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郭 立 泉 攝影丨劉文明
在黃河口的原野上，我和一群莊稼並肩站立。我的這些五穀兄弟，在《詩經》裡被稱作黍、稷、菽、麥、稻，而且都長得有模有樣，我喜歡兩千多年前這些葳蕤生姿的句子：
自古有年
今適南畝
或耘或耔
黍稷薿薿
——《詩經·小雅·甫田》
上中學後，地分到了各家各戶。我成了幹活的勞力。河子西、大壩外、四場窪，都是我汗水的揮灑之處，幾年裡，我飽嘗體力勞動的艱辛。鋤完地，在草橋溝裡濯洗完黝黑的臂膀，站在河岸上，望著遙遠的天邊，年少的我心事浩茫。
直到現在，我心中還藏著許多這片土地上的未解之謎。種過高粱的地裡，為啥蛇就特別多？蛇為什麼要蜿蜒著身子走路？它要是直著走路會不會就真的散了骨架？白蛇是不是最不能惹？我的同桌立成是不是真的因為讓那條白蛇數清了多少根頭髮而被收走了魂？河子西的黃鼬回家時是不是真的還順著它來時的路？穀子地裡母刺蝟那一身的刺兒讓那隻公刺蝟如何和它相好？……
這些問題搞不清楚，絲毫不影響我對河子西的熱愛。走在河子西的土路上，各種莊稼列隊相迎。這可是隻為我一個人舉行的閱兵式。
生於斯，長於斯，對土地，對大地上的莊稼，我不是一般的喜歡。這麼說吧，你對初戀情人多麼喜歡，我對這些黃河故道上的莊稼就多麼喜歡。望一望玉立在陽光下的高粱、向日葵，我的心跳就開始加速。
種莊稼是辛苦和寂寞的，但它又是快樂和釋放的。有時，看著一地的豆子，心裡發怵，但真要彎腰鋤地或者躬身收割，咬牙堅持幹完了，心裡就會有一種別樣的暢快，更加體會出“眼是草雞毛，手是好傢伙。”揮汗如雨的經歷，是我心中難忘的痛點，也是難得的快點。很慶幸我受過那十幾年的苦和累，耕作，是我生活的必修課，也是我獨享的美學課；是我的青春露營地，也是我的遠航啟錨地。
莊稼，這些貼著大地胸膛的尤物，我的父輩們視若珍寶，年年盼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在不明不白的霧裡，不論是高如玉米、芝麻，還是矮如豆子、花生，從不嬌貴自己的身子。她們都心甘情願地打開花蕾，捧著果實，把最豔麗的珍寶無私奉獻出來。除了把她們一身的詩意寫出來，我還有什麼選擇呢？黃河口的莊稼養活了我的生命，黃河口的莊稼活兒鍛鍊了我的體魄，黃河口的莊稼地裡生長著我的親情、鄉情和詩情。遠離莊稼的日子裡，高粱風情的倩影總在我的眼前搖曳，穀子長長的睫毛時時把我的筆尖撩撥。
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對我說：表達你的愛，回望你的成長，享受收穫五穀帶來的快樂。——我是他們培育時間最長的莊稼！大地上，我曾和那些莊稼一同生長，現在，我想把這些莊稼，種在我的文字裡。——寫寫黃河口的莊稼，展現它們美麗的風姿，讓麥穗、穀穗、高粱穗們，在我的文字中婆娑起舞，回眸躬耕隴畝的苦樂歲月，是我揮之不去的一個夢。用一本書，回報這片大地的恩典，向漸遠的農耕文明深情回眸，也向生命的詩意和莊嚴致敬。
無論如何，我不能辜負草橋溝對我的滋潤，正如我不能辜負文字對我的餵養。我想讓一些漸漸湮滅的東西在我的文字裡復活，並讓這些莊稼牽著我的手，溯游而上，回到故鄉。
我的歸鄉路上，鋪滿了漫漶的黃土，模糊而馨香。我想拽住故鄉的衣襟，但我拽不住它——那漸瘦的溝水，那漸稀的莊稼，那漸頹的老屋，那漸少的親人！
我的鄉愁，還能留得住嗎？
在各種莊稼中，我的親人將陸續出場。我的爺爺奶奶、爹孃、兄弟姐妹，還有我的鄉鄰，都將出場。我呈現，就是在莊稼的叢林中穿行。玉米挺著飽滿的棒穗，芝麻努著粉紅的花嘴。莊稼，這些河子西根深葉茂的美人，爭相奔湧到我的筆下，一地莊稼在雪白的紙上綠意盎然，姍姍可愛。
雖然如此，我無意美化特定年代農業的落後、虛化社會嬗變時期農村的鉅變、詩化農民異常繁重的勞作。但我也不想遮蔽五穀天然的美麗和久遠的善舉。我一生都不會改變對莊稼懷有的那份感恩，不敢忘卻田間勞作給我的教益。在這物慾至上的年代，有多少美好的東西正在漸行漸遠，又有多少金貴的東西正在慢慢消失。我嘗試用文字切入這片土地的深處，寫出生命難以言說的疼痛與快感，但因能力所限，這種企圖或許成了一種隔靴搔癢。
搭乘這些文字回鄉，去尋找故鄉的月亮。月亮啊，你這貼在故鄉胸口的一枚紐扣。草橋溝兩岸，月光下的莊稼們舉著肥綠的手掌，發出陣陣歡呼。我每一次歸鄉，莊稼總是遠遠地迎到我村外，一路招搖，搖出我滿眼的淚水；我遠足時，莊稼又一路相送，用沙沙的離曲，牽著我的衣襟。
說到底，這本小書是一種還願，也是向生我養我的那片土地交的一份答卷。因為工作繁忙，這些散文都是在晚上寫就。凌晨三點，寫到了《地裡站著的是我娘》的結尾：“一看到地裡站著的玉米，就想起娘，想起寒夜裡棒子瓤桔黃的火焰，想起那種此生再也不會顯現的溫暖。”關上臺燈，把自己藏在黑暗當中，望著黃河對岸那片苦難而多情的土地，我心裡默唸：又交了一篇作業，故鄉，請您審閱啊！
作者簡介：郭立泉，性別男。屬相馬，民族漢。桑梓地，利津縣。到墾利，找碗飯。信馬列，熱宣傳。遇友喜，沾酒歡。棋胡下，書亂翻。好塗鴉，不正幹。種點字，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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