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
1978,冬
这年的7月,我考上了定西一中。暑假,父亲对我说,这个假期,你不能闲着。到城里念书,你要住校,趁着假期,到队里挣点工分,好多分点粮食。
我来到麦田里拔麦。杂草比麦子长,麦穗像苍蝇头。社员们无精打采,拔上两把扔在身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扯起了闲话。队长看见,骂道:“看你们的那样子,都饿死哩!”社员嬉皮笑脸,回道:“不干是个饿死,干也是个饿死,不如不干。”说归说,看队长脸色凶,还是起来继续拔麦。拔一会儿,男人说:“烟瘾犯了,卷一棒子烟。”斜躺下卷烟。女人说:“尿尿憋了,尿个尿尿去。”三五个人下了地埂。抽完烟,尿完尿,看我还在那里拔麦,就笑着说:“瓜娃娃,消缓着,消缓着。”于是我也消缓。
我上定西一中,住校,没背的粮食,每天白开水就杂粮馍馍,饥肠辘辘。冬天了,星期天回家背馍馍。正是打碾粮食的季节,母亲说,今天队里分粮食,拿上粮口袋到场上去。
场中心堆着一堆粮食。先是称公粮,称完,所剩无几。然后分粮,工分和人口二八开。社员排队分粮,每个人手里提个粮口袋,像讨饭的难民。眼盯着粮堆渐渐小下去,脸色难看。粮口袋很大,倒进去两簸箕,司秤员喊:多了多了!不情愿地倒出一些,膀子一抡背走了,嘴里嘟哝一句:农业社要人的命哩!队长也没好气:怪谁?不好好个务庄稼,就是这脸势!
1981,夏
1980年,我高中毕业,上了师范。放寒假回到家里,父亲告诉我,农业社散伙了,家里分了十几垧地,一头驴。父亲说这话时,一脸兴奋。我却忧虑:农业社几十年,好好坏坏都过来了,忽然给家里分十几垧地,父母年纪也大了,不知要下多少苦!父亲却说,娃娃你放心,就是辛苦一点,人的心劲大着哩!
转过年,时序进入1981年,我在百里之外的师范惴惴不安。想着父母每天早晨吆着牲口上山下地,也没个帮手,怎么侍弄转十几垧土地?种庄稼可是天下第一累的活啊,农村长大的孩子最晓得土地里刨粮食的艰辛。而且,把汗水洒在土地里,也保不准一定有好的收成啊!
又是暑假。见到父母,父母当然是辛苦的,从他们形容神态上可以看出来,我的心中升起一丝怜念。第二天父亲领我去看他的庄稼,走过一块块责任田,父亲让我看他的小麦、扁豆、莜麦、豌豆、胡麻,像看他的孩子,眼里充满爱恋,又充盈快乐。
其实我家的庄稼长势并不十分好,有些地块还很稀疏。父亲告诉我,那是因为农业社多年,人哄地,地哄人,把地力逛倒了。如果好好侍弄上几年,就会恢复地力,长出茂盛的庄稼。父亲还说,即便这样,今年咱们家这些庄稼顺顺当当收下来,也要比农业社分到的粮食多几倍哩!说这话的时候,父亲黝黑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愉悦。
我晓得父亲对土地的感情。他把土地视若生命,视若至亲。一旦成为土地的主人,他愿意将所有的气力和汗水奉献给土地。他也相信,土地是有感情的,只要你付出了,它一定会给你丰厚的回报。
回来的路上,父亲感叹:包产到户好啊,庄农人终于有使力气的地方了!
父亲却又有了新的担忧:你说国家的政策会不会变?
2006,秋
这年秋天,一场心脑沉疴,夺取了父亲的生命。父亲临终时留下遗言:我死了,把我葬在南山的那片林子里。
啊,亲爱的父亲,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眷恋着你钟爱的土地啊!
父亲所说的南山的那片林子,当初包产到户的时候,是分给我家的责任田。父母在那里厮守了十几年,洒下的是汗水,收获的是粮食,还有一个农民的自豪和尊严。1999年,上面来了退耕还林政策,它被划入退耕的范围。父亲为此惆怅很久,苦恼很久。但父亲是执拗的,又是通达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结之后,又满心欢喜地放下了犁铧,拿起了铁锹,重又走进这片他心爱的土地。
父亲说,现在不缺粮食吃了,咱们这荒山秃岭,也应该打扮打扮了。
春天,他将土地翻熟,种上紫花苜蓿,栽上各种苗木。有一天从林地回来,父亲炫耀般地说:“我是个水命人,种树咋种咋活。”我去地里看,树木果然长得旺盛。
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像侍弄庄稼一样侍弄着这些杏树、紫槐和红柳。他几乎每天挑水上山,浇灌树木,铲草剪枝。为了不让野兔糟蹋树木,他有时会在林地里守望一夜。为了新栽的幼树平安过冬,他省下自己的烟茶钱,给树木穿上了“冬衣”。后来病倒了,还念念不忘南山的那片林地,几次让我们把他扶上山,查看树木的长势。他久久地望着这片土地,抚摸着已然长大的树木,眸子里充盈泪水,依依不舍。
他的心魂牵挂着这块土地,从荒芜到肥沃,从单调到斑斓,从死寂到生机勃勃。几十年,土地的表情,是一代农民的表情,也是一个国家的表情。
我们遵从了父亲的遗言,把父亲埋葬在了南山的林地。下葬的时刻,下起了一阵小雨,秋风从林间轻轻掠过,树木有声,似在悲泣……
(作者系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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