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厚健手撫海信20年

周厚健手抚海信20年

本文寫於2002年。

2002年8月15日,青島江西路11號。

站在投資近3億元建成的海信技術孵化園內,周厚健笑對前來祝賀海信"三園一廈"全面落成的各界朋友。這兩年,海信一直在做大調整,周厚健很少出現在公眾場合。在全面撤出電子配套、包裝材料以及商業等非主導產業後,海信全面形成清晰了"家電、通信、信息"3C產業構架,自2000年7月以來,向生產製造基地、技術開發場所、管理決策機構撒下近30億元的種子。

周厚健頻頻舉杯,他很高興這兩年答卷今天揭曉得了高分。是夜,無法入眠的周厚健網上衝浪,無意間看到了2002年的高考試題,他再一次興奮起來,下意識地開始做題。1978年,21歲的周厚健以青島市數理化第一、總分第三的成績考入山東大學無線電系,1982年畢業,但他愛做高考題的習慣並沒有因學生時代的結束而結束,高考之前,他做完了建國以來所有的高考試題;高考之後,周厚健每年繼續做高考題,一直做到工作之後的1987年,為的只是檢驗一下自己的能力蛻化了沒有,並提醒自己要不斷地努力學習。

上學時,周厚健的理想是做一名大學老師,因為"當大學老師能將自己所學的知識都發揮出來。"1980年,父親重病後,周厚健開始覺得治病救人更為重要、高尚,他從此渴望當一名大夫,和系裡探討"棄工改醫",被告知不可能後,周厚健只好以看醫學方面書籍、雜誌的方式聊以自慰。

大學畢業時,老師告誡周厚健有兩件事情畢業之後不要做:第一不要做官;第二不要做人的工作。四年大學生活,老師看出周厚健不擅處理人際關係,因為脾氣大、性子急,周厚健每每將不該說的話說了出來,將本來可以講得很漂亮的話講得不漂亮了。

父親身體不好,希望周厚健回青島工作。周厚健祖輩曾是山東牟平遠近聞名的大商戶,擁有當時山東最大的商業企業和遍佈海內外的資產。周厚健有7個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上大學之前,於1976年下鄉插隊,一年半之後,頂替父親進了廠當車工,很快獲得青工標兵稱號。1982年,大學畢業,既然父親希望他回去,他也就回到了青島。

本想選擇青島海洋儀表研究所從事自己喜歡的科研工作,卻"陰差陽錯"地進了青島電視機廠(海信前身)。25歲的周厚健第一次走進車間,想的是如何以及什麼時候調出,實在調不出去,也要調到廠設計科。他此時完全不願意、完全看不起車間工作。1982年,大學生在青島電視機廠已經不稀罕了,周厚健去之前,廠裡已經有幾十個大學生。

放假髮獎金

1982年夏,青島電視機廠車間,技術組長周厚健在給導線班女工講課。講完電阻概念,周厚健做了一個實驗,他用一股很細的導線將一股很粗的保險絲燒斷了,女工們很驚訝。在此之前,她們不知道一股導線處理不當,就可能產生嚴重的質量問題。

周厚健的實驗讓導線班女工們的產量和質量大為提高,她們也讓周厚健意識到有些事情雖然對自身提高沒什麼用,卻對別人有很大價值。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周厚健在車間裡看到了大量需要他做的工作:工藝要變、閒置設備要用、工人需要培訓。周厚健那一代大學生吃國家的、用國家的,"僅實驗費一個學生就需要3200元",這在當年對個人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數字,所以,"回報社會在我們那一代人中是非常普遍的心態。"

車間主任讓周厚健管兩個班組,一天上午,其中一個班裡的所有人都沒來上班,車間主任和周厚健火了。周厚健很有理:"不是和你說好的,這個班的工作我說了算?"車間主任很著急:"那也不能不來啊!"周厚健不服氣:"該做的工作都做完了,備料綽綽有餘,還讓他們來幹嘛?放假,既能提高效率,又能提高質量;既省電費,又省水費,有什麼不好。"看周厚健這樣硬,車間主任最後只好作罷。

當時調動職工積極性的方法不多,周厚健認為放假可以調動大家的積極性。"男孩比女孩潛力更大,為什麼?因為他老想著趕快做完,好出去玩啊!"周厚健另外一個調動職工積極性的方法是拉開獎金檔次。當年獎金不多,人均能有二十元就不得了,所以,一塊兩塊大家都很在乎,但自從周厚健有了發獎金的權力,他就從來沒有平均發過。他不怕手下不服,他事先將發獎金的依據公佈給了大家,並在發的時候,講清楚這個人為什麼多,那個人為什麼少。"我做所有的決定都有依據,這是管理的基礎。"

1983年3月,廠裡調周厚健到技術科,周厚健找到廠長,希望再在車間幹半年,他覺得車間需要他,他在車間能提高。廠長說不行,"你原來乾的工作現在已劃到技術科。"周厚健隨後去了技術科。

在技術科,周厚健解決了困擾全廠的新產品技術難題,作為一名普通工藝人員,周厚健改上游設計科的設計,廠裡的技術權威不但對周厚健沒意見,而還主動和周厚健交換意見。那時的周厚健是一個沒有爭執的人。"我不圖什麼,不是想和同事爭個高低,只想解決問題。試驗證明我的辦法效果還不錯,就按照我的辦法改了。"這之後,周厚健從技術科調到了設計科,當副科長。

拾 階

1988年夏,青島廠長經理學習班。周厚健坐在下面,聽傻了。在這裡,他第一次聽說了投資管理、技術管理、生產管理,第一次發現管理中也要用到很多數學模型,第一次認識到管理也是一門科學。

1986年,周厚健從北京出差回來,剛進廠門就有人上前祝賀,周厚健一時摸不著頭腦。那人告訴他,他要升任廠長助理了。周厚健聽罷,第一個反應是當了廠長助理還能不能再做搞科研課題,回答是"不能"。在"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氛圍中長大的周厚健猶豫了,他喜歡科研,他覺得那是科學,掌握了科學,他覺得自己很有價值,也能感受到力量。

儘管從踏入工作第一天起,他實際上就開始管人了,但他始終不認為自己是在做管理,更不認為管理是一門科學。儘管不情願,但周厚健不能不幹,因為"這種事情既然已經公佈了,就不能不幹。"

學習班之後,廠長助理周厚健不再繼續攻讀最新的集成電路設計,開始如飢似渴地讀管理方面的書:資源管理、企業管理、財會、投資,能找到什麼書,就趕快看。周厚健的想法很樸素:"反正得學,學了就有幫助。"周厚健一直將讀書看作提高自身競爭力的手段,他現在是同濟大學技術經濟學在讀博士生。

實際工作中,周厚健感受到了管理作為一門科學的幫助,以前他也負責技改投資,讀了投資管理的周厚健開始知道先算投資回報時間,然後倒推回來看該不該投資,而不再是先投,打入成本之後,再看該不該投。

1989年9月,周厚健升任副廠長,1990年,升任常務副廠長,做廠長之前,廠裡的技術、財務、人事、生產,全乾過。

上 臺

1992年,正值中國彩電業第一個冬天,周厚健出任青島電視機廠廠長。天時不利,窗外,一個又一個彩電企業倒掉,窗內,傳來內盜物料"開封少"的報告。內憂外患情形之下,周厚健出強手,動很多人利益,一時間議論紛紛。

對德行有問題的人,周厚健決不手軟,從不給機會,他一查到底,開除了近20個偷物料的人。

為將技術開發人員工資漲到一線工人3倍,周厚健將廠研究所從工廠中獨立了出來。周厚健同時沒有給自己漲工資,他那時工資一月兩三百元。當時國企的口號是工資向一線工人傾斜,在這種環境下,周厚健不好給自己漲工資,他給技術人員漲工資的理由是,他們是複雜勞動的一線工人,在使用這個曲折定義的時候,周厚健不好將自己也定義進去。

解決了企業長遠發展的技術基礎問題,周厚健跟著向那個時代的"供銷油子"動手,那時搞供銷只需要"能喝"、"能說"就行,市場營銷知識並不重要。周厚健的方法是"大幅獎勵,大幅淘汰"。在改革上,周厚健一直堅持,分配製度的改革是改革的內容也是其它改革的基礎。

在前兩項改革進行之前,周厚健事前"動了幹部",一次性將幹部從147人減到99人。"揮手的多了很自然就會形成官僚體制,滋生官僚作風。"挑選完之後,周厚健將他們送到山東大學培訓經營管理。周厚健堅信"知識就是力量",所以,要做他的手下,就必須先讀好書。

1992年,周厚健提出不追求黑白電視機的銷量,1993年,提出上大屏幕彩電,實現當年見效、當年收益、當年還清銀行貸款。還是在這一年,周厚健嗅出了人民幣將要貶值的味道,從南方搶購了一批材料,從北方搶購了一批顯像管。這年人民幣對美元的黑市價格炒到11塊6毛多,周厚健一個動作節省了四五千萬元成本,那年,海信全年利潤只有8千多萬元。

3億指揮30億

1994年,周厚健在全國率先提出"以資本家眼光看待資本與市場",大膽嘗試資本運營,3月,以"異地劃撥"方式,成立青州海信電器公司;5月,以"債權變股權"方式分別成立"臨沂海信電子有限公司"、"肥城海信電子有限公司";8月29日青島海信集團暨海信電器公司正式成立;9月以"投資控股"方式投資組建海信淄博電子有限公司。周厚健從此被稱為"紅色資本家"。

《知識經濟》:一年之內"吃下"這麼多企業,怎樣管?

周厚健:海信全都控股。

《知識經濟》:控股能解決強制性問題,文化上的衝突怎樣解決?

周厚健:異地購併比較容易解決文化衝突問題。文化作用於人的思想,很難分出高低好壞,這種文化可以發展,那種文化也可以發展。但是,非要將兩種不同的文化混在一起,就不能發展。這就像A型血和B型血,分別流在不同人身上都沒問題,混在一起就有問題。

《知識經濟》:異地就能保證兩種文化不混在一起?

周厚健:離得遠點,要好得多。文化差異是企業購併的難題,離得越近,文化衝突越激烈,異地購併,可以逐漸消除文化差異,不至於一下將文化差異激化。不在一起辦公,需要配合,就要按事先規定好的章程辦,輸入和輸出都相對簡單,容易協調。整天在一起,才容易產生碰撞和摩擦。

《知識經濟》:海信文化的核心是什麼?

周厚健:用心、樸實、思變。

淄博電視機廠是原電子部彩電生產定點企業,生產"雙喜"牌黑白電視機,年產量不足4萬臺,企業負債近8000萬元,瀕臨破產。為了上產能,海信於1994年出資1770萬元(其中含技術投資270萬元)控股了淄博電視機廠,新公司正式成立不到10天,日產量就由原來的250臺提高了一倍以上。周厚健用正常投資的20%得到了一個年產25萬臺電視機的生產規模。

複製這種模式,自1994年起,海信先後與貴陽華日、山東電訊四廠、肥城電視機廠、青州無線電變壓器廠、遼寧無線電八廠合作,以流動、集聚和重組資產為紐帶,形成了跨地區、跨行業、跨所有制組成的海信控股公司或全資子公司。到1998年,海信在外投資不足3億元,卻控制了近30億的資產。

逃 脫

1995年2月,青島電子儀表工業總公司辦公室。身為董事長、黨委書記、總經理的周厚健在左右為難,他一會想怎樣將儀表總公司辦好,一會琢磨怎樣脫身返回海信。

青島儀表總公司即青島儀表局,行業管理單位,下屬幾十個企業,兩三萬職工。青島市希望周厚健接過它,將它辦得和海信一樣好。儀表局儘管已經改稱工業總公司,其實並不是企業,周厚健不願意去。周厚健談到了自己的困難,市裡說:"有什麼困難,市裡幫你解決。"

市裡最後讓周厚健保留海信黨委書記、總裁職務,又封了他一個青島市電子行業管理辦公室主任的職務。周厚健要的並不是這些,但周厚健是黨員,黨員就要服從組織分配,周厚健被迫去做。既然去做了,他就想做好,每天加班,做得很辛苦,但"沒什麼作為",周厚健很痛苦。

累死累活幹了一年,沒見成效,市裡有人開始想讓海信將儀表局兼併了。周厚健感到大勢不好。"如果等到兼併的話,就很麻煩了,海信就完了,海信哪能經受得住儀表局那麼多負債和員工的拖累。"周厚健和市裡商量能不能先不合並,而是合署辦公,市裡同意了。

從合署辦公那天起,周厚健就在想怎樣金蟬脫殼,到1998年,他終於可以將精力全部放在海信了。此時,周厚健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高興不起來,這些年辦企業,他的神經已經有些麻木了。"做企業的人最容易做到處事不驚,因為已經經歷過太多事情了。"

對 手

1996年3月26日,長虹宣佈降價18%,並將此舉說成是為了振興民族彩電工業。周厚健心想:"長虹真厲害,甩貨壓庫存也有這麼好的說法。"

1996年是中國彩電業第二個冬天,死了一大批企業。金星、熊貓、牡丹從此一蹶不振。"長虹這次甩貨,對他自己來說,顯然是對的。他庫存比較大,這樣做可以加快資金回籠。對其他企業則顯然是噩耗。"但一個企業行事的時候怎麼會顧及對另外一個企業的影響。

1996年7月,北京。周厚健在人民大會堂大聲宣佈:海信不參與價格競爭,要以"高科技、高質量、高水平服務,創國際名牌"的發展戰略對抗長虹的降價。"我不跟他,一跟就進入了他的邏輯,死定了。"海信彩電一直比長虹彩電貴得多。

反過來,周厚健承認,倪潤峰對中國形成較為完整的家電產業有很大貢獻。"競爭不僅僅使價格下降,銷量上升,還使中國家電企業的規模相對集中,這對中國形成較強的企業參與全球競爭有很大好處。"周厚健對另外一個同行李東生的評價是,"冷靜、聰明,沉穩、有計謀。"

1996年為多事之秋,周厚健徹底得罪了張瑞敏。海信做變頻數字空調之前,海爾做空調、冰箱,海信做電視機,兩家互不相冒犯。但是到1996年4月,海信國內最大變頻空調基地破土動工以後,海信和海爾開始反目為仇。

海信上變頻空調之前,遇到了銀行貸款的巨大阻力,解決貸款問題之後,又遭遇了來自市裡的阻力。這些阻力顯然都和競爭對手有關。

不管阻力有多大,周厚健都要上變頻空調。早在1993年,海信技術研究所就做出了變頻空調是未來趨勢的分析,1994年4月,周厚健第一次和日本三洋公司談判,一直談到1995年8月,三洋終於決定向海信輸出變頻空調技術。在這個漫長的談判過程中,周厚健堅持先談原則問題,在原則問題上,周厚健不會讓步,原則問題談不攏,周厚健認為轉而談非原則問題是浪費時間。談完周厚健認定的原則問題,在他認為的非原則性問題上,周厚健一般採取"避開弱化"策略,非原則問題可以讓步,但也不能老吃虧。

1997年4月17日,海信第一臺變頻空調下線投放市場,到2000年銷量達到50萬臺,穩居變頻空調市場產銷量第一。該項目起始投入4億元,現在年貢獻利潤達1.5億元以上。海信不能因為怕得罪誰,而放棄自己的發展。

在周厚健眼裡,張瑞敏是一個聰明的人,也很勤奮。"他幹企業比我長,從1978年到現在這麼多年,能保持始終如一地亢奮,很不容易。"另外,"他是中國對市場經濟瞭解比較早的人,不只是做品牌,而是對整個市場規律的理解。海爾'教'會了海信要競爭。"

因為變頻空調,海信和海爾從和睦到不和睦,從講話到不講話,周厚健認為這都是正常的事情,但周厚健不能容忍非市場手段的競爭。反過來,周厚健也承認"沒有海爾,海信也不會發展到今天。""拆臺和外部環境的險惡會激發出人的鬥志。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父與子

1997年4月22日,海信電器A股股票上市,融資4.2億。

海爾1993年就上市了,這之後,中國股市一直低迷,1996年,股市出現新的機會,為將海信跑上市,周厚健向北京跑了七八個月。

海信上市雖然很成功,但周厚健卻將他的1997年定義為"最差"的一年。在這一年裡,海信從原來的單一公司變成了集團公司。公司從原來的一個大家庭變成了父子結構,但海信的管理並沒有跟著變過來,"一開始輕視了這個問題。""在一個大家族裡,兒子沒結婚時,受父母管理,兒子一旦結婚,父母還用以前的辦法管理,就肯定不行了,因為關係變了。"

在隨後搭建集團架構、加強架構管理的時候,海信選擇了分權的子公司制,而非集權的事業部制。"各有各的好處,事業部和集團層次不明顯,屬於計劃機制,集團讓事業部幹什麼,事業部就幹什麼,集團當然也會給事業部全力的支持。子公司制是市場機制,直接受市場作用,事業部直接受總部的作用。"

海信是市場派,儘管子公司制費用會提高,儘管子公司制集團的權力會被削弱,但為了讓海信的結構更貼近市場,海信還是毅然決然地採用了子公司制。

儘管海信採用了子公司制,但直到今天,子公司的財務依然被集團控制著。集團控制子公司財務的方法是子公司財務人員都由集團派出,直接對集團負責,其工作優劣由集團考核。

2000年初,43歲的周厚健,在執掌海信帥印8年之後,逐漸淡出經營管理第一線,改任集團董事長。周厚健將經營權交給了比自己大6歲的於淑珉。於淑珉被稱為貫徹周厚健意圖比周厚健自己貫徹還要得力的人。這位女強人是周厚健在儀表局結識的,隨後跟隨周厚健進了海信。

周厚健將他與於淑珉的分工比喻成"救火"與"引渠"。"企業失火了,大家一下子就忙活了起來。但企業的方向錯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出,很多人可能幹得還很帶勁。戰略決策就是'引渠',渠的方向對了,水自然會向正確的方向流。"

正確了很長時間,周厚健如今一直在擔心由於一己的失誤耽誤了海信。2001年12月29日,海信管理層在海信大酒店開了一天的會。他們不停地爭吵,他們希望爭吵能夠使決策變得更準確。

《知識經濟》:於淑珉從儀表局來,集團副總裁程開訓,海信電器股份公司總經理湯業國也都新加入海信四五年,這些人應該說都不是你原來的嫡系?

周厚健:在海信不會有人說,誰是誰的人。

《知識經濟》:企業大了,宗派是很難避免的事?

周厚健:企業出現宗派,是一把手的問題。一旦發現宗派,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肯定要去拆臺。

《知識經濟》:怎樣拆?

周厚健:在一個企業裡面,過分密切的小團體是不正常的,企業裡面,要以工作為原則,不能以交友為原則。過分緊密就變成了以交友為原則,就會尋求小團體利益的最大化。這實際還是用人的問題,我不敢講海信領導層誰能力最強,但都絕對正派。

《知識經濟》:柳傳志最近一直在強調自己培養人,而你們喜歡用外來的人?

周厚健:自己人、空降兵都要用,唯一的衡量標準是誰對企業整體發展更有利。從海信整個發展過程看,誰都是從海信外面來的,所以,很難講誰是"海信生"、"海信長"。從物理學上講,封閉的系統無法增加能量,必須打破舊有平衡,系統才能發展。

沒壟斷技術的結果

1998年,海信年銷售收入達到82.5億元,利稅4.01億元,排中國電子百強第七位。2001年,年銷售收入上升到161億,淨資產達26億,在家電、通訊、信息、商業、房地產等領域,擁有20多個子公司,生產電視、空調、計算機、移動電話、冰箱、軟件開發、網絡設備等眾多產品。

《知識經濟》:為什麼不堅持將一兩個產品做大做強,而是將產品線拉得這麼長?

周厚健

:我也不想做這麼多。但海信現在還沒有壟斷技術,只能靠多做,降低風險,共享各種資源,共擔各種成本。另外,企業最怕不投入,不發展,一個企業的規模如果老是那麼大,結果肯定死掉。上規模的要求,逼著我們拉長產品線。海信三大產業(家電、通訊、信息)到2010年要實現銷售收入1000億。

《知識經濟》:包括連房地產也要做?

周厚健:房地產不牽涉我們太多精力,保留房地產項目是因為房地產是一個很特殊的產業,只要經濟總量增長,它就一定會增長,它跟很多產業不一樣,別的產業在國民經濟總量增加的同時也可能萎縮,房地產一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我們堅信中國的國民經濟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會保持高速增長,所以,不放棄房地產。海信放棄過一些領域,比如商業零售,海信廣場是山東省最好的商場,但我們最終還是將它剝離出去了。

《知識經濟》:現在拉長產品線,上規模,只是權益之計?

周厚健:海信像這樣組合下去,經過一段時間會出現比較好的基礎。今後,或許海信會向單一化調整,但眼前不會,我想,十年內海信都不會去往單一化調整,海信的產品線可能還要長,但不會偏離電子信息產業。

《知識經濟》:這樣做如何同專業化跨國公司競爭?

周厚健:海信現在拼命做大,是因為中國企業現在還有上升的空間。和跨國公司競爭,中國勞動力成本低,能以很低的成本迅速建設起遍佈全國的銷售網絡。目前,海信在全國有20多個營銷中心,100多個集銷售、服務於一體的分公司,10000多個維修服務網點。中國企業的這兩個優勢,為我們爭取了時間和空間。我們在這段時間和空間內幹什麼?就是要做技術。

《知識經濟》:有些企業的思路是做服務?

周厚健:儘管中國現在的服務成本很低,但中國的服務成本遲早會上去,當中國企業的成本無法支持上萬人的銷售服務網絡時,中國企業還剩下什麼?服務如果不專業化,不提高效率,支撐不了多久。所以,海信現在將服務從產品公司剝離出來,使之產業化。在企業發展的道路上,今天的發展條件可能就是明天發展的桎梏。

《知識經濟》:技術不是可以引進嗎?

周厚健:引進技術是比較便宜,海信今天也從外面引進技術,但中國企業和國外企業競爭到最後,還是競爭技術。所以,海信在引進技術的同時,也在消化吸收、進行再開發,走自己的技術之路。現在看,海信可能在做一些沒有必要的事情,但一個企業的研發水平不可能一下子跳上去,要追趕世界技術水平,中國企業必須做多年的技術積累和鋪墊。現在不做好功課,到時候,乾著急也沒有用。

《知識經濟》:海信有什麼技術積累?

周厚健:海信在沒從松下引進彩電生產線以前,就完全自主開發設計出了彩電,只是當時中國的元器件不行,並不是我們的設計不行。海信擁有國家級的企業技術中心,建有國家一流的博士後科研工作站,每年承擔十多項國家級項目。

《知識經濟》

:你對中國企業參與全球範圍內的技術競爭有信心?

周厚健:我們不是從零起步,我們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往前走。海信在未來8年時間內,對技術創新的投入將保證在銷售收入的5%以上,力求在集成電路設計、網絡設備與服務、新型電子顯示等核心技術專業領域有所突破。

《知識經濟》:海信願意給跨國公司代工嗎?

周厚健:海信要做品牌。即便現在做些代工,那也只是權宜之計,為的是瞭解市場、渠道、培養人。

不做海信就不做了

周厚健在和他的領導談話,已經談了數小時,還沒有談攏。臨了,周厚健說:"你不要再談了,我永遠都不會做明知對海信不利的事情。"周厚健對上一直設有自己的忍耐極限,如果明知道是一道很深的深淵,他堅決不會因為要順從領導而往下跳。

周厚健和柳傳志有過一些交往,他們一起開會,交談,但周厚健從沒問過柳傳志怎樣一步一步將聯想35%股權弄到手。周厚健覺得他用不著問,具體的操作手法,他都知道。

和柳傳志一樣,周厚健也是很早就知道資本決定一切,並在產權制度改革上一度在全國喊得最響,但是到後來,他不說了,他只是做。大的方面改不了,他從小的方面改;樹幹動不了,他動樹枝;集團公司改不了,新成立的子公司總可以改。

海信在開始的時候是100%的國企,一路改過來,周厚健深知其中的溝溝坎坎,"一操作就有障礙。"周厚健不認為聯想的操作具有普遍意義,"那是因為中科院的知識分子領導開明,能理解柳傳志。除聯想之外,在北方,有哪個國有大企業搞成功了?沒有。"周厚健不願意深談這些,他的原則是"做了就不談了"。

《知識經濟》:從沒想過"企而優則仕"?

周厚健:沒有,從沒有。去的話大概很快就會被攆出來。我是一個呆板的人,而且我的交往很少,在這一點上,我有自知之明。

《知識經濟》:產權問題不解決,不怕領導有朝一日將你換掉?

周厚健:很多領導的確都不喜歡我。

《知識經濟》:他們為什麼不喜歡你?

周厚健:性格原因吧。我的秉性使我看到不對的事情,馬上就要說出來,說得對與不對,別人可以批評,但是我要說。這種秉性適合辦企業,不適合對待領導。

《知識經濟》:為什麼不自己創業呢?那樣就沒領導了。

周厚健:我這個人沒事業心,確實沒事業心。但我對海信有深厚的感情,我有一份責任心,責任心和事業心還是有差別的。

《知識經濟》:如果你的領導對你沒感情怎麼辦?

周厚健:我一直在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做到問心無愧就可以了。我還能怎麼呢?

《知識經濟》:如果真的風雲突變,你該怎麼辦?

周厚健:如果我不在海信了,我就不幹企業了。

《知識經濟》:釣魚去?

周厚健:我還沒那個雅興。我很想找個地方教學,如果確實有人願意聽我講課。我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這些年走過來,我還有些經驗可談。

《知識經濟》:什麼支撐你還想在海信幹下去?

周厚健:幹一件有挑戰性的工作本身就是樂趣,本身就是激勵。海信這個位置對我來講沒有什麼吸引力,但這個工作來說對我有吸引力。應該講,經濟上也得到了嘛,2000年3月份之前,我們收入都很低的,這之後有了調整,現在也有股份。另外,我們這代人骨子裡還是一直想著要為國家民族做點事。有了海信,我才能考慮全球化之後,民族工業的空間在哪裡?中國人做技術的意義在哪裡?沒了海信,我只能空想。

周厚健手抚海信20年

採訪手記

在病中接受了本刊專訪。周厚健辦公室,當他將名片遞過來時,我說抱歉忘記帶名片了。然後,我急著開始採訪,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兩句後,遞給我一張紙,讓我寫一下。我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你聯繫方式。”我在那張紙上寫下了"《知識經濟》總編劉韌"和我的手機號碼。

能看出來,周厚健是一個保守的人,他要確切地知道自己在對誰說話,否則,他可能覺得不安全。

周厚健很滿意別人對他“低調”的評價。“我不太願意談論我個人,不是因為謙虛,也不是出於自我保護,我只是覺得,重要的是企業的群體,靠一個‘大腦袋’決策是要出問題的,我從來不認為一個企業的‘某某人時代’是正常的,但這可能是中國企業的另外一個隱患。”這是他對另外一個採訪他生平記者的開場白。

那天,他對我的開場白是:“好吧,好吧,你要讓我講我的話,我也很難講清楚怎樣辦好一個企業。管理上實際都是很小的事情,企業是由很多小事情聚集起來的。”

那天,第一個使周厚健激動起來的問題是關於海爾的,關於海爾和海信的同城恩怨,我早有耳聞,但依然沒想到周厚健會在剎那之間激動起來,他一直平穩的語調開始急促,臉也漲紅了。他剋制了一下自己,“我以前從沒向任何一個記者講過海爾差,我可以講他的優點,也可以講他的缺點,但有兩件事情,他們做得太差了……”周厚健想繼續說下去,但是他忍住了他的憤怒。

這兩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好奇,多方打聽,從青島一個同行那裡得知:第一件事情是,由於統計錯誤,海信上年的利潤被誤寫成了2088萬(實際為4個多億),而在海爾在所有對外宣傳材料中,極力宣揚海信的利潤只有2088元。第二件事情是:由於海信這幾年發展較快,海爾在海信的園區對面建了一面牆,並在那上面裝了一面鏡子。山東很多企業信風水。

我曾經寫過《柳傳志心中永遠的痛》,發在《中國企業家》上,其後,總編輯牛文文對我說:“每個企業家都有自己最痛的地方,找準了,扎進去,就是好文章。”但如果契機不對,企業家是不願意讓記者去扎的。柳傳志在2000年初,願意公開自己的痛,是因為當時柳倪矛盾再掀波瀾,逼迫他不得不站出來澄清。後來,他可能就要後悔袒露心扉了。企業家不是娛樂明星,企業家要考慮和兼顧的事情太多,他無法讓自己逞一時之快,而損傷了企業的利益。企業家都是對成本最敏感的商人,他們會在出名的高成本面前,緘默不言。

現在,周厚健和張瑞敏有些話,還沒到不得不說的時候,所以,現在還不是寫《周厚健心中永遠的痛》的時候。

採訪總是被電話打斷,周厚健對其中的一個電話,回答得很肯定,並且有些不耐煩,連續說了好幾個“不去”。那是邀請周厚健去劍橋講課的電話,儘管周厚健很喜歡當老師,但他明白自己本事不夠,“我去講什麼課?純粹是炒作。”牽線搭橋的人肯定掙不到這筆錢了。

周厚健是一個喜歡將任何事情都做徹底思考的人,身上浪漫的氣息很少,但對周厚健影響最大的書竟然是伏尼契的小說《牛虻》,而非一本管理學名著。

作為英勇的革命者,已受盡一切酷刑而面臨死亡的牛虻對那些行刑的劊子手嘲笑般吼道:“開槍吧!輪到我們收拾你們的時候,我們就要用大炮來代替這半打破舊的馬槍了。”當第一排槍沒有將牛虻打死時,他又對那些劊子手喊道:“槍法壞透了呢,夥計們,再試一下看!”

周厚健希望自己是一個執著的人,所以,一直執著於革命的牛虻所說過的話,對周厚健而言都有一定的道理。

喜歡《牛虻》的周厚健從不對人講自己的痛苦,他要靠自己照顧自己,他不希望給其他人增加煩惱,他說:“痛苦不能隨便給人,幸福可以隨便給人。”

對周厚健的採訪持續的時間很長,從上午到下午五六個小時,因為事前副總裁程開訓打了招呼,周厚健放開了去講。他可以什麼都講,但他要求我不能什麼都寫,我信守承諾,避開或者晦澀了一些事實。

儘管周厚健可以無所顧忌地敘述,但他仍然不是一個好的敘述者,他知道什麼樣的形象對他和海信有利,但他不知道該如何渲染它們。但是,有海信的大事記就足夠了,大事記和簡歷足以證明周厚健是中國最優秀的企業家之一,我所有的努力無非是讓這個證明不枯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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