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中國不再有鄉村:一個人、一條狗,成爲最後的守護者

有著內陸資本主義萌芽“活化石”之稱的託口古鎮永沉水底;600年來以種地為生的大西園村人卻成為了“末代農民”……這是一個有些觸目驚心的事實:隨著城市文明的侵襲和久居人口的遷徙,中國的自然村落正在悄無聲息地湮滅……過去10年,全國每天消失的自然村多達80多個……”

整個中國不再有鄉村:一個人、一條狗,成為最後的守護者

南坑村坐落在群山深處,是江西省安義縣新民鄉合水村下轄的一個自然村。清澈的小溪穿村而過,31座藍磚黑瓦的木屋依山而建,散落在狹長的山坳間。據傳,這個村莊是清朝末年從浙江麗水遷來的,居住人口一度達到了130多戶。

不過,歷史悠久的南坑村並沒能逃脫城市化的衝擊。近十年來,村裡的青壯年相繼走出大山討生活,在城裡紮根之後舉家搬離……現在,64歲的鐘兆武成為了村裡唯一的居民,艱難地守護著昔日繁華的故土。

沒有人味兒的村子,往往讓鍾兆武寂寞得心裡發虛。

一條名叫“阿黃”的狗、兩隻雞是他僅有的生活夥伴。清晨6點左右,天剛矇矇亮,鍾兆武就會被“阿黃”的叫聲驚醒。喂完院子裡的雞,就會扛起鋤頭,到田坎裡“倒騰點吃的”;天一擦黑,又扛起鋤頭回家,就著鹹菜解決晚飯,同時把收音機調到有雜音的電臺,讓裡面的人大聲說話,給這令人窒息的氣氛尋找慰藉……

鍾兆武每個月的期待,就是騎車兩公里,到有信號的地方去接聽兒子打來的電話。但是,他卻總會因為是否搬離村子的話題和兒子鬧得不愉快。兒子覺得,將父親一人留在南坑村,是不孝的行為。

鍾兆武有自己的苦衷。對於走出南坑村的人們來說,那裡只是名義上的出生地,但對於鍾兆武而言,祖宗和所有族人的根源都在那裡——他不想讓全村人斷根。

每一年,鍾兆武都會迎來一些熟面孔。那些去世的南坑村居民,會被帶回村裡安葬,落葉歸根。作為長輩的鐘兆武張羅著葬禮,期盼親友鄰里陪伴的他,並不願以這樣悲壯的方式求得片刻的相聚。

村盡頭是鍾家祠堂,和那些破敗的老宅相比,這間被刻意修繕過的房子顯得非常鮮亮。不過,因為長久無人進出,祖先的牌位已經被蜘蛛網佔領。在這裡,鍾兆武撥弄著菸葉,向筆者詳述起那段留存已久的記憶……

南坑村早年曾盛行習武,練習岳家拳法。村裡的每一個男丁都會耍上幾招,岳家拳也跟隨鍾氏家族流傳了好幾代,有武功在身,鍾氏家族很少被人欺負。 但經歷了幾代人的岳家拳,最後也和村裡每年熱鬧的社戲、舞獅一樣,被遷移的人們帶走,不留下一絲痕跡。

鍾兆武告訴筆者:上世紀80年代初,南坑村所在的合水村曾經依靠木材銷售,成為安義縣最富裕的村子。但隨著山上的樹越砍越少,國家開始封山育林,靠山吃山的財路斷了。人均不到兩分的耕地,無法養活南坑村一家家張著嘴吃飯的人,村民開始外出打工謀生。

“先是年輕人出去,後來,四五十歲的人也跟著出去了,再後來,一些老人和孩子被接走。”第一戶村民離開時,鍾兆武還給這家遠房的堂哥買了一掛鞭炮燃放送行,預祝他生活步步高昇。但他很快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這年年底,搬家的村民越來越多,村裡走掉了一半人家。2006年,第二波村民打工潮來臨時,鍾兆武的兩個兒子也出外打工,還將他的妻子接去縣城照顧孫女,執拗的他獨自堅守在了南坑村。但現在,他也動搖了……

整個中國不再有鄉村:一個人、一條狗,成為最後的守護者

從2002年到2009年,南坑村所在的江西省的村委會數量減少了2956個,而相關部門最新統計數字顯示,我國的自然村十年前有360萬個,現在則只剩270萬個。在1990年到2010年的20年時間裡,我國的行政村數量,由於城鎮化和村莊兼併等原因,從100多萬個銳減到64萬多個。

也就是說,村莊大量消失或走入衰敗的狀況,已不只是在江西這樣的勞務輸出大省才存在,而是全國都面臨的嚴峻問題。本刊記者經過調查,得到的許多事實令人震驚而遺憾。

江西鎮江著名的葛村,是一座有著近千年歷史的村莊,曾擁有60多處明朝至民國古建築,村裡人八成以上都姓解,祖上原住在山東袞州的葛村,北宋滅亡時隨康王趙構落戶鎮江,為紀念故土也將該村定名葛村。

原以為村裡的古建築能夠被政策保護,但卻在新世紀迎來了一紙“百日拆遷令”,最後,鎮江新區的領導“調集精兵強將,大幹100天,完成葛村拆遷任務”——無論專家和村民怎樣試圖力挽狂瀾,始建於明代的解氏宗祠、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井神石雕守護的古井最終還是淪為了工業孵化中心規劃的一部分。

而湖南省洪江市的託口古鎮,也同樣遭受到滅頂之災。有著千年歷史的託口古鎮,一直靜臥在湘黔邊陲的角落裡。已經動工的託口大型水電站在2012年10月蓄水發電,於是,這座靜謐的千年古鎮如同鐵達尼號般成為了水底永遠的風景,千年古鎮的文化基因就這樣面臨斷根了……

50歲的張進湘已經搬出了村子,當他向筆者談起昔日的託口古鎮時,眼裡泛起了淚光。張進湘的父親曾在託口古鎮最大的楊公廟碼頭上享有名氣,那個時候的託口,有15座碼頭,貴州下來的木材、託口壓榨的桐油,都是從這些碼頭上船,然後漂洋過海的。到1926年,託口古鎮已是九街十八巷的繁華鬧市,被譽為內陸資本主義萌芽的“活化石”……

關於“斷根”這件事,無錫大西園村的村民也很有同感。大西園村人600年來沒有挪過窩,始遷祖錢玉,生於公元1381年,是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開創者的第十八世孫。錢玉建村時本名“西園”,因人丁興旺,財力殷實,被周邊氏族稱作“大西園”。

大西園人祖祖輩輩以種田為生,而現在該村所在的行政村遇上了拆遷。村民錢耀明老人笑稱自己在晚年的時候竟然成為了“末代農民”,全村人遠離了家園,以土地換社保、以舊房換新房,進了市鎮。現在,大西園村的歷史只能從前村民編撰的《錢氏大西園族譜》窺知了……

當然,與葛村、託口古鎮、大西園村這類被城市文明掩埋的村落相比,有的村莊在發展旅遊的路線中找到了喘息的生機。被譽為“中國最美麗鄉村”的江西婺源,在發展上算得是一個好榜樣。

有著1200年曆史的婺源是徽州文化的發祥地,有“書鄉”、“茶鄉”之稱,成為旅遊熱門地之後,當地的建築得到了更妥善的保護。此外,依水而建的安徽宏村也是不錯的例子,這座900年曆史“畫中的村莊”仍散發著魅力。而盧村、塔川等古村落也從當地的歷史和自然條件中發掘亮點,在提升旅遊價值的同時,儘量保證了當地居民的正常生活。

不過,更多學者卻認為,即使村落已經旅遊開發,但隱憂依舊存在——過分去注重外在環境的美觀,忽略了人的生活,這樣的村莊不過是文化的遺蹟,是死去的歷史,因此保護自然村的原貌,既需要保住老房子,也需要留下民風民俗,這樣才是“活態的保護”……

整個中國不再有鄉村:一個人、一條狗,成為最後的守護者

是什麼掏空了這些昔日承載著傳統文化的自然村落?

過於浮躁,缺乏謀篇佈局的城市化進程算是宿因之一。

作為中國文聯副主席、國務院參事,同時也是研究古村落保護的專家,馮驥才曾在去年全國“兩會”上談到:最大的物質文化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複合和總合是古村落。他對“舊村改造”的號召憤慨不已,大量古村落還沒有列入遺產保護範疇,沒有嚴格的法規保護,還處在想拆就拆的危境裡。

馮驥才還提出,昔日“舊城改造”的城市文化悲劇正在向農村轉移。媒體的調查佐證了馮驥才的判斷。從上世紀90年代後期以來,大量村莊常住人口大幅減少,立村一二百年、五六百年的村莊,一個個迅速成為空殼村。年輕一代外出打工;種田效益長期低下,農業凋敝,經濟上沒有出路;大量撤併農村中小學,導致父母外遷陪讀;土地被徵收徵用。

此外,自然村所遺留的“文化空巢”是一個全國性的議題。

社會學家李培林曾經走訪了廣東數十個自然村,並對現存的如廣東省和平縣大壩鎮水背村、林寨鎮古村落、彭寨鎮長沙村等面臨改造的傳統村落表現出了擔憂。在那篇題為《從“農民的終結”到“村落的終結”》的文章中,李培林形容,“村落終結過程中的裂變和新生,也並不是輕鬆歡快的旅行,它不僅充滿利益的摩擦和文化的碰撞,而且伴隨著鉅變的失落和超越的艱難”。

近年來,各地出現“土地城市化”的熱潮。據李培林透露,2010年以來,全國有20多個省份出臺了各種各樣撤併村莊的規劃和政策,通常是要求農民進城上樓,以宅基地換取市民權和社會保障。由此引發社會矛盾和衝突,惡性事件、群體性事件頻繁發生。

在李培林看來,產業空、青年人空、住房空、鄉村幹部空,“四大皆空”造成了一些鄉村的凋敝和衰落。推動和促使村莊不斷走向空心化的原因,主要包括經濟發展、土地改革、家庭組織關係瓦解、市場化、城鎮化、傳統觀念變革等方面。不斷外移的人口導致諸多村莊提前進入衰退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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