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记忆——菜豆腐


老家记忆——菜豆腐


想到老家“菜豆腐”

想起老家,就想到“菜豆腐”。

“菜豆腐”不是菜,只是老家人常吃的一种家常饭。可正是这普普通通的家常饭,成了远离故乡的汉中人魂牵梦绕的物事。那年四叔从台湾回老家探亲,四十年的乡愁,只一碗菜豆腐,便化为舒心的热泪和孩提般的笑,末了将一个温慰的倦困安适在午后的枇杷树下……

说起来真绝,这些年了,开放搞活,什么地方特产,名贵小吃,祖传绝活,乃至宫廷秘方,全都走出家门国门,满世界流转了,可唯独这老家的菜豆腐,依旧是不到汉中十一县,吃不到原样本味。记得在闲聊中,曾将这饭说与老友贾平凹听,一向爱吃素饭的平凹君一时竟痴在那里,不停咽口水。也曾在饭桌上说给林斤澜先生听,写尽南北名吃的林老也连称有趣而未闻。看来,像文房四宝是中国的国粹,这菜豆腐可是我老家的“乡粹”了。

做菜豆腐,母亲最是拿手。

老人家当姑娘时,念过初级中学,算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跟了父亲后,生儿育女做个小职员家属,再也出不了门,便渐渐将那点文化的底子全沉浸于一家人的衣食操劳之中了。偏遇上父亲一介穷书生,可再穷不倒架子,从来不下厨,饮食上却还穷讲究,即便是那些年闹大饥荒,一顿糠菜糊糊,也要母亲做出别样的鲜味来。日子长了,母亲又生来贤良聪慧,便真的在饭食上做出了学问,再家常的饭菜,从母亲手里做出,总是有不同寻常的味道。早年家贫,动荤的时候少,三五天吃顿菜豆腐,便成了珍贵的家宴。父亲最是贪这饭,两碗下肚,常有“人生足矣”的感动流溢于清瘦的笑容。久而久之,我和弟妹们也染上了这“馋病”,即或后来稍有发达了,依旧是吃什么也不如母亲做的菜豆腐香。

去年暑假,逢父亲七十大寿在即,遂放下手中的书稿,特别回老家多住了一段。寿诞前后,家中亲朋来往,酒酒菜菜,两三天下来,母亲累病了,父亲也满脸烦倦,连棋也懒得下,只是守着阳台的躺椅捧一本书去翻看。说与母亲,母亲只是一笑,说:“想吃菜豆腐啰,待我歇歇,过两天好好做一顿,让你也过过瘾。”隔两日,母亲爽健了,先做了顿酸香可口的浆水面,算是“入境”,当晚便泡起一锅上好的黄豆,预备第二天用。

早起随便吃点东西,便提了泡好的黄豆和一应用具,下楼和母亲一块磨豆浆。前几年父母由平房搬进楼房,父亲便亲手为母亲安置了一套可在锅头上操作的小石磨,母亲却总不习惯,逢天朗气爽时,仍还是喜欢下楼到大院的公用手磨去磨豆浆,说是露天心敞亮,磨得细。实则做菜豆腐的这第一道工序,确是要讲究个气宁心细的:磨子要慢慢悠悠实实在在地转,豆子要三颗两颗均均匀匀地下,灌豆子时勺子里几颗豆子加几多水,更是马虎不得。性急的,常使磨子打空,心粗的,豆子下得不均匀,这样磨出的豆浆粗糙,点出的豆腐也便离谱了。母亲从来是不放心别人掌勺的,但喜欢儿女搭边手一起推,一来大磨重,一个人推太累,二来可就势边推磨边说话,解了推磨的枯燥。于是话也悠悠,磨也悠悠,那乳白的豆浆也便因浸透了这悠悠的话语悠悠的亲情,而特别细腻和清香了……

豆浆磨好,细细滤过渣,就该起火煮饭了。

做这种饭,火也得有个讲究,得大铁锅,烧木柴火,火苗飘飘忽忽文文静静均均匀匀地舔着锅底,将那豆浆的醇香一丝一缕地慢慢熬出来。豆浆最易粘锅,若是换了别样的火顶着锅底烧,稍不留神就会烧出焦糊味,这饭就吃不得了。母亲说得更绝:只有柴火熬豆浆点豆腐,才是本味,其它火一烧就串味了。还说:正经烧这饭,得纯用松木块子柴呢!

豆浆慢慢烧热,不等大开,就该点豆腐了。这顿饭的好坏,全在这“点”的功夫上,那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事。首先得有新鲜的浆水。老家人几乎家家常年自己窝浆水菜,这又得一番讲究:菜要用当地产的一种野生家种的“麻麻菜”,或小白菜、嫩芹菜、萝卜缨,先开水焯过,窝在盆里,倒入清面汤发酵,或最好用点完豆腐的清浆水来窝(故名“浆水菜”),两三天便汤清菜黄,酸香四溢。怪就怪在,老家的浆水菜与北地南边的酸菜同属酸菜类,其味却大不相同。北方的酸菜只是一味傻酸,吃多了倒牙;南方的酸菜又总带着一股腌菜的腥味,失去了那份爽净。思来想去,得说是地处秦岭巴山间汉水盆地里的老家水好,窝出来的浆水菜,纯是一股子清清爽爽的酸香味,生调,热炒,做汤,咋做都好吃。用它点出的豆腐,更是细白、精、嫩,后味清香淡远,略带一点甘甜,不像用石膏水点的那样发涩发苦。当然,点得得法,更是主要原因。讲究一慢二看三回头,老嫩之间,无章可循,尽在心领神会。每至此时,连老于此道的母亲,也总是凝神屏气,守候锅边,看得浆开,忙喊帮忙烧火的我:“退柴”!仅留下红炭火锅底烘着。先用小盆盛一盆热豆浆,点一勺酸浆于盆中,再用这带了浆水的豆浆一勺一勺地去点大锅里的。点完再盛一盆,再点一勺酸浆水于盆中,再用它去点锅里的,断不敢性急直接用浆水去点大锅豆浆……如此数回,好似国画里的积墨晕染,写文章中的起承转合,将一锅热腾腾的豆浆中蕴含的精气神儿,一丝一缕地循循善导了出来。待豆浆一点一点地清了,豆腐花一层一层地起了,母亲那展开着一圈一圈笑容的脸上,也便泛起了无数的小汗珠。

等到豆花凝成小絮块,轻轻捞起集于一竹筛子,用勺子稍稍挤压成型,豆腐便做好了。随之淘米下锅,重新起火,用那一锅清清亮亮的酸浆水熬稀饭,也就是北方人说的粥。待米半熟,再下些土豆(老家叫洋芋)进去,要整个刮皮下锅,不能切块煮。妙在这纯淀粉的东西最宜于在这酸浆水中白煮,熟后沙面甘甜,纯是鲜香本味。饭不能煮得太稠,要汤是汤米是米,却又不能太稀,要汤浓米烂。稀饭熬好后,再将筛子里的豆腐切成不大不小的块,回锅和稀饭一起煮一会,一锅菜豆腐就做成了。

这是饭,还得说配这饭的菜。

平常吃这道饭,也就一碟红油辣子腌葱花去就那豆腐,再随便配两样时令小菜就稀饭。要正经待客,或自家有时间细调理,这菜就做得稀罕起来了。老家人喜好自己腌制各种小菜,母亲更是拿手,泡菜,盐腌菜,红豆腐(豆腐乳)等,是常年必备的。泡菜拿来和土豆丁、青辣椒爆炒,且最好早先炒好,放凉来就烫饭。红豆腐的做法母亲有一套秘方,走遍天下吃不到那味。妙的是那盐腌菜(老家叫“盐菜”),要用上好的莲花白(包菜),香椿芽,青辣椒,拌花椒腌制,吃时用素油爆炒放凉,香脆耐嚼,余味悠长,最是下饭。再因时节而定,或调上一碟凉拌黄瓜,或一碟凉拌水萝卜丝,便成四样配菜用来就稀饭。

关键还在那盘就白豆腐吃的主菜,可是这顿饭画龙点睛的物事。再鲜嫩的豆腐,不就什么拿来白吃总是寡淡,非得清香浓香,对比换口,那就淡中出奇了,这要是说深沉起来,可含着一些大文化、大学问呢!母亲常年做这饭,便对这口就白豆腐的菜摸出了绝配方:上好的鲜姜(最好是鲜姜芽子)、新蒜、青尖辣椒、小葱、老核桃、陈芝麻。将核桃仁文火焙酥去皮,芝麻炒熟,青椒用灶坑里的热炭火烤成虎皮状出些许焦香味(这就晓得为啥非得用柴火做这饭了),听得“噗”的一声爆了,取出用干净抹布擦净(不得见水),摘去椒蒂,然后和姜、蒜、核桃、芝麻一起加少许盐面,在石臼里捣成泥糊,再与另外盐腌好的小葱和香菜入盘,调红油、小磨香油、少许陈醋,扣上碗闷三五分钟上桌,这菜才算齐了。

这一顿饭做下来,连我这搭边手的,也觉得累了,可看着摆满一桌子的斑彩馨香,只觉得是和母亲从事了一项艺术活动呢,满屋子也便顿时洋溢着一股子爱意喜气。忙去阳台喊来父亲,一家人坐定,让老爸先尝口味。老爷子端起碗,喝一小口浆汤,吸气品味,曰:“可以!”再用筷子夹起一撮主菜,抹于豆腐一角,夹来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曰:“不错!”再喝一口稀饭,随之长舒一口气,仰身叹道:“这才叫饭吆!”全家人便随母亲一起舒心地笑了。久不食此味的我,早已被老爸惹得两腮下陷,鼓促一口香津,跟着吃将起来。这饭,做起来急不得,吃起来也急不得,两口豆腐一口汤,哪一口就哪一味菜,乱招式便不得其真味。尤其那夹抹豆腐的功夫,直似绣花,又要轻巧,又要讲力道,弄不好到不了嘴里,反掉入碗中,弄串味了那碗清浆水稀饭,便走了韵调。如此两口浓香,一口清香,清香自然,浓香悠长,有如往返于红尘净土,闹市幽谷。待得三碗下肚,便觉两肋之下,有清气浸润,鼻息之间,有馨香弥散,进而胸腹之中腻烦全消,连那看人看物的眼神儿,也都不同往常,平生出一种别样的淡远和清亮呢。

饭毕,母亲自是倦倦地午睡了,我便陪老爸阳台上下棋。许是那饭吃得心安神定,父亲竟连赢了我三盘。得意间,门房送来邮件,恰有台湾四叔一封贺寿的信,老爸便让我念给他听。信中几句问候祝词之后,便是回忆小时候两人一块在汉江河滩玩耍的情景,感叹一晃都老成这样,鼓促好生保养,一起奔二十一世纪……最后写道:“寿辰吉日,想老嫂子又给老哥做菜豆腐吃了?唉,那味道我是走哪都忘不了,想了一辈子啊!上次回去过了几天瘾,回来后越发牵心了——这不,写这封信,想那顿饭,又是三天没睡好……”父亲听完,却是一声不吭,取过信,在手里摩挲着,仰靠于躺椅看天,那眼中飘忽着的,说不清是秋云,是冬雾,还是一抹春草……

哦,菜豆腐,汉中菜豆腐——那哪是一顿饭,分明是老家人的精儿魂儿梦儿根儿,是那块古风犹存的楚蜀边地,集天籁地气人情风土为一的无调的古歌啊!

想起老家,总是想到菜豆腐。

1995·秋


老家记忆——菜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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