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周末版」與自己和解,也就是與相關的人和解

「渡过·周末版」与自己和解,也就是与相关的人和解

誰的心裡沒有幾朵烏雲,誰沒經歷過幾次創傷?這篇文章裡我敘述的事情,也許在很多人看來根本算不上什麼;但對於我來說,卻實實在在地構成了創傷,原因我也難以說清。

從創傷中走出來,還真的不是時間。如果我能給出答案,或許是原諒。

(一)

上小學期間,有短暫的大概也就一週兩週的時間,我中午會去一個親戚家吃午飯。親戚家裡有個男孩子,比我大兩三歲的樣子。現在雖然我會把小學生都當成孩子,但回顧那時候的自己,著實覺得已經是很成熟的自己了。或許是女孩子比較早熟,或許是自己從小就是個硬氣的女漢子,我從不懼怕和異性相處,甚至可以和男孩子稱兄道弟,有時候還大打出手呢。

但是我從沒有在我親戚家人面前展現我這麼毒烈的一面。有一天中午,吃完了午飯,我在屋裡玩,那個男孩從我身後抱了我一下。就那麼一下,現在回想起來,大概都不超過半分鐘。說實話,沒做什麼,實質上的侵犯是談不上的。

但就是那一瞬間,我愣住了。因為不到十歲的我,壓根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或者說,那個動作本身到底是否是有害的。

然而,我也未曾料想,就那麼不到半分鐘的背後摟抱,以及也許對方迅速意識到行為不妥之後的及時糾正,會在我餘下的十幾二十年裡,揮之不去。

今天回想,是一種親人身份變模糊的開始,是一種不信任隔牆的建立,是一種對異性的厭煩,是一種對清澈關係的褻瀆,是一種莫名其妙被打擾被侵犯的不適感。

是的。這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並沒有成為阻礙我與家人相處的隔閡,它卻影響到了我對待異性的態度。

(二)

此後的日子,我一路打怪升級,快樂成長,經歷青春期也經歷叛逆期。遇到過剛直不阿的老師,也遇到過偶爾心動的小哥哥。持續不斷的自我生產的正能量,和外部的打氣鼓舞,讓我成為一個還不錯的姑娘。

到高中時,我經歷了我人生第一次自我認知危機。高中老師得知我此前是一個熱愛文娛活動以及鍾情各類演講、演出還願意當班幹部的女生,與我有了一次深聊,核心意圖是告訴我,高中並不是初中那樣輕鬆,需要身心的全面升級;當然,形象也是需要改變的,那樣才可以徹底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容貌,放棄自我愉悅,放棄喜好,放棄除了課堂發言以外的所有課餘活動和表現機會。第一件事,需要把長髮減掉,變成標準的齊耳短髮學生頭。

我一一照做。由於每一個女生都是以同樣的要求被對待,我沒有感覺自己有什麼異樣。但是,似乎我無法釋懷的是,我是真的隔絕了任何的課餘活動,從臺上的演員變成了臺下的觀眾。聽到臺上的人唱歌我會自己流淚,看到臺上的人跳舞我會發呆會無奈,看到別人演講我甚至會自己私下把自己不可能公開的講稿一遍遍對著鏡子演練。

我曾內心責怪我的班長,倘若我是他,我會做得更好,而老師為何不願給我這個機會,為何不信任我可以成為一個學習愛好兩不誤的人。

我的確學會了隱忍,我的確成績靠前,的確樸實無華,的確不會因為過多站在“臺上”就被人所關注。我自己也並未意識到,我從一個外向型的人,變成了不依賴於社交、不靠外界獲取能量,而是在獨處的時光中提升和充實自己的人。

然而,我從未覺得老師為我做的選擇是百分百正確的。我私下以為,老師並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利;至少,她並沒有給我一種選項,讓我嘗試著成為一個我眼中更好的自己。而我,在師生那樣的狹窄的關係中,無力反抗,無力掙脫她對我的“規劃”而努力成為我期待自己的樣子。

三年過去了,除卻這一件事,高中時光讓我有許多的幸福感。識人,也識己;助人,也自助。除了在事發當時,除了某些特殊的時刻,我幾乎忘卻了我這個執念。因為我學會了成為發光體,轉換著自己在意的角色,在自己新的定位中完成了更好的自己。

高考成績還不錯,報考志願我沒有和這位老師有任何商量,僅僅是選我所選。這個欠缺集體文化的班級並沒有什麼難忘的告別儀式,甚至離開學校,我也沒有與那位老師來一次申請的擁抱。因為,我介意,我送出的那個擁抱不夠真誠,不夠坦蕩。

僅僅是與我十分交好的老師,我一直當做親人一樣相處,直至今日。

(三)

大學時我談了個男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學,極其搞笑幽默且頑皮花心的男生。他坦誠到讓我完全悲傷不起來。比如說,在聊到“如果以後咱們在一起,你是否會和別人在一起,結婚以後是否會出軌”的話題時,他會滿臉狐疑的回答,“這還用問嗎,會的呀!”

我驚呆得差點笑出聲來。

多麼奇葩的價值觀。但是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真到露骨。他覺得睜著眼睛說一些謊話沒有必要。

當然,這個事情在當時,我是受到那麼一點點心理打擊的。但是真正的打擊似乎還不是這個,而是我和這個男孩子經歷了大學將近三年的磨合期才最終在一起。知道他明確喜歡我的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幾乎所有的同學。但是很抱歉,我一直有一個自以為是疾病的問題。

我覺得我性冷淡。

因為即便我心裡覺得,嗯,還不錯的男生,要麼就在一起吧。但是真的以戀愛關係存在的時候,我是無法和他牽手、擁抱的,更親密的接觸就更無法進行了。這不僅讓他幾度崩潰,讓我身邊的人以為我僅僅是拿他當做備胎,或者他的各路好友覺得我有問題。更加讓我困惑的是,我明明接受了他,確定了戀愛關係,為何就不能有任何親密行為呢?

他甚至查閱了一些關於性冷淡的科學文章給我看。我覺得這並不是一種病,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猶記得他在學校門口公交車站送我回家的時候掉下了眼淚,記得在自習結束之後他弄丟了圖書館借的書,在寒風中邊走路邊哭,卻沒敢違揹我的習慣,沒得到一個溫暖的安慰熊抱。

不可否認,為這段關係我沒少流淚。但終究是因為他的必然會出軌,還是因為我的冷漠,在那個當下,我是無意識的。

直到畢業後,我們同在一個城市,具備一切繼續走下去的條件,都沒能在一起。

(四)

經歷了分手的短暫不適感,這位男孩子不久就結婚了。因為我們沒什麼實質性的彼此傷害,所以也不定期地會坦誠無忌地聊他的孩子、工作和家庭。

這種分離的結果似乎變成了一種美好的存在。

但我自己身上的問題卻沒有解開。我的這種“冷淡”比以前還嚴重,延伸到了我和所有異性的相處中。和男同事並肩而行,對方不小心碰到我,或者過路口時下意識地保護我,我會有不適感。任何與男孩子有近距離接觸的場景,會覺得厭煩。發展到有同事主動關心,在生病的時候把藥送到樓下,我都會因為怕發生什麼而避而不見。

多少次被誤解為自以為是,多少次被說成冷若冰霜,多少次被明眼人看出來是需要治的病,多少次是被人認為我遭遇過多麼嚴重的侵犯和創傷。

我亦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每一時刻的自我感知,知道哪一瞬間是什麼刺痛了我。比如,倘若沒有知情同意,我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哪怕牽手擁抱之類的親密示意。比如,我不接受毫無緣由的示好,總是覺得後面潛藏著不知名的目的。

許是我太過於自我保護,太過於懼怕親密,太過於缺乏任何親密行為的美好經歷,以至於我一度把這些特徵包裝成為自我約束。有自制力,有底線,有原則,不輕易受惠於人。

即便是被我視為最親密的摯愛親人,倘若我意識到是一種交換,或者違揹我意志做什麼,哪些強烈的反抗力和拒絕感就會像火山一樣怦然爆發。

(五)

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我的這些心理和身體狀態時常被掩埋。我用大量的時間學習和工作,說我是個工作狂;在工作的五年時間裡,我經歷了一個比較能快速進步的環境,和一個高度壓榨的領導。

那位女領導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是的,在離職兩年之後,仍是如此。夢裡沒什麼驚悚的畫面,說實話,她不醜陋,也不惡劣,甚至對我還不錯,給我許多的平臺,做我想做和能做的事。她以一切對我好為我好為由,讓我完成從沒有任何選項的任務。

在事發當時,我都沒有意識到,或許壓根就沒有對她的責怪。但是在離開的時候,我開始介意她對我的對道德評判:其一,認為我的離去是蓄謀已久的“砸場子”,讓其無法收場;其二,認為我的交友和擇偶有嚴重的問題。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我的高中老師的思維:她認為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於是對我有那樣的評價,進而以她的位置要求我做符合她判斷的選擇。

如出一轍的判斷,只是判斷的角度不同而已。

從那之後,我從未有過哪怕半句話的解釋。我無需解釋我的選擇,包括職業的選擇和感情的選擇。如同我無需和我的高中老師解釋我的專業選擇,因為那成為了自己的選擇。

但是這種被評判被綁架的感覺,以及事發當時每一個決定都是被賦予“我瞭解你,我為了你好”的強迫和侵犯感,是一種久久無法舒緩的厭惡感。

人生有幾個“無法選擇”: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和父母,但我感恩我有給予我無限自由和讓我任意放飛夢想的父母;不能選擇自己的領導,工作之初無法像挑選下屬那樣挑選自己的領導,以至於與領導的關係成為工作倖福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可幸的是,我無比享受工作賦予我的價值感和成就感,可以忽略一個強勢如高中那個老師一樣的領導,為自己做出的安排。

昨天,我又夢到了這個領導。已經兩年沒有聯絡了。是的,在我離職的兩年多時間裡,我沒有主動和她聯絡過。我能感覺到她的一絲絲失望,甚至是有一些不解,為何培養出來的下屬沒有選擇重新回到身邊,也沒有很熱情的回憶過往。就像,十年前的那個炙熱的暑假,我執拗著不願給我那位高中老師一個告別。

答案已經再清晰不過。這十年,高中時代沒辦法發揮自己的那種遺憾幾乎消失殆盡;這兩年,原來領導給我的壓迫和緊繃,以及因為她多疑敏感而對我施加的精神折磨也不能再困擾我絲毫。對於一個個人,我可以選擇離開,但倘若沒辦法原諒,折磨的永遠是自己。

(六)

我幾乎瞭解那些重要的人、事、物對我的影響。日記,我寫過當然不止一次,日記中每一個符號我都知道意味著什麼,怎樣的事讓我回憶起怎樣的人,怎樣的情景觸動我怎樣的創傷。

並不是每個故事都有一個美麗的結尾,並不是創傷都需要被撫平。創傷沒什麼大不了,有了就有了,就像身上的各種傷疤,它的存在就是讓我們成為我們。最重要的,是覺察到它們的存在,知道它如何構成為一種創傷。

創傷可以被療愈,第一步就是願意自己去面對過往的一切,哪怕它只有那麼一點,只有二十秒的停留,卻可以在生命中形成數十年的不適感。那一個人不能選擇真心原諒,那麼再一次遇到同類人,還是會一次次過不去那一個坎兒。

兩週前,我給一個男同學打了一次電話,大概三年沒見,期間他很多次主動說來到我不同時期所在的城市,無一例外,我通通拒絕了。還不僅僅是拒絕,是他已經走到了離我最近的附近,我都絕對會選擇消失,避免見面。

為啥?我們之間是比較要好的朋友,但因為有一次,他換工作即將遠行,再給他送行的時候他嘗試擁抱告別。那是一個不太友好的擁抱,不太舒適的擁抱,我一秒鐘都沒有猶豫逃脫而走。或許他想表達幾年來的相處感情,或許他想有其他方面的感情表達,但那一種沒有被徵得同意的行為之後,我過濾掉了他此後所有的語言。

在兩週前那次通話中,我說,你知道為何me too 行動像一股旋風一樣讓很多女生說出自己也許一輩子難以啟齒的經歷嗎?是因為女孩子太在意那種知情同意的過程,即便是一個喜歡的人,即便是一個自己暗戀已久的師長,即便是婚內的夫妻,即便是純粹的同學。尊重和知情應允,以及循序漸進的情感表達,都是至關重要的。倘若沒有這一步,不管是異性,還是長輩,還是親人,還是領導,還是朋友,還是一切一切的關係,都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強勢。

我還說了一句,他聽到這句幾乎哭了出來。我說,“我原諒你了。”

我知道,我原諒的是我自己,我和我自己和解了;自然,也就和相關的人和解了。

在《情感天才》中,作者卡拉說,一種情緒如果不能被表達,它會催生一種行動,這樣的行動通常是關於:第一次建立和重新建立一個必要的邊界;重塑個人安全感和健全感。

只有採取了與情緒相關的行動之後,寬恕別人,才是真正合情合理的。如果沒有等到一個成熟的時機就寬恕一個人,就脫開了我們自己以及我們所需要的能量,剝奪了對自己採取行動的能量。

有一些侵犯,需要慢慢將寬恕誘導出來,讓它們從昏睡中醒過來。他們有自己的節奏,我們可以去做任何與寬恕有關的內心工作,但真正的寬恕,必須誠實而且完整地表達,才能達成心得拓展,才是真正的自我療愈。

當然你知道的,這種侵犯並不是與性有關的侵犯,而是那些違背意願的冒犯。如果一定要和權力掛上關係,我恐怕也無法抗議,但終究我們不需要也沒必要因為被侵犯的感覺而自我折磨。寬恕的前提未必是理解,是建立在一次次自我重塑和心理復原的基礎之上的。

如果沒有意外,這樣的原諒電話,還會一次次在無法預測的某個時間點上被我打出去。可能給我的老師,給我的領導,給我的家人,給任何讓我們內心有小烏雲的人。

又或者,我根本不需要打出那些個電話了。因為,也許對方並不需要知道電話那一頭的我,經歷了什麼。

「渡过·周末版」与自己和解,也就是与相关的人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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