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棲身藏經閣，小吳隱在文印室。
當小吳和我說起十幾年前，她帶著一幫兄弟封住另一所學校大門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天龍八部》裡的掃地僧。和尚棲身藏經閣，小吳隱在文印室。
小吳是我們學校的文印員，我剛來工作的時候，整個文印室只有她一個人，全校的試卷、資料都是出於她手。諸事繁雜，但幾乎從不出錯。我實習之初，離文印室很近，沒幾天便和小吳熟絡起來。小吳性格開朗，文印室成了年輕人聚會的地方，每到下午，就有了各種食物的味道和肆無忌憚的笑聲。這間不大的屋子，是我們這些即將邁進職場的大學生的緩衝之地——似乎工作也沒有那麼辛苦。現在才知道，這種想法半是因為年少的幼稚，半是因為熱情的小吳。
工作之後，除了打印時和小吳閒聊幾句，就少有聯繫。只知道她是本地人，但是家裡離學校很遠，每天要騎四十分鐘的電動車來上班，而且薪水很低，心裡暗自佩服這個姑娘。
前幾天，給她傳了一份文件，她打電話來問我些要求，剛要掛斷時，她說：
“我要走了”。語氣平淡，就像兩年前和我插科打諢時一樣。於是，我來到文印室，像是送別一位女俠，在晚風拂柳的長亭裡擺上美酒，只不過我買的是奶茶。她給兄弟報仇，當天就召集人馬，人數之眾自己都嚇一跳
小吳學生時代成績不好，初中時就學起了中式糕點，而且做得不錯。她學東西很快，就是不想讀書。畢業之後，去了一所中專，想繼續學習西式糕點，可是陰差陽錯，進了酒店管理專業。小吳感慨，要是那時候還是學糕點，現在的人生可能完全不一樣了。
小吳豪爽的性格註定她人緣不錯。那時候一個不錯的兄弟被外校的人給欺負了，她要給兄弟報仇，當天就召集人馬。當兄弟姐妹們趕來時，人數之眾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小吳領著他們到那所學校，硬是把大門給封住了。校長出來調停，小吳說：“這些人我不是認識，我是來找同學的。”而當仇家露面，眾人動手，一番教訓是難免的。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但小吳自己從沒打過人，她說她下不去手。我見小吳第一面，就感覺出她眉宇間的不羈，原是少年江湖上的愛恨情仇。
中專畢業，小吳開始工作，那年她十八歲。
第一份工作是在凱萊大酒店，她被安排在宴會廳。工作很辛苦，宴席開始準備時要搬大花瓶，小吳一個人就能搬動。收拾殘席，三四十張桌子，常常忙到深夜。酒店還做外賣，準備食材要到凌晨兩點，然後他們就在宴會廳的地毯上睡覺，男男女女躺了一地，蓋上桌布禦寒。小吳踏實能幹，幹到領班，後來又升到銷售。但是酒店行業，人員複雜，挑撥之事很常見，小吳性格直率，她能吃苦，但是絕不能接受冤枉和委屈。於是，憤然辭職。
後來，她又去了一家民營連鎖酒店，當起了宴會銷售。小吳善言辭，但是銷售常需要低人一等地討好，她是做不來的。經人介紹，她幹起了保險。這對她來說，完全是個陌生的行業。整天也沒什麼正經事，那段時間，她學會了打麻將、打桌球和抽菸。為了業績，她只能自己辦了一張信用卡刷保單，誰知道幾個月幹下來，不僅沒有掙錢，還虧了一萬多。這對那時的她來說，實在是一筆大數目，瞞家裡不過，只能坦白，家人替她還了欠款。
小吳去了一家水晶店。她不願虧欠別人，哪怕是家人。那時候她的工資每個月不到兩千，自己只留下一兩百，其餘的都還給家人，一年多終於還清了。對於妙齡的少女，穿衣打扮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是對於那時候的小吳來說是不可能的。水晶店的店員都是女人，老闆娘又是勢力嘴雜之輩，小吳又一次辭職。
小吳去了車行，當起倉庫管理和會計，薪水還是少得可憐，小吳說那些年她的工資就沒有到過三千。短暫的過度之後，她還是回到了熟悉的酒店行業，她認識了酒店經理老沈。老沈是有識人之能的，他看出了這個直率的小姑娘是有能力的。於是，就把酒店餐飲都交給了小吳管理。那時候的服務員都沒有經過正規的訓練，業務能力很差，而小吳是科班出身，又有多年的經驗。終於，小吳找到了一展身手的地方，就像當年帶著那幫小兄弟一樣，她帶起了一支團隊。酒店有值班制度，很多管理人員都有家室，而小吳單身一人，就一力承擔。有時候，半個多月不回一趟家，吃住都在酒店。
就在這個時候，老沈走了。離開之前，他去找了老闆，要求給小吳漲三百塊錢工資。可沒多久，小吳的工資又降了回去。她去找老闆理論，老闆的理由是小吳和各部門合作得不好。小吳這才明白其中原委，她人緣很不錯，唯一關係不好的就是酒店的銷售——老闆的小三。
小吳又一次辭職，兜兜轉轉，發現自己已經二十五歲了。她不知道自己該幹嘛，更不知道未來的路在哪兒。小吳皮膚白皙，眼睛大而有神，是頗討人喜歡的。如果她的性格能圓融一些，或許早就立業。可是她就是不願意。她不願意服軟，她不願意妥協，她想在這樣一個社會站直了生存。
她最美好的時光都留在老師學生的影印資料裡
老沈和別人合夥開了一家餐飲公司，承包了一所學校的食堂，問小吳有沒有興趣。小吳這才到了我們學校。那是學校第一年辦學，老師學生都很少，小吳很快就都混熟了。她喜歡這兒，在社會上闖蕩久了，簡單的生活讓她快樂。
她在學校食堂幹了一年，可不知為什麼，老沈的合夥人要把小吳調走。她很生氣，她更不明白為什麼生活總是這樣地折磨人。她離開了公司，又輾轉到了一家酒店。那兩年，她就像一個迷失的旅人，迷失在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故鄉。
隨著學校規模的擴大，開始招人。小吳得到了消息，馬上來應聘。校領導都認識她，也清楚她的性格與能力，於是，她就在文印室幹了起來。
這一干，就是三年。小吳說，她第一次來學校的時候是二十五歲，現在已經三十歲了。她最美好的時光都留在了這裡。學校有幾百位老師和幾千名學生，老師需要印資料，都發給小吳，備註要求。一會兒去拿時，都已經平整地擺好，從沒出錯。尤其到期末期間，小吳實在分身乏術，學校這才聘了孫姐來幫忙。我問小吳：“到今天印了多少張紙了？”小吳笑說：“半個森林吧！”我們打開打印機的計數器，發現每臺都已經有幾百萬張了。這個當年不愛學習、混跡江湖的小太姑娘一定沒有想過，十幾年後有幾千萬的試卷都是出於她的手。這裡的學生長大，或成俊彥，還能不能想起當年求學時做的一張張試卷都是出自文印室的那位小吳老師？
（打印機計數）
我問小吳，每天處理這麼多事，煩嗎？她說不啊，這三年過得很開心，因為單純。有很多老師一起玩，也有很多可愛的小朋友。她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一名老師，現在也算間接地實現了。我又問，你每天上班不累嗎？她說：“不啊，夏天就戴頭盔，雨天就穿雨衣，最熱的時候和最冷的時候都放假了。”她說這些話語氣很輕鬆。可她畢竟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那些個嚴寒暴雨之夜，她一個人騎著車在城市的霓虹中穿梭，該是怎樣的心情？而這一切對她來說，或許真的不算什麼，從十八歲起就在這個世界上漂泊，再多的苦怕是已經嚐遍。
小吳說著，臉上一直掛著她標誌性的微笑，就像她每次見到我總會熱情的拍著我的肩膀，喊小馬；就像每次給上臺的我化妝時，她嘲笑我皮膚差；就像去拿試卷，總會給我一些吃的。可我知道，她必須得離開了。文印室的薪水實在太低，這是區裡的規定，雖然她很喜歡這兒，但是得生活。可能她自己都記不清這是多少次辭職了。
她接下來要去一家影樓工作，也談不上什麼計劃，就是希望月薪能有四五千，能找到一個男朋友。她在凱萊大酒店的時候，談過一個男友，後來分了，就再也沒有談過。父母的婚姻並不幸福，所以她有些懼怕。小吳內心的某一部分很柔軟，就像她以前也從不打人。
“我的賬號已經被註銷了”
小吳一邊閒聊，一邊教頂替她的小顧如何打印。有老師過來拿資料，說剛從辦公系統上發過來。小吳說：“我的賬號已經被註銷了”。學校群裡發了一條通知，說文印室人事變動，沒有提小吳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以前看的一部小說，一群年輕人為了保衛國家，開赴西線戰場。他們全部陣亡的那天，軍隊指揮部的戰報上僅僅寫著這樣一句話：“西線無戰事”。
小吳帶著小顧在學校裡轉了轉，每個教室她都熟悉，甚至認識很多學生。她說，離開幹了那麼多年的酒店都沒有這幾天這麼難過。
明天，小吳就要走了，騎著她的電動車，離開這個學校，離開再熟悉不過的草木，離開獻上了最美好年華的地方。沒有儀式，沒有陪伴，她孤身一人，再次回到曾經的江湖。
我最後問小吳，你對我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小吳想了想：“see you again.”孫姐問是什麼意思？我說是我愛你。小吳大聲喝到：“放你個屁！”
小吳和作者馬玉煒合照
馬玉煒：“小馬紮閱讀”創始人， 想成為 中國最會講書的青年語文老師，知名講書人梁文道 還不認識，央視名嘴都比不上他的偶像 ，《羅輯思維》主講人羅振宇跟他不是同行出身。
曾經在中學教書，看不慣過期變質食品，決定憑一己之力把文學變得有趣、好玩。屢次獲得演講比賽獎項，沒有加入權威學會和成為長江學者，代表作《一別之後》即將出版，是潛在的現象級暢銷書。
準備把必讀名著、熱知識和冷知識以獨特的方式還給青少年，讓中學生愛上
語文，拒絕應試教育的選擇題、填空題、問答題和作文題固定思維，幫助孩子們不一定精準答題，但一定提高修養，培養獨立人格。閱讀更多 小馬紮閱讀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