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平庸生活” 中 “存在的意义”

李银河:“平庸生活” 中 “存在的意义”

李银河一直是那个李银河,经历多少年口诛笔伐,目睹无数怪现状的那个李银河。从学术著作到个人生活,李银河总是能被大众挑出可以攻击的地方,她的观点过于先锋,甚至在一段时间里面,李银河这个名字就包含的“下流”的意思。可是作为一个正统社会学家,如果因为被误解就放弃发言,那就早该抛弃人文学科的研究了。

今天,李银河在个人社交平台上发表了一篇名为《世界上没有一桩爱情是错误的》,早些年那些喜欢与不喜欢她的群众们,都用转发来表示支持。难怪有网友说,李银河就像一面旗,从开始那代人挥舞她来寻求安慰,到后来一批人觉得她根本不够激烈而转头就走,在不配合政治正确中被更年轻一代怼的遍体鳞伤。而今天呢,大家发现,还是这面旗靠谱,于是在需要的时候,“从地上捡起来,拍拍灰拉起”。

存在的意义

在我的一生当中,人生哲学对我来说是一位不可或缺的朋友,是一位频繁来访的朋友,又是一位永远无法彻底了解他的、神秘而可怕的朋友。

像罗素在5岁时想道:我的漫长的生涯才过了1/14,因而感到无边的惆怅一样,我也是从很小就开始思索宇宙和人生的问题。有一段时间,我不敢长时间地仰望星空,因为从中看到人生的荒芜,冰冷,无意义。我无法接受这个可怜的生命仅仅在无边的宇宙中像一粒微尘一样存在过短短的一段时间然后永远消失不见的残酷事实。荣格说,这个问题不能常想,否则人会疯掉。我却常常想,不由自主,至今尚未疯掉只能说明我的神经质地坚韧,而且不是一般的坚韧。

这种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也并非全无益处。一个显而易见的益处就是,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灾难或看似难以逾越的障碍,只要像我惯常所做的那样,往深处想想宇宙和人生,想想宇宙的广袤,想想人生的无意义,这些貌似难以逾越的大墙就会登时分崩离析,轰然倒塌,消除于无形。就连让人一想起来就热泪盈眶的爱情之火都可以熄灭,就连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都可以黯然失色。因为在宇宙最终的熵增的一片混沌中,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甚至连微尘都算不上,如果它仅仅是人这种渺小生物的一种感觉或痴迷。

我相信,宗教最初就是这样产生的,因为宇宙和人生的这个真相实在太过残酷,令人无法直视,人们只好幻想出种种美好的天堂、神祗、意义和价值,使得人生可以忍受,使得真相不显得那么生硬刺目,那么赤裸裸,那么令人惨不忍睹。在这个意义上,我羡慕那些信神的人,哪怕是那些不是清醒地而只是懵懵懂懂地信神的人,他们的人生比我的比较容易忍受。但是难道他们真是清醒的吗,他们坚信不疑的事情是真实的吗?

李银河:“平庸生活” 中 “存在的意义”

我的心底始终是无神论的。至多不过是古希腊罗马人那样泛神论的。他们心目中的神祗不过是一种美好的神话传说,就像童话故事一样。虽然不情不愿,但是我的理智和我所受到的所有教育都告诉我,无神论是唯一的真理。承认这个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既然根本无神,你就只能把眼睛拼命地睁开,直面宇宙的荒芜和人生的无意义。

我很年轻时就接触过存在主义,它立即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因为它说出残酷的真理:存在纯属偶然,人生全无意义。存在主义同时为人生指明出路:人可以选择,并自己去承受选择的后果。既然人生没有意义,人为什么还要活着,还有什么必要?既然没有必要,是不是只有去死这一种选择了呢?

存在主义的回答是,可以有多种选择:可以选择死,也可以选择活;可以选择这样活,也可以选择那样活。于是,我愿意我的人生更多出于自己的选择,较少出于外部力量的强迫。即便这样,有些事情还是会强加在我身上。比如,我选择了爱情,但是命运(偶然性)却最终残忍地让它夭折;我想选择文学,命运却不给我艺术家的忧郁,而随手给了我明晰和单纯(本雅明认为这两项品质不属于艺术家)。当然,在可能的范围内,我还是要尽量地选择,而不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这才是存在,否则不是存在。

萨特有一次说:“在不存在和这种浑身充满快感的存在之间,是没有中立的。如果我们存在,就必须存在到这样的程度。”这话说得够决绝,人或者存在,或者不存在,没有中间项;而存在与否的标准在于是否浑身充满快感。按照这个标准,这个地球上存在的人并不太多,至少不是时时存在的。这个标准听上去简单,但是实施起来却并非易事,仅仅观念一项就可以扼杀无数人获得快感的愿望和机会,遑论习俗、文化、五花八门的行为规范。可是,萨特所指出的难道不是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吗?

既然宇宙是如此浩渺荒芜,既然人生全无意义,快感的存在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我愿意选择存在,尽管它最终还是无法改变存在并无意义这一残酷事实。

平庸的生活

1

当巴塔耶说出“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行动就是文学创作”这句话时,就把我逼上了绝路:要么我不是人,要么我是个死人,无法行动。既然我是人,又是一个还能行动的活生生的人,我怎么能不写小说?我没得选择。

最近读到一个叫刘亮程的人写的小说,全是最地道的农村的事情,狗啦,牛啦,猪啦,老农民啦。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右派,被发到农村去,天苍苍,野茫茫,心中无限感慨,所以想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后来听说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村里娃,不禁肃然起敬。他最符合过去为作者设的一个标准:要体验生活。其实他根本不用体验,在村里扛把铁锨挖地,那就是他的生活。体验生活是知识分子作家的事,因为按照某种教条,知识分子的生活不是生活,所以才需要去别处体验生活。

这种说法跟巴塔耶的说法可真是南辕北辙。按照巴塔耶的逻辑,写作才是生活,做一般的事情,吃喝拉撒睡倒不算生活,至少不算重要的生活。不但知识分子的生活不算生活,老农民的生活也不算生活。只有写小说的生活才是生活。这个说法我喜欢,那现在全世界总共也就那么几万人在生活,其他人都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这也是我不得不写的一个原因,我可不愿意被巴塔耶打成行尸走肉。

李银河:“平庸生活” 中 “存在的意义”

2

遗憾的是,我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没有冒险,没有牺牲,没有严刑拷打,没有英勇不屈。比起父母一代,我的生活实在不值得一写。

那天,我最好的朋友、闺中密友对我说:我妈妈受过刑呢。我马上开始嫉妒她,因为我的爸爸妈妈虽然也是在20岁的时候就去了延安,但是他们一直在正面战场,跟大部队,从来没有去过敌后,所以也就没有机会被捕受刑。

妈妈那天跟我说,她也差一点被派到敌后做地下工作,如果那样,她的一生就会远比现在惊险,而且没准儿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了——因为她可能在1945至1949年间被捕牺牲,而我是1952年出生的。

妈妈和她的一帮朋友去聚会了,缅怀他们的一个朋友,叫张露萍。他们曾经在一起受训,因为张露萍是四川人,在重庆有亲戚,所以被派往重庆做地工,后来果然被捕牺牲。而我妈妈如果不是河南人,完全有可能被选中,那牺牲的就不是张阿姨,而是我妈妈了。

那天我们去参观贵州深山里的息烽集中营,我见到张露萍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展馆里,心里一激灵,马上仔细去看,看到她住过的牢房,看到她英勇就义处,不禁暗暗心惊。在里面左弯右绕,走到一个高树森森的院落,迎面是一面爬满青藤的峭壁,有一条石头台阶蜿蜒伸向地下一个石头山洞,里面是各种刑具。导游说,这就是当年革命者受刑的地方。有一种残酷的刑罚是用纱布裹在受刑者血迹斑斑的身体上,审问时,往下撕扯纱布,人马上就变成血葫芦了,有时审讯完人已奄奄一息。我没敢多看,赶紧走掉了。

我有时会暗自思量,如果我受刑,会不会叛变。我不愿意往下想,因为我不知道答案,也许会,也许不会,多半会。于是,我开始进一步思量,如果生在妈妈的年代,我会不会选择参加革命,也许会,也许不会,多半不会,因为我远没有妈妈他们那代人那么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虽然我也向往浪漫主义,但是仅限于谈恋爱,对于改造社会,我的现实主义多于浪漫主义。

李银河:“平庸生活” 中 “存在的意义”

3

东东(我那闺中密友)对我说:我一直渴望为某件事献身,可是找不到这件值得为它献身的事情。这话可真是经典,说出了我们这代人的心声。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继承革命先辈的事业,为伟大的中国革命献身。我们有满腔热血无处挥洒。更让人气闷的是,青春期时没赶上正牌的革命,赶上的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文化革命。最天真的人在这个革命中挥洒了他们的青春热血,却带着心灵的创伤匆匆走完一生的长途,不知所终。剩下的,像我这样比较狡猾的,早早回到自己的平淡生活中,混吃等死。

东东去了海外,成为一位著名的左派学者,每天为中国的现状痛心疾首,痛不欲生。那天我去伦敦开会住在她家,我们聊到凌晨4点。她痛心疾首地说:中国现在的政策不但比不上工党,连保守党都比不上,保守党都不敢那样剥削工人。可是不论他们在海外说什么,这边只是充耳不闻,该怎样怎样,令他们感到无奈和失落,眼看着他们热爱的国家像一架无人驾驶的马车,轰轰隆隆地向前狂奔,不是在绝壁上撞得粉身碎骨,就是一家伙冲下悬崖,同样躲不开粉身碎骨的命运。

更让她气闷的是,这架马车非但没有粉身碎骨,反而以一种不慌不忙漫不经心的步调往前走着,虽然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倒也四平八稳,甚至带着一种呆呆板板、木木痴痴的表情。而我们还生活在这架马车上的人全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吃喝拉撒睡,做爱,养孩子,生病,死去,波澜不惊。

4

每天早上,我在我远郊区的房子里醒来,一般都是被叽叽喳喳的麻雀的絮语吵醒的,偶尔是被一种叫不上名的鸟儿叫醒,它的叫声婉转动听,使人感到意外的惊喜,我勉强爬起身,站在窗前,在那棵挂满青枣的树上找,想看个究竟,看是什么鸟能发出如此悦耳的声音。可惜,天太黑,才四点半。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放弃。还有一天,也是四点半,又被鸟儿叫醒,这回是布谷,没错儿,我知道它的叫声,我也不用起来看它长什么样,因为我知道它的样子。原来听到这么悦耳的叫声,想象中的它应当羽毛靓丽,个头也大些,没想到就是普通的小鸟样子,跟麻雀燕子差不多,令人相当失望。

我每天在院子里散步,今天又碰上老严。他六十开外,退休前在情报部门工作。他家的房子有看头。

这院里每家房前都有一小片空地,各家人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把院子捯饬得五彩缤纷,争奇斗艳。风格迥然不同。看这家,整齐的草坪,防腐木盖的小凉亭,白果树和雪松,或者法国梧桐,没有一样能吃的植物。就连葡萄架上爬的都不是葡萄,而是一种只长叶子不开花的藤萝。草地里的夜灯常亮不熄,弹拨式洒水器的喷头不时喷洒,在落日阳光的照耀下映出一道小小彩虹。再看那家,小小庭院见缝插针种了西红柿、茄子、豆角、辣椒,红红绿绿,果实累累。菜畦边上,还种了几棵老玉米,鹤立鸡群似地戳在那里,几个玉米棒子正在吐穗,紫红紫红的。没多大地儿,能结十个老玉米棒子?

所有的风格中,数老严家的风格怪异。跟大多数人家只有一圈一人高的栅栏——有位外籍住户干脆就没有围栏,种了一圈冬青权当围栏——不同,老严家修建了三米高的水泥围墙,墙头还有一圈难看死人的铁丝网,严严实实的大铁门,门的右上方有探头,沿墙有视域相连的一圈监视器,到夜里,报警灯一明一暗,一派阴森气象。知道的这是一户普通住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座监狱,就差角楼和岗亭了。老严还养了一条大黑贝,黑贝是狗中智商最高的,专用军犬警犬都出自黑贝。多年积习,老严的床下从来都放着棒球棍,随时准备迎击入侵之敌。他家是地工世家,在战争年代,躲哪儿都不安全,随时有被捕毙命的可能。老严小时候跟着父母过着东躲西藏不见天日的生活,早就变了惊弓之鸟,积习难改啊。其实老严人极随和,见人话不多,态度谦和,是一位谦谦君子。只不过在这和平年代,除了几个小毛贼,治安情况不错,如此如临大敌的设计,让人看了哑然失笑。除此之外,灰色高墙隐隐传来战争年代的残酷非人生活的气息,在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怪异之中,突兀地传递出老一代人的生活遗迹:那曾经是我们向往的生活方式,是我们一心要为之献身的伟大事业。

5

早上八点,我准时打开电脑,打开一个叫“小说”的文件。我绞尽脑汁,思前想后。直到晚上八点,我还是只写了五个字的标题“平庸的生活”。我的生活如此平庸,实在没啥可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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