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郭村义士传奇

郭村义士传奇

这是一篇小说,人物和事件是否真实发生过待考。我用道听途说和想象娓娓道来,无非想表达对故乡郭村的依依情怀,荒诞不经之处还望海涵。

1

家住郭村小北门口的周洲自娘胎里出来就左眼眉高出右眼眉一截,外号叫“侧棱子长虫”。和人说话的时候额上总有眉毛在游走。眉下的眼睛也大有随时登上天庭横刀立马的可能。发怒时长脸一拉,飞眉瞬间立起来凝成一个1字,和他对峙的敌手往往会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周洲少年时代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六七岁上就拜师赤水镇的的张山练过武,十三四岁上已经可以操起三十斤重的石锁轮圆了在城角头的场子上转圈,引得村上的小伙子们一片喝彩。但这厮生不像别的武夫一般一味的孔武有力,武墨弄笔上也毫不含糊,在村上同先生的私塾里一样如鱼得水,能熟读《论语》《增广贤文》《古文观止》不说,背起唐诗宋词来更是眉飞色舞,时不时的还要站在戏台子上吟诵几句歪诗作为演武的开场白。村南薛家巷薛鸿翔老先生的画社也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喜欢看着薛老先生的泼墨山水呆上半响,更喜欢对着画轴上的花花草草飞禽走兽喃喃自语。先生作画,他一言不发地恭候在一旁,两个高低不平的眼珠子灵巧的随着老先生笔尖游走。

周洲腿脚灵便,别的孩子逮鱼抓虾在村南那片池塘瞎疯的时候,周洲却成了薛先生画社的座上宾。三伏天天热,地里的活又少,周洲每天早上起来轮过石锁打过沙袋之后洗把脸,一抬腿便奔薛老先生府上,殷殷勤勤的端茶递水,乐乐呵呵地铺纸研墨,引的薛老先生常常捋须笑逐颜开,情不自禁地教他几招绝学。几年功夫,这厮又多了一样画画的本事,尤其擅长画蝴蝶花鸟,令赤水街上遇仙坊的那几个酸腐遗老们惊叹不已:孺子可教,前程无量啊的乱哼哼。周洲倒是依旧侧愣着单眉,一脸阅进世间眉高眼低的熊样,心里说,这些能耐算个鸟,我还想登天呢。

周洲十七岁那年中秋过后,赤水镇上演大戏《周仁回府》,四周村落里蜂拥而来的男女老少,让镇上的戏场子成了滚烫的开水锅。镇上买扯面的王庆家的二丫看戏看得投入,跟着舞台上正在哭坟的周仁唱腔的节奏摇头晃脑,一不小心一脚踩在马家庄混混马三脚上。这下把事惹下了,秃头马三早就被二丫白嫩的脸蛋尖挺的乳峰还有那搭在臀部的长辫子撩拨地神魂颠倒,刚好逮住这个活茬占二丫便宜。秃头马三一伸手从后面搂住二丫的脖子,揪住二丫的长辫缠在另一只手上——竟敢踩爷的脚,不想混了。可怜的二丫早吓得丢了魂魄,嘶哑着声喊人救她。秃头马三不容分说拽着二丫往人群外拖。刚才还水泄不通的人群哗地闪出一条道。秃头马三的恶名方圆十里无人不晓,仗着他舅在胡大帅的部队当营长,在村里无恶不作,曾剁过别人的指头,烧过人家的屋。谁人敢惹?

马三正在边拖边想着自个的风流梦呢,不想后衣领突然被人往上提起,一声断喝凌空而下:放下她!马三扭动脖子想看清后面提他衣领的人,头上的青筋和左面额的刀疤如蠕动的蚯蚓。

“你谁?想找死!长了豹子胆了?”

“我是你周洲爷!”周洲提衣领的那只手猛然抽紧,马三不得不放开二丫腾出两只手往身后抄。周洲的名字马三听过,但他们平时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没想道今天会短兵相接。

马三绝不想在周洲面前跌份子,他一缩脖子,两臂朝天,身子往下一蹲,刷得一下光着膀子从缎褂子里来了个金蝉脱壳,瞬间又如弹簧一样窜出老远。马三喘着粗气往前跑了几步,抓起放在戏场围墙边的一条扁担转身向周洲扑来。周洲凝神静气,两臂伸开,单腿前伸,来了白鹤亮翅。马三不由分说抡起扁担就往周洲头上砸。周洲没有退缩而是直起身迎着扁担纵身跳向马三面门。说是迟那是快,马三轮空的扁担还来得及落下,脖子已经被周洲一双手如铁钳般掐住,一股强大的冲力不仅震掉了扁担而且重重将马三掼倒在地。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刚才还不敢言语的一大群爷们围上来给周洲助威。周洲也是气盛,翻身骑上去对着马三面部一阵狠揍。这马三,先是脖子被夹得差点闭气,紧接着面门上又遭一连串重拳撞击,五官很快就成了破瓤的西瓜。肿成香蕉的唇里乌拉着不讨饶的硬话。周洲一时打得兴起,直到马三渐渐无声冷了身子这才罢休。不想这次闯下大祸,马三生生让周洲给打死了。

周洲乱了方寸,家也没敢回,趁着夜色远走他乡。

2

周洲先是逃到北山,靠给当地的财东熬活糊口。好在马三在乡里劣迹斑斑,加上家中老人几年间相继过世,当地官府对周洲打死人这件事很快便不在过问。周洲在富平的美原呆了一年多,后来又转道蒲城、白水等地。又过了2年,周洲在同州府终于干上了正经事,先是拿出了当年张仪拜师的韧劲,长跪在同州城的一个老者门前要跟人家学写诗。这一跪,不仅成了老者的高徒,还有幸当了3年教国学的老师。这也该他有福,期间又接触了数学和物理学,竟然动手发明三球仪,无奈别人比他功成名就早,致使一个发明家的发明梦从此夭折。

周洲25岁那年重返故乡,人愈发狂了,身上又多了许多故事,写诗的诗稿有几大册子了,据说还奔过一次广东考黄埔军校,途中逢山洪塞道折回,眉棱骨一样是侧棱子长虫,眼眉照样是一高一低,只是少了些匪气,多了些沧桑。家里只剩一座空屋,几间破败的厦房静静伫立在断垣残壁后空荡荡的院落。

日子苦,但日子却在一天天往前走,从来不管你是哭是笑。周洲回来了,原先在他眼前身后晃摇的那些死党们又开始围着他转。他跑的时候,他们还是青年,现在个个都成了娃他大。

周洲拍拍身上的尘土,对前来问询的各位老伙计拱拱手,在下没齿难忘诸位恩情,自当肝脑涂地回报。过了一个月,三间厦房经过修修补补又变得光艳鲜活起来,青瓦白墙,几竿廋竹,镶在土墙上的院门旁还挂上了周洲刻在榆木板子上的楹联 “喜居宝地千年旺 福照家门万事兴”。 一切照旧,穷且乐呵着。

火神庙旁的刘先生是周洲的铁哥们,常戴一顶黑色瓜皮小帽,留一字须,方脸大膀子却偏偏是一个文人,爱写打油诗,常伏案用颜楷抄论语。每天响午都要踱到周洲家院门旁的大石头上坐一会儿,他对嬉笑着哂他的周洲吟道:吾日三省吾身!此石乃吾之静心石也!周洲嬉皮笑脸:那你就好好静心吧,刘胖子!要不要来一锅烟,一抽可就“日照香炉生紫烟”了,你多座一会,说不定还能憋出一句“府上娇妻如相问,一片冰心晾石斛”的名句呢。要不要我请 “离不了”(刘先生老妻的爱称)过来给你捶捶背?刘先生正襟危坐,很有风度地瞟一眼周洲,继续闭上眼睛静坐,不吭一声。

周洲眼看到了而立之年,娶媳妇的事情迟迟没有着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十而立,愧无家偶,香火难继等等忧心之事常常让周洲闹心。解放军打老蒋的风声虽然越来越紧,当地谈婚论嫁挑肥拣瘦的风气却未减分毫。黄花大闺女家的怕他人大心大靠不住,了解他的嫌他家底穷,一身文人之气终究不能当饭吃啊!这也难怪,他野惯了,不愿意在赤水街上开上一个铺子赚钱养家,就那么几亩薄地,能混住口而已。所以此事一直拖而未决。

周洲的能耐常常为人津津乐道,每年过年赤水街的各路文人聚会,对对联、猜灯谜、画画、写字他都能拔得头筹。这几年村上薛大财东家在火神庙里办起了新学堂,让周围村子的男娃女娃们趋之若鹜。学堂的先生们见了周洲还是会敬畏三分。

周洲依旧过着他的日子,闲时在村中逛逛,和他那一堆子狐朋狗友谝闲传吹牛抬杠之余,也常常不忘附庸风雅的吟诗作画。他不喜欢老端着架子,乡里乡亲求他画画,他都会有求必应。但打噱抖诙的事常常发生,故意给东家画的蝴蝶少了眼睛,给西家画的牛儿少了耳朵。让那些主家哭笑不得,笑骂他没正经。有人热心给他介绍寡妇,他笑笑,你要是看上就给你当妈去!

解放前一年冬天,三十八岁的周洲的桃花运来了。

3

冬天是庄稼人最闲的季节。

有一天,周洲起了个大早,走到村中心火神庙门前闲转,朗朗的读书声穿过火神庙的红墙绿瓦钻进周洲耳朵来,弄得周洲很舒畅,沿着火神庙门口的大路朝南走出一箭之地,空荡荡的戏楼翘角上的风铃随在清晨的寒风轻轻摇晃,刘先生家的大门还没有打开,老刘应该还在搂着离不了酣睡,周洲上前敲了敲门上的虎头锁,坏笑着给冰凉的手哈哈热气,然后裹紧宽大的破棉袄径直向着南大门跑去。

出了南大门,周洲开始沿着村外便道逆时针跑一圈。周洲想,别看这个有着九楼十八庙三十二套巷的村子,虽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讲究,但到了冬天也和冷清的荒野没有太大区别。冬夜漫漫不找个乐子还不把人憋死?

周洲跑进小北门登上城头,站在城墙头望着老碾子般粗壮的皂角树思忖着。烟袋锅冒出的青烟经不起冷风的揉搓,哆哆嗦嗦得直冲周洲的鼻孔飘进去,三个响亮的喷嚏打过,周洲有了具体计划,何不无中生有无事生非一番,让村里也热闹热闹?

太阳升出一竿头的时候,小北门口的皂角树上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腾起的火药味浓烟紧紧将皂角树包裹起来,放佛树上着了大火。当时正值村里的晌午饭,懒散惯了的村民们立即放下饭碗,倾巢而出,直奔皂角树而来。

不一会功夫,小北门空碾子粗的皂角树下人头攒动,都在指着悬在大树桠子上胳膊粗的一条蛇指手画脚。

咿呀,饿的神呀,那该不是神蛇?脖子上还有红绫,好像还有字哩。

可不是?树墩旁的积水说不定能治病消灾呢。

周洲挤出人群,走到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转过身用很神秘的口气回应着大伙的疑问:各位乡亲,看来老天有眼要降福给咱们了。昨个黑来我做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汉问我,你知道你们村的白老七么?他会给你们村上降福的。我笑着说,呱批货,咱郭村除了姓同的姓范的姓薛的姓马的哪里有姓白的?胡说胡说。那老汉也不发火,只是笑着摇着羽扇踏上云彩飞走了。白老七白老七,白字头加上七字底,不正是皂角的皂字吗?快快快,赶紧敬神!听我口令,所有人等,稍微散开,跪下——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郭村有皂神的事情传的很快,第二年春上,东至潼关西到宝鸡都有大量信男信女前来朝拜。皂角树上挂满各色祈福帐幡,树的枝枝桠桠绑满的小红布条。香火贡品更是络绎不绝。这可忙坏了周洲,整天傍晚要指派人去收拾贡品钱物,还要给积水池中添水,同时还要组织一班人整理账目,给村里人分红。这个冬天的郭村红得像花灯,热闹非凡,村民们有了营生,卖菜的卖饭的唱戏的耍猴的各色人等都兴高采烈欢喜非常。周洲也是整天合不拢嘴,因为他的未来终于有了些眉目。

一个20出头的尼姑撞入了周洲的视线。虽然戴了僧帽穿了僧衣,明目皓齿的水灵还是让周洲春心荡漾。他静静走近跪在树下闭目默诵的尼姑身旁搭讪,进而攀谈起有关佛家及金刚经的汤汤水水。也不知是周洲的口水糖多还是小尼姑的耳根子超软。她竟随他走进了周洲的院子。

阳春三月的夜来的较早,他们坐在厦屋津津有味的谈佛论道,全然不顾饥肠漉漉和男女之别。三更过后,周洲开始给尼姑画画,他画了春水鸳鸯图,但见画上水中鸳鸯同欢,池边牡丹花上有彩蝶双飞。

周洲说,你还是凡俗给我当媳妇吧,至于神怪之事,孔父子说得好,人之不知,焉知神?咱就是普通百姓,当尼姑也成不了佛。放着人间的福不享,倒将大好的青春年华白白断送在青灯黄卷上?接着将自己策划皂角树传奇的前前后后一股脑儿告诉了小尼姑。

周洲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好自由,但也明白忠肝义胆的道理,今后和你过日子咱就踏踏实实过,乱世终将过去,乌云必将散去,抛却青灯黄卷,我们恩恩爱爱携手到百年,生一大群儿女,快快乐乐的怡享千年。

尼姑被周洲的一番话吓住了,命运多舛的她实在是因为要活命才临时抱了佛脚,庵里的清汤寡水也就只能果腹而已,再加上一直没有人呵护的日子让她更是心寒。多少个夜里,“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剪去了头发”这样的唱词在她心里翻来滚去,常常让她以泪洗面,柔肠寸断。

周洲的表白,就像一道阳光,照的尼姑心头一片光明。虽然有许多话她也听不明白,但他说要他还俗嫁给他好好过日子却听得明明白白。周洲发了猛,一抬手就将小尼姑揽在怀中。

他们约好,秋后尼姑私奔来和周洲过日子。

4

秋后的渭北平原雨水很多。周洲赶到城下时,固市镇的城门早关严实了。天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但已显出偃旗息鼓的劣势。大喊大叫也没人理他。周洲有些恼火,竟连你周爷爷的面子也不给?呆在城门洞下避了会雨,周洲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跑到一个小山般大麦秸垛前,揪出一大捆麦秸,转身去堵在城门洞两边的排水口。不一会儿城头传来叫骂声,骂哪个缺德鬼堵住排水口让想水淹七军,一根棍子伸出来,将堵上的麦秸通了出来。这招不灵,得想辙。对,用火点一个麦秸垛试试,我就不信你不出来救火!

麦秸垛在关中道很常见,碾子碾过的麦秆是农村各家灶火引火的最好燃料,收完麦子的农户喜欢将他们结结实实地摆成一个圆圈,一个人站在中间用大铁叉挑平整夯实后再不停地往上磊,一层层磊起来便形成一个蘑菇山一样的圆锥型草垛子。此时的周洲很凌厉的找到一个点火点,娴熟地点燃一把干燥的麦秸,塞进了刚才揪麦秸的拗口。片刻功夫,呛人浓烟袅袅升起,烟中的火苗探出头来,像小小的牛犊在轻轻地舔舐着麦秸垛。

周洲就躲在城门洞旁边的青砖垛子后面静静等待着。

正如周洲所预期的那样,城里的人被麦秸垛腾起的浓烟和随后燃气的熊熊大火从梦中惊醒。城门打开了,一大群城里人手提锅碗瓢盆鱼贯而出冲向麦秸垛救火。趁乱周洲摸进了城,沿着城墙巷拐进一个胡同口,周洲很快就摸到了水陆庵前的大槐树下。庵里的门也打开了,尼姑们也纷纷出来救火,队伍中就有周洲的相好。他尾随着她们的队伍,一起往城外走。

小尼姑心知肚明,能作出如此非常之举的,非洲周莫属。身后的咳嗽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蹲下神提鞋,等着他跟上来。周洲心领神会,用一只手轻轻拍了她的肩朝一边拧,她顺势就调转了方向,朝着另一边的巷子跑去。

尼姑换上了周洲包袱里的便装,手提着大碗混出了城,她们手拉着手快快地向城南柳林中的坟场奔去。周洲说,咱们就藏在最南端倒数第二排坟堆后面,从那里翻过渭阳梁就是官路,再过五里草场坡就到渭河边了。咱先别急着跑,等会救完火,庵里的人一定会找你,看他们的行动路线再定咱们的逃跑路线,他们往东咱们就往西跑,保证让他们逮不着!

尼姑悄然无声地紧紧依偎着周洲。她觉得跟上这样的男人,就是让她死,她也心甘情愿!

5

周洲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传奇,娶妻生子不说,日子倒也红红火火,1980年他的长孙考上了西安外语学院。他的老妻于 84年病逝剩他孤身一人的时候,他年轻时倔强的老毛病又犯了。和儿子儿媳不和,又搬进当年的老房子里一个人独住。为了排泄方便,他在床上剧了个直径30公分的圆孔,下面放一大便桶。房门边贴着讥讽子女不孝的对联。臊气烘烘地斗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

1985年,周洲病逝,享年七十五岁。

内容来源丨作者供稿

图片来说丨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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