”一事,就把二人攜往的事實遮蓋了。聞黎明同樣在9月17日條中引述了朱自清日記,但僅限於“閱讀手稿”一事,對後文的“冷冰冰”一事隻字未提。我相信聞黎明先生面對朱自清日記這一行記述一定有所躊躇;而最終或是出於對真相的懷疑,或是出於為尊者諱的心理,就略而未提。現在,我們對勘兩本日記,既還原了事實,又為聞一多先生洗清了一個小小的“不白之冤”,恐怕不算無意義之辨吧。

(作者:徐強 單位:東北師範大學文學院)


內容來源:《光明日報》2018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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