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戒指」

一枚“戒指”

我洗臉的時候,妻子隔著衛生間的拉門,嚴謹的說,還隔著從客廳的沙發到衛生間之間四米半多一點的距離,喊我到客廳裡吃草莓。洗手盆上方的鏡子裡克隆出一個刷牙刷到一半的我,一大團糅合了表面活性劑、摩擦劑、粘合劑、香料和甜味劑的牙膏沫正順著另一個我叼在嘴角的牙刷悠閒自得流向末端,然後縱身一躍,投進洗手盆的半盆水裡,濺起幾朵水花。我突然一陣噁心,乾嘔了幾下。噁心乾嘔不是因為咽炎,很慶幸,我並沒有患上這種疾病。也不是因為不小心嚥下了牙膏沫,即便真的嚥下了,味道還是不錯的,是我喜歡的薄荷味。更不是因為突然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雖然我生得並不好看,但終究不至於讓自己看了噁心。況且,有誰因為自己的相貌醜陋而把自己噁心到嘔吐?自古至今,顯然沒有聽說過。

我突然噁心乾嘔,因為妻子提到了一個詞,或者說是一種水果的名字,草莓。我不喜歡草莓。我不喜歡草莓,並不是厭惡它的味道,恰恰相反,我對草莓味果醬和草莓味酸奶格外偏愛。我不喜歡草莓,就好像有人不喜歡隔壁家養的狗,儘管那條狗也許非常討人喜歡。不喜歡的原因並不在狗本身,而在於不喜歡養狗的人,於是就恨屋及烏。我不喜歡草莓,因為它周身密集附著的芝麻粒大小的種子讓我聯想到了蓮蓬上猶抱枇杷半遮面的蓮子,繼而又想到了讀初中時候某位同學鼻頭上集群開會的足有半釐米長的幾十顆黑頭,一顆一顆揪蛆蟲一般揪出來,剩下一個蜂窩一樣的鼻頭,我真懷疑他在呼吸的時候會有空氣在那些密集的孔洞裡地鼠一樣鑽進鑽出。

對不起,我只能聯想到這裡,我的頭皮已經在發麻,我的胃液開始翻江倒海。我有輕微的密集恐懼症,或者比輕微要嚴重一些。我的密集恐懼症並非是天生的,大約是因為早年厭惡某種與蓮蓬或者草莓有著同樣密集特徵的東西,久了,便終於積量變而成質變,對一切有著密集特徵的東西都厭惡,包括蓮蓬,包括草莓。我曾嘗試著追溯這種壓垮我內心對有著密集特徵的東西免疫神經的最初那根稻草。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久遠到幾乎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一樣什麼東西,又為什麼會使我厭惡。

有一天,我在夢裡夢見,原來那根稻草是一枚頂針。

那是一枚銀灰色的頂針,許是銀製的,也或許是鋁製的,但肯定不是鋼製的,因為它可以被反覆平展和捲曲而不折斷,柔韌性很好,不像鋼材那樣寧折不彎。我對金屬材料缺乏辨識力,就好像有臉盲症的人看誰都分不清記不住。記得當年和同齡的堂弟在村南頭的鐵匠鋪牆外從一大堆爐渣中挑揀廢鐵賣錢,我用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敲砸挑揀出來的疑似鐵塊,收穫頗豐,足有五六斤。幾天以後,趕著一輛毛驢車走村串巷的收廢品中年男人,從我那五六斤“鐵塊”中只挑揀出了二兩多,給了三張皺巴巴的一毛錢票子。票子上帶著細微的尿騷味,想是在給我錢之前,他在哪處牆角或者樹後撒完尿沒有洗手。那些被挑剩的原是沒有絲毫用處的爐渣。相比起來,堂弟則聰明得多。他不用石塊敲砸試探那些可疑物體的硬度,從而判斷是爐渣還是鐵,他拿著一塊磁鐵,在爐渣中掃雷一般搜索。他只有一斤多收穫,但他找到的都是鐵,而我的五六斤的收穫跟如今一些小城的樓市一樣,充斥著嚴重的泡沫。拿一塊磁鐵可以輕易判斷出一個物件是否是鐵製的,這個道理我本是知道的。但磁鐵無法分辨出一枚頂針究竟是銀製還是鋁製。我的理性告訴我,那枚頂針是鋁製的可能性更大,或者基本可以確定。我實在無法想象,它的擁有者,一個清貧的女人,一輩子不曾擁有過一副銀製手鐲,或者項鍊,或者戒指,甚至是一枚銀製耳釘,卻肯買下一枚足以打造成一條項鍊或者幾枚戒指的幾乎沒有審美價值沒有浪漫氣息的銀頂針。是的,它應該是鋁製的,我確定。

那枚鋁製的頂針是祖母的。我見她右手中指上戴過它。她日常裡是不戴它的,只在做針線活的時候才戴上。也不是做所有的針線活都會戴,比如釘紐扣或者補襪子就不戴,而是在做比較吃力的針線活的時候才戴上,比如縫被子或者做鞋子。它在她的手指上鬆緊剛好,輕輕的箍在中指的第二根骨節上。其實它可以繼續向下,滑落到第三根骨節上,那樣看起來會更美觀,更像是其他女人戴在手指上的戒指。但它沒有繼續下滑,她也沒有允許它繼續下滑。滑下去就成了戒指,停留住則是頂針。我猜想,對於一隻勤勞了大半輩子,並且已經養成了勤勞習慣的手來說,一枚實用的頂針比一枚奢侈的戒指更有意義。她戴著它,用它周身均勻密佈的圓形凹坑中的一個對準刺穿鞋底的穿有糙麻線一端的鋼針,然後右手用力向前頂,左手捏著穿透鞋底的針尖一端使勁往外拽。多年以後,我操著針線縫補開了線的鞋子的時候才體會到,這一頂一拽,雖也費了不少力氣,但終究比起單一的拉拽輕鬆了許多。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在農田裡耕地,有時候牛來了脾氣,任憑牽牛人如何拉拽,牛就是不往前拉犁,非得有人朝牛的屁股上拍上一巴掌,牛極不情願地翻個白眼,才又繼續往前拉犁。這和頂針的原理雖是兩碼事,但終究都是一頂一拽的事情,方向上形式上是相似的。而比起牛拉犁,“牛拉犁,犁耕地”這種叫做頂針的修辭手法更是形神俱似。可不就是,前半句話的尾字是後半句話的首字,恰似頂針的最前端頂著鋼針的尾部,一個向前拽,一個向前頂。記得第一次知道有頂針這種修辭手法的時候,那天夜裡,或者那之後的某天夜裡,我在夢裡夢見過一頭齜嘴獠牙的野豬在追趕一個倉皇逃命的人,野豬的長獠牙不停地戳著逃命人的屁股。醒來後,竟感覺自己的屁股也隱隱痛著。這夢夢得如此真實,以至於那以後每次接觸到頂針這種修辭手法,都莫名地會感到屁股在隱隱作痛。

我對頂針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厭惡的,就好像我的密集恐懼症並不是天生的一樣。至少在祖母戴著她的那枚鋁製頂針給我做第一雙千層底鞋的時候,我對它並不反感。我穿著祖母用巴掌丈量我的腳掌做好的鞋子,把玩那枚鋁製頂針。它看起來是那樣的粗笨,它套在我的中指上,徑直滑落到了第三根骨節,就好像我身上總也套著的哥哥穿小了的衣服,鬆鬆垮垮。那些時候,日子是無聊的,村莊是無聊的,人在無聊的日子無聊的村莊裡,習慣幹著無聊的事情,並在那些無聊的事情裡咂摸一些比無聊稍微有些滋味的東西。我那時是有多無聊?我盯著那枚鋁製的頂針,一圈一圈數著上面的凹坑,數了三遍,三圈四十二個,三圈四十一個,總共二百四十九個凹坑。好險!如果再多出一個凹坑,就成了二百五。這差出來的一個凹坑,便成了我在無聊的日子無聊的村莊裡咂摸出的比無聊稍微有些滋味的東西。我大約是唯一一個發現那枚鋁製頂針製造者耍了那樣一個數字小聰明的人。

祖母為我做好第一雙千層底鞋之後,我除了發現那枚鋁製頂針製造者耍了一個數字小聰明之外,還發現了頂針上有四個凹坑被鋼針的屁股坐穿了。被撕裂的孔洞邊緣參差不齊,向內翻出新鮮的金屬茬口,像被鈍器戳開的傷口,血肉淋淋。我的確在一處孔洞邊緣發現了一絲血跡。祖母用頂針用力頂刺穿鞋底的鋼針的時候,有那麼一次突然縮回了手,那種縮回完全是下意識的,嘴裡發出的“嘶嘶”的吸氣聲急促而響亮。少時,她用左手轉動右手中指上的鋁製頂針,換一個凹坑重新頂鞋底上的鋼針,她鼻腔裡傳出“吭吭”的發力聲,頭上的青筋凸起,手臂微微抖著。我想,那血跡應是她發出“嘶嘶”聲的時候留下的。我不知道鋼針坐穿頂針的凹坑並坐進祖母手指的時候,拔出鋼針後的傷口是否也如頂針上留下的孔洞邊緣一樣,參差不齊中透著血紅。那一定很疼吧?那傷口少說也要三五天才能癒合吧?可祖母只是“嘶嘶”了兩聲,幾秒鐘的時間,傷口便癒合了,然後像是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一樣,繼續做她的鞋。

不,是我的鞋。

其實,那時候我不但不討厭祖母那枚鋁製的頂針,甚至還有些喜歡。我喜歡它,其實也不是喜歡它,而是喜歡祖母戴著它為我做的千層底鞋子。我穿著祖母為我做的第一雙千層底鞋子去村子南頭,比村子南頭的鐵匠鋪還要以南的學校,我的鞋子在整個學前班的教室裡獨一無二,我在同學們或驚奇或豔羨的目光中高昂著頭,接受群臣跪拜一般,用鼻孔掃視一切。我是多年以後才開始厭惡那枚鋁製的頂針的。我厭惡它,也不是因為厭惡它,而是厭惡祖母戴著它為我做的我曾經喜歡的千層底鞋子。那鞋子仍然獨一無二,同樣的款式,同樣的材質,同樣的縫製手法,無非是鞋號大了一些,它周身令人驚奇與豔羨的光環卻不知從哪一天起消散得無影無蹤,然後冷笑、調侃與譏諷像黑夜一寸一寸稀釋日落後的天空一樣,直到黑夜變得濃稠,稠得不再流動。有同學背地裡給我的千層底鞋子起了個“豆包大傻鞋”的外號,繼而又把“鞋”字去掉,稱呼我“豆包大傻”。他們是背地裡那樣說的,但這種背地裡,或許僅僅是揹著我一個人。我討厭那個帶有侮辱意味的外號,我討厭那個外號的時候,便又對腳下的祖母做給我的鞋子生出了厭惡,一日勝過一日。它是那樣的醜陋,沒有旁的顏色,沒有一絲花紋,團團鼓鼓的,甚至左右腳不分,看上去還真像是一對豆包,連顏色都像。我厭惡那豆包一樣的鞋子,於是又牽出了對祖母做鞋子的時候戴著的那枚鋁製頂針的不滿。是的,祖母每次做鞋子,都戴著那枚頂針。若不是因為有了那枚頂針,便不會有我腳下的千層底鞋子,也就不會有“豆包大傻鞋”和“豆包大傻”的外號。

我只記得那是一個週末晴好的下午,具體是哪一年哪一月已經記不清了,但肯定不是冬天,因為我記得那天我在太陽底下出了一身的汗。那個下午,祖母在炕上睡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我趁著祖母睡下的時候,偷拿了那枚鋁製的頂針,跑到離家一百多米以外的村子西頭的河邊。跑出去的時候,手裡還攥著幾枚細鐵釘,拎了一把小鐵錘。我在河邊找了一塊大石頭,把祖母的鋁製頂針用力掰開,平展,然後一手捏著鐵釘,將鐵釘的釘尖頂在頂針的凹坑裡,另一隻手攥緊鐵錘,一錘一錘敲擊鐵釘。我花了大半個小時的時間,終於把祖母的那枚鋁製頂針打成了篩子。兩百多個被鐵釘擊穿的孔洞,密密麻麻,張牙舞爪,向著同一側翻出新鮮而鋒利的金屬茬口,鮮血淋淋。

兩百多個孔洞密集在一塊三五釐米見方的鋁片上,它們像聚在農村老式糞坑裡的蠅蛆一樣,朝著糞坑的上方張嘴呼吸,或者飢餓的等待著新鮮熱乎的糞便從天而降。我在將平展開的被打成篩子的鋁片重新復原成頂針的時候,胃液毫無徵兆地突然上湧,綠的菠菜,白的豆腐,連同或整顆或嚼碎的米粒,中午吃下肚的飯被吐出了足有一大碗。

那天以後,祖母再沒給我納過千層底鞋子。她本可以再買一枚頂針,其實那枚被我打成篩子的頂針原本已經有了十幾個孔洞,理應被淘汰掉了。可是祖母沒有再買。大約也就是打那天的嘔吐起,每次見到有密集特徵的東西,總覺得頭皮發麻,胃裡翻江倒海。

多年過去了,我對頂針已經不再厭惡了。當初厭惡它,是因為厭惡祖母戴著它給我做的鞋子。後來祖母不做了,後來祖母走了,後來因為聽一位歌者唱了一句“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便不再厭惡那雙“豆包大傻鞋”。再後來專門逛了幾家賣老北京布鞋的店,買過兩雙,踩在腳下總覺得不比當年踏實。

祖母走後,我曾在她生前用過的衣櫃暗格裡翻找過那枚鋁製頂針。我知道她沒有把它扔掉。自那次我把它打成了篩子以後,她就將它收在了那裡,用一塊白色繡了桃花的手帕包住。她喜歡桃花,喜歡桃花,因為桃花謝了,會結出桃子。可惜,我的翻找一無所獲,連那塊白色繡了桃花的手帕也沒有找到。許是家人收拾祖母生前用過的衣物時,將它一併燒掉了。我卻更願意相信,是祖母走時,將它一併帶走了。那時候大家只顧著守著躺在冰櫃裡的她傷懷,卻沒有誰留意到,她的右手中指上戴著那枚被我用釘子和鐵錘打成篩子的銀灰色鋁製頂針。她把它戴在了第三根骨節上,而不是第二根骨節。是的,戴在第三根骨節上,那頂針就成了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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