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俞振飞伯伯配戏

今日推送之《给俞振飞伯伯配戏》录自《人民戏剧》1981年12期,作者荀令莱。荀令莱为荀慧生继女,原名张丽丽,北京京剧院一级演员,1984年9月镇江市京剧团特邀北京京剧院二团荀令莱在上海大众剧场合作演出《香罗带》(饰演林慧娘)、《勘玉钏》等,并与童芷苓、李薇华、齐淑芳、曾慕洁等合演《红娘》。

今年九月下旬,我有机会在《金玉奴》演出中,跟俞振飞伯伯配戏,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俞老的艺术有口皆碑,但以前由于种种原因,我接触与学习得都很不够。一九六一年我随父亲荀慧生在上海演出,一曾看过俞老与周信芳合演《打侄上坟》。两位老艺术家的精湛表演开阔了我的眼界。当时父亲告诉我:“俞老家学渊源,有深厚的昆曲底子,又有广博的文学基础,能诗善画,瞧他扮的陈大官,分析人物有多细,一举一动都在戏情当中,与周老的配合又那么默契,真是达到了艺术里最上乘的化境。”可惜当时我年幼,理解不深,对俞老的精湛艺术领略得很不够。

给俞振飞伯伯配戏

俞振飞之《打侄上坟》

 为了补上过去缺的课,当听说俞老要到北京演出时,我兴奋得好几夜唾不安稳。每当俞老演出,我早早就赶到剧场观摩。《奇双会·写状》中俞老扮赵宠,他将这个苦出身,经过个人奋斗刚踏进官场的青年官吏的性格揣摩得那么透,特别是结合他新婚燕尔,对妻子李桂枝百般依顺、关切的特定心绪加以刻划,更显得生动传神。这样,当剧情发展到桂枝哭诉父亲的冤情,赵宠替他写状时,俞老一会儿以身不由主地在舞台上双手拎帔并转身的动作来表现人物的无计可施,一会儿又以随着行进三步而颤动了三下纱帽翅的绝招,表达了有愧于妻子爱怜的细微感情。这些巧妙的设计,不生硬,有筋骨,处处与少年新婚夫妇的身份相吻合,造成了真实的生活感。在《玉堂春》中,俞老演王金龙,在问案中处处围绕“窘”字作文章,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在演人物,达到了不瘟不火、炉火纯青的地步。

给俞振飞伯伯配戏

《奇双会》俞振飞饰赵宠 言慧珠饰李桂枝 

 父亲生前曾多次讲过: “俞伯伯有学问,演戏比我们强。我们年轻时是苦孩子,没有读书的机会,现有的一点文化都是后来虚心向文人墨客请教来的。今天的一些生长在新社会的年轻人,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分析起剧本与人物来头头是道,可是到了台上,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做不出来。这是因为没有生活体验,苦学苦磨不够的缘故。而俞伯伯则不然,他根据自己的特长,把理论与实践,分析与体验结合起来了,将‘实践派’与‘学院派’统一起来了。”这次我要和俞伯伯配戏了,再回想起爸爸的这段话,能不能配好戏,心里直打鼓。 

 正当我忐忑不安的时候,俞老用活生生的模范行动鼓舞了我们,使我们深受感动。这个戏,俞老的演出本与我父亲的演出本小有出入,俞老为保持演出风格的统一,并纪念亡友荀慧生,决定全都采用荀派路子。为此他不得不重新背台词,改调度。在初排的时候,俞老见我与扮演金松的郎石林都比较拘谨,便给我们打气。他说:“这是你爸爸的看家戏,有许多创造,从现在的情况看,你基本上是学下来了,路子都对。不要因为跟我配戏就放不开手脚,要记住,到了台上,我只是莫稽,而你们也早已成了金玉奴与金松了。”打他这么一说,我们的心才踏实了下来。 

 后来听说,俞老之所以选择《金玉奴》,还有这样的考虑。这是他拜著名小生演员程继先老先生为师后,精心学习的一出京剧重头戏,已有多年没在北京上演了。现在上演这个剧目,就是为了使这类“穷生戏”能够让北京的小生演员学一学,传下去。俞老在排练《金玉奴》时,把他在北京的学生(包括最近新收的从海外专程来求教的徒弟)都召集到一起,边排边解释,边唱边示范。象这种悉心传授自己艺术经验,热情培养后学者的精神,确实是十分感人的。

给俞振飞伯伯配戏

荀令莱、俞振飞之《金玉奴》 

 认认真真演戏,诱发同场演员的创作激情,是俞老在《金玉奴》正式公演时给我最大的教育与帮助。在长安大戏院公演那天,俞老一早赶着出席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纪念大会,下午接待了好几批来访者,晚上又精神十足,一丝不苟地投入了示范演出。 

 “救稽结亲”一场,俞老扮演莫稽先出场。通过一段[南梆子]唱腔,几个缩脖、蜷身,颤抖用以表示寒风刺骨、冻饿难当的身段,顿时使舞台变成了滴水成冰,风雪漫天的古代街头,一个书生,倒卧在地,站在侧幕边的我,仿佛也感到寒气袭身,到出场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主心骨。

 接下去金玉奴出于恻隐之心让莫稽到院子里避风,并以豆汁给他充饥。过去我的表演只是为了完成角色应该完成的任务罢了,而这次,由于有俞老创造的真实形象在眼前,动作的目的性就更明确,内心感也特别充实了。特别是俞老接过我拿去的豆汁,顾不得如何滚烫急吞下去,从狼吞虎咽到以手扇舌,然后将两根筷子与大碗都分别舔尽,而在肚子吃饱之后,人也精神了,看人的眼神与语气也变了,给人以语言和蔼、态度儒雅的印象。 

 经过俞老十分夸张又非常真实的表演,莫稽落魄穷酸的形象就入木三分地被表现了出来,喜剧气氛也烘托出来了。在这样的舞台环境里,我演的金玉奴想到自己的终身事,对莫稽脉脉含情,暗示父亲“招赘他做儿婿,金门有后”等就有足够的可能性,一点也不觉得突然了。 

 俞老高度的艺术素养还表现在善于刻划不同处境下的人物形象上。这在“别家赴考”与“两报推江”中反映得最为突出。他扮的莫稽在新婚之后贪图安逸,一心只想继承岳父的丐头身份。当被金玉奴提醒之后,不得不以“舍不得娘子你呀!”的花言巧语来作为推托。俞老演来,在穷酸无大志之外,又强调了他的懒散、虚伪,给人以“贱”的感觉,这就为人物后来的负心埋下了伏笔。到了“两报推江”,俞老抓住莫稽考中得官的关键时刻,有深入骨髓的描写。头次报录到来,虽然有了功名,他还喜盈盈地让娘子观看,而金玉奴也庆幸自己有眼力。到了二报实授江西德化县知县,他一阔,脸就变,让金松父女以今后要“拿出点规矩来”,并把岳父当佣人加以训斥。俞老善于在细节上做文章。当莫稽神气活现地看报单时,金松凑上去看,他便把报单直伸到金松面前晃一晃,暗示你不识字看得懂吗?金玉奴也在一边偷看,他发现以后与金玉奴四目对视,用轻蔑、冷酷的眼神逼她归座。这些羞辱深深刺伤了金玉奴的心。俞老的眼光把莫稽卑鄙,肮脏的灵魂暴露无遗,在这样的舞台感觉下,我演金玉奴上了官船唱大段[二黄垛板]时,一幕幕旧时情景涌上心头。而在自己脱衣盖在酒醉的父亲身上起[哭头]的一刹那,百感交集,眼泪怎么也忍不住,觉碍真是伤心极了。直到、演出结束谢幕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在给俞老配演《金玉奴》。 

 这次我能完成跟俞老配戏的演出任务,应该归功于同台演员,工作人员的精心合作,前辈与观众的鼓励,特别是应归功于俞老对我这样一个艺术学徒的提携与帮助。

(《人民戏剧》198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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