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新识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唐伯虎
明朝末年,有位叫雷起剑的仁兄,在暮春时节与朋友泛舟横塘。
于野水杂树间发现了一座荒冢,牛羊践踏,满目苍凉。
凝视依稀可辨的碑文,他不禁凄然而叹:
“是朋友之罪也!
千载下读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何必时与并乎? (何必同处一个时代呢)”
于是,雷起剑便集资为冢主唐伯虎修了墓,建了祠。
不过,若魂魄犹在,唐伯虎却未必会感恩。
因为此番情景,他在《桃花庵歌》里早有预言: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尚且成了粪肥横流的农田,
至于我的吗?随它去吧......
今人认识唐伯虎,从星爷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开始。
不同于《西厢记》中张生的“望梅止渴”,电影中的唐伯虎可谓“色胆包天”。
为了“一笑留情”的秋香姐,他不惜卖身华府,猎艳寻芳,几经周折,终抱美人归。
从此,
那个聪明盖地,学问包天,形骸放浪,风流倜傥的唐伯虎便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不过,电影是根据冯梦龙的《唐解元一笑姻缘》等民间传说杜撰的,
如果让笑舞狂歌五十四年的唐伯虎看了,八成又会意味深长地问:
“后人知我不在此吗?”
1470年二月初四,
苏州阊[chāng]门内皋[gāo]桥南一家唐姓人家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恰逢“寅[yín]虎年”,于是父亲唐广德便给儿子取名“寅”,字“伯虎”。
唐家人丁很不兴旺,唐广德上面五辈都是战战兢兢的单传,
可能应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古语,
到了善良朴拙的唐广德这,终于得了两个儿子,一位小女,
算是吉星高照,“阿弥陀佛”了。
唐伯虎是长子,天资聪颖,相貌英俊,吏部尚书杨一清曾赞他“风姿楚楚玉同温”,
可怎么读怎么像喻美女,想来他年轻时也是一枚标准的“小鲜肉”。
唐家开小酒馆,谈不上富足,仅是小康。
但父亲和当时所有的家长一样,深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
便请先生教他读书,巴望将来光宗耀祖。
所以,唐伯虎的少年岁月过得相当简单,
“闭门读书,与世若隔,一声清磬[qìng],半盏寒灯。”
16岁那年,他考了府学第一,相当于今天全省中考第一名,
轻轻松松拿了个秀才的title。
这一壮举,即使在才子佳人琳琅满目的苏州城,也足够家长吹牛炫耀了,
可父亲却说了句透心凉的话:
“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名,但恐怕难以成家立业啊!”
果然,“知子莫若父”,唐伯虎身体里的那个小魔鬼也慢慢长大了。
在府学里,他不仅是个“不务正业”的童靴,还是个“无法无天”的潮仔。
曾光着屁股和同窗在府学的池塘中打水仗,呐喊叫嚣,
把“之乎者也”的先生们惊成泥塑;
不仅如此,他还爱狎[xiá]妓,
不仅如此,他还喜欢“拉人下水”。
比如,好友文徵[ zhēng ]明吧,也是个诗、文、书、画俱佳的全才,
他俩与祝枝山、徐祯[zhēn]卿并称“吴中四子”。
不过徵明可是个醇厚谦恭、洁身自好的杰出青年,从不狎妓。
有一次,唐伯虎召集朋友们泛舟石湖,把酒言欢,预先叫来妓女,藏在船舱中,
徵明不知底细,上船同饮,酒至半酣,唐伯虎叫出妓女:
“快给文先生敬酒!”
徵明大惊,想拔腿而逃,但四下里好一个湖水茫茫嗟呀!
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妓女们一拥而上,千娇百媚,缠绵不休。
徵明像撞了鬼魅,大叫一声,居然要跳湖!
唐伯虎笑得前仰后合,赶忙拉住他,远远喊来一叶小舟,才放了徵明一马。
尽管性格截然不同,但唐伯虎与文徵明却是终生不渝的莫逆之交,
提起这位挚友,唐伯虎曾感叹道:
“诗与画寅得与徵仲争衡(诗画水平两人有一比),至其学行(学问品行),寅将捧面而走矣。”
“捧面而走”,就是捂着脸羞愧地逃跑。
多年以后,文徵明冷对叛乱宁王的邀请,更是令唐伯虎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那是后话。
你可能会问了?
唐伯虎年纪轻轻,荒废学业不说,
还整日与妓女为伍,与狐朋醉酒,这钱财从哪儿来呢?
难道是个败家子吗?
这就不得不说说唐伯虎的绘画了。
他师承大画家周臣,山水、人物、仕女、花鸟无所不精,
不但能将师门画派发扬光大,还能推陈革旧,自出新意。
人们都认为他比自己的老师画的好,每每问及此事,周臣也绝无半点忌妒:
“只少唐生数千卷书。”
可见文化修养与艺术技巧是一体的两面,天下能把人、物画得栩栩如生者比比皆是,
而若要演绎一番情态,跳出一派意境,就非得文化助力不可了。
在这一点上,唐伯虎是天才。
这不,那天他又与朋友们浪游大醉了,
可酒兴未尽,一摸兜,Shit!比酒杯还干净。
于是乎大家二话不说,嘁哩喀喳脱衣裳,
唐伯虎卷了一大包拿去当铺当了,换得酒食豪饮彻夜,
自己则乘兴涂抹山水数幅。
第二天,带到市场上卖,分分钟脱销了,得钱后将典当的衣服全部赎回还了朋友。
难怪他有诗云:
“无所不知方是富,有衣典酒未为贫。”
这个跳“脱衣舞”,喝“典裳酒”的故事还不是最惊世骇俗的。
囊中羞涩时,唐伯虎还会去骗钱,
没错!骗达官显贵的钱。
一次,他和祝枝山,就是《唐伯虎点秋香》里那个画“小鸡吃米”图的仁兄,
浪游维扬,花中行乐,钱又花光了。
俩人一合计,认为江南盐运使搜刮民脂民膏,必定家财万贯,
于是二人假扮玄妙观化缘的道士去敲门。
盐运使大人叱咤着:
“我御史台之威严如寒霜肃杀,道士算个神马东西,敢来这里胡闹?”
唐伯虎不卑不亢,答道:
“贫道所结交的都是天下贤士,如大人不嫌弃,我们愿把菲薄文采显个眼。”
盐运使略收威严,用手指指家门前的牛眠石,示意以此为题。
只见唐、祝二人不假思索,你半句,我半句,顿就一首七律。
盐运使心说,真他外婆得好!
“二位道长,意欲何为啊?”
“玄妙观年久失修,坍塌了一角,想请盐运使出资修葺。”唐伯虎一摇拂尘,
“大人名号一定会永垂不朽滴!”
那天,唐、祝二人抱走了五百两银子。
据说后来盐运使知道上当了,但那时候又没有“天眼”系统,只好吃了哑巴亏。
唐伯虎就这么风流放诞、纵酒昏酣地浪到了19岁。
“男女大,当婚嫁。”不久,他娶妻徐氏。
徐氏是读书人家的小姐,温柔娴淑,知书达理,
竟让这个浪子安享清寒淡泊的婚后生活。
有诗为证呀:
“夫妻八尺床,风雨一双屩[juē](草鞋)。于人无忮求[zhì qiú](因嫉妒而贪求),于世无乞索(乞讨)。”
然而好景不长,唐伯虎人生的第一段灰暗时期轰然降临。
先是父母双双病故,临终前父亲把尚未出嫁的小妹托付给他照料。
唐伯虎扛起家长的重任,操持了小妹的婚事。
不想,小妹在夫家备受虐待,郁郁寡欢,不久也死了。
没等他的“支臂之痛”痊愈,徐氏也因难产而亡。
短短几年间,“夙遭哀闵,室无强亲”,25岁的唐伯虎深受打击,他迷茫了。
一方面,人生如白驹过隙,如此短暂,他天性里埋着及时行乐的种子早已萌芽;
另一方面,既然肉体无法永恒,为何不托化不朽之功业——“立功、立德、立言”呢?
可能当时唐伯虎实在“乐”不起来,也就无所谓“及时行”了。
于是,他便将小酒馆交给弟弟打理,自己关上门,专心备考1498年的乡试。
“乡试”就是考“举人”,第一名称“解元”;
考中举人才有资格参加在京城举行的“会试”;
然后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第一名就是人们常说的“状元”。
一路下来,勉强貌似今天的高考、考研、考博,尽管实际上完全不同。
唐伯虎在28岁那年,不考则已,一考惊人,
如探囊取物,他直接拿了个江苏省高考第一名,化蛹蝶变“唐解元”。
众星捧月,春风得意,
“解元”!在当时华山一条路的世界,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将来不是皇帝的肱骨之臣,也是封疆大吏的胚子!
前几年的阴霾一扫而空,那个放浪不驯,恃才傲物的唐伯虎又回来了。
傲到什么程度?
他给自己刻了一方阳文印,所谓:
“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
洋洋得意,目空一切,
同时还刻了一方阴文印,曰: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可是,有道是“否极泰来,盛极而衰”,唐伯虎还不知道,自己这趟过山车算是坐定了。
次年,唐伯虎乘小船沿京杭大运河北上赶考,
后折入卫河、贯白河,过通州,直达北京积水潭。
结伴而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徐经,另一个叫都穆。
徐经,名不见经传,但他的曾孙可是大名鼎鼎的旅行家徐霞客。
不过徐霞客的这位太爷爷,可一点儿不正经。
他家良田万亩,富甲一方,乡试时他就买通了考官,提前拿到考题,后请唐伯虎捉刀,
果然中了第四十一名,从此对唐伯虎感恩戴德。
这次会试,他又故技重施,收买了会试总裁程敏政的家人,又弄到了考题。
我们知道,唐伯虎这个人,绝顶聪明,却毫不精明。
当时有“试笔”的习惯,就是做模拟卷子,他虽觉得这题目来路不明,
但还是抹不开朋友的面子,拿起笔就写了。
考场上,试题一出来,唐伯虎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只叹“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会试的水分还不知有多大呢!
试后,不拘小节,胸无城府的唐伯虎在与都穆聊天时,
就将此事作为怪事笑谈告诉了都穆。
都穆听了,有点像狐狸遇着高处的葡萄一样,仰着白鼻子看着,又馋又生气。
很快,“科场舞弊案”东窗事发,明孝宗(明朝少有的明君)大怒,
立即革除程敏政总裁职务,勒令停止阅卷,又命锦衣卫把徐经和唐伯虎等“下诏狱”。
“下诏狱”,只要看过张震的电影《绣春刀》,你就会对锦衣卫和诏狱有所了解。
那是明朝的特务机关,独立于大明的司法体系,
专司侦察缉捕要犯,尤以“酷刑”、“墙厚”闻名。
因为审讯的残酷已达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就得“墙厚”,
要么让外人听到里面鬼哭狼嚎的惨叫,多闹心。
唐伯虎落到锦衣卫手里,境遇可想而知。他后来在给文徵明的信中写道:
“身贯三木,吏卒如虎,举头抢地,涕泗横集。”
这场笔墨之祸,口舌之灾不仅使唐伯虎饱受了皮肉之苦,
更使他明白了“口若悬河,也须牢闭”的真理。
要不是当时内阁首辅李东阳等爱才,多方营救,唐伯虎怕是早已死在森森诏狱之中。
朝廷最终的判决是:
取消唐寅所有功名,永世不得参加科考,发往浙江为吏。
虽然当不了官,但可以在官府里做个打杂的公务员,也是“给饭吃”。
他哪有脸去当差呢?1500年,30岁的唐伯虎落魄回乡。
北京应试的花费,上下打点的官司,已使唐家一贫如洗。
且不论乡亲的指指点点,弟弟、弟媳的嫌弃,也足已让他心碎。
酒馆儿给了弟弟,他孑然一身离家,真成了孤家寡人,所谓:
“四海资身笔一支”。
正如他在《过秦楼》中所写:
“尘世上,昨日朱颜,今朝青冢,顷刻时移事变。”
唐伯虎从此鬻[yù]画卖文,想凭此聊度残生。
不过,今天看来,唐伯虎仕途的戛然而止,未必是坏事。
一则:他是个彻底的艺术家,放荡不羁的性格根本与等级森严、趋炎附势的官场格格不入;
二则:他所处的时代,大明王朝已开始打着滚儿向下奔了。
搞了“弘治中兴”的明孝宗英年早逝,而继任的朱厚照却是明朝最昏庸的皇帝之一,
这家伙荒淫无度,在“豹房”里声色犬马不过瘾,还常驻宣化猎艳塞外良家妇女,后来又跑到江南巡乐。
身边呢?前有太监刘瑾的专权,后有江彬、钱宁两大奸佞的斗法,
大明王朝在一朝之内极度腐化衰败,这个官怎么当?
后来,朱元璋的五世孙,那个被分封到江西南昌的宁王朱宸濠,见天下行将大乱,
就动起了做皇帝的美梦。
为了笼络人才,博得“礼贤下士”的声名,他不惜重金网罗天下奇才异士。
而文人荟萃的苏州城,和那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自然不能错过。
当时,宁王的聘金和书信给了唐伯虎和文徵明各一份,
但人家徵明托病,金银全部退回,也不回信。
而唐伯虎却欣然笑纳,坐上骄子直奔南昌,给宁王打起了广告。
但是唐伯虎毕竟是聪明绝顶,他很快就发现了宁王的谋反之心,
而这个人鱼肉百姓、劣迹斑斑,与朱厚照半斤八两,举兵必败。
但如果自己没有恰当的理由就离开,心怀叵测的朱宸濠必定疑窦丛生,杀人灭口,
怎么办?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唐伯虎便日日喝得酩酊大醉,夜夜往烟花巷陌眠花宿柳。
甚至有一次,宁王府的妃嫔们乘轿出游,
他居然站在路中央,脱下裤子对着轿子撒尿,
管家呵斥,他便放声大哭,转而又仰天狂笑。
唐伯虎“疯了”!
宁王暗骂“一狂生耳”,和颜悦色赠予川资,双手合十请走瘟神。
“一路松声两腋风”,唐伯虎跑得这个快呀!
果然不出所料,几年后宁王造反,可这老小子也真是倒霉透顶,碰上了大明第一神人王阳明,
人家一边教书,一边排兵布阵,仅用43天就把宁王的叛军给灭了。
好险!老了,老了,唐伯虎才终于精明了一把,终于从“聪明人”升级为“智者”。
后来,唐伯虎用卖字画的钱在苏州北城下的桃花坞,
建了一座称为桃花庵的房子。
还养了一头梅花鹿,小鹿在桃花林中穿行奔跑,盎然成趣。
除了好友们经常来此喝酒、闲谈、吟诗、作画,他与出家和尚的交往也多了起来。
并且根据《金刚经》四句偈[jì](佛经中的唱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自号“六如居士”。
历经坎坷后,精研佛学,使唐伯虎更能够用一种禅意的眼光看待生活:
禅者在世间,一切不刻求,心底自安适,处处享乐趣。
1524年十二月二日,54岁的唐伯虎已病卧在床很久了,
他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写了一首绝笔诗:
一日兼作两日狂,
已过三万六千场。
他年新识如相问,
只当漂流在异乡。
虽然不算长寿,但他一日当作两日过,可以说度过了三万六千天,活到百岁了。
现在只不过要漂流到一个神秘的异乡去,但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朋友和亲人。
谈到唐伯虎,邵毅平先生曾评价:
“他一生的意义,在敢于坦率地追求一种更为自由,更为真诚的生活。
他已达到了封建时代中只有少数知识分子才能达到的精神境界。
至于他的功名是否大,著作是否多,诗画是否工,那都是次要的问题。”
我想,一个人的才智、际遇和成就的关系始终是个谜,
而解开这个谜又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倒不如追求自由。
自由的人,是穷理、尽性、俟命地度过一生。
来此人世一番,为名缰利锁而牵绊,多少蹉跎,
要珍惜此生,不妨穷尽万物的理则,将上天赐予的禀赋发挥尽致,以俟命运的来临。
是吧?伯虎哥哥,我们知你在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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