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馮小剛拉起隊伍拍了《非誠勿擾》，這是他時隔兩年再度迴歸喜劇片。北京的試映會結束之後，一篇名叫「《非誠勿擾》遭影評人集體炮轟」文章橫空出世。談到看完文章的感受，馮小剛並不覺得文章中批評的點有多麼正確。

相反，他認為這是純粹的詆譭——沒有理由的，就是想拆你，就是想毀你。

“我的快感就是，他預測你這部電影肯定完蛋的時候，我就用最好的票房來抽他一嘴巴。”

馮小剛說這句話的時候，捏著燒剩下的半支菸，往椅背上輕輕一靠，眼角眉梢帶著狂。彼時，他是中國最得民意的導演。賀歲檔電影裡只要出現馮小剛三個字，觀眾必定買單。

《非誠勿擾》成為08年賀歲檔票房第一名，打破了華語電影在中國內地的票房記錄。

這是他人生中的一箇中轉點。

往前看，被打發去演“越南軍官”的小青年可憐巴巴，努力去夠京圈的邊界線。

往後看，站在電影院制高點的名導演端著槍炮，從央視領導到觀眾，逮誰轟誰。

過了這個點，馮小剛的人生便成了紙張的兩面，對立出了分明的陰影。

不敢向姑娘搭話的小青年

馮小剛出生在北京西郊的市委黨校大院裡。單親家庭，打小家貧，母親一人拉扯他們姐弟倆。

院子裡的男孩兒嫌他，都不帶他玩兒。孤獨栽培出了馮小剛的自卑，也栽培出了馮小剛的不服氣。他心裡立下志願要出人頭地——

“你有瘋狂的一種願望，希望大家會重視自己，選擇自己。比起你一上來就被人選擇，這裡面蘊藏的力量要大得多得多。”

於是一趕上高中畢業，沒錢念大學的馮小剛，就入伍參了軍。

1978年，19歲的馮小剛進入文工團，正式的開啟了長達七年的軍隊生活。

那是他一生最自由，最恣意的時光。

身上穿著一身“板綠茶藍”的軍裝。沒有子彈，沒有生命威脅，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書，畫畫兒。整個北京城最漂亮女孩日復一日的打身邊過。

為了看她們，馮小剛一天跑食堂三趟。

《芳華》的拍攝由頭便是因為記憶中這一段：身材窈窕的姑娘們洗完澡從澡堂出來，互相打鬧著往宿舍走，走過身邊的時候，一陣陣沐浴後的香味繞著他久久不散。

1984年，天天看女孩洗澡的馮小剛差點和其中一個姑娘好上了，至於差哪一點——姑娘的父親是話劇團的老幹部，覺得馮小剛太差勁，於是借精簡隊伍整編的名義，將他踹出了文工團。

少男情懷總是詩，儘管是首悲情詩。

揣著這首詩的結局，憤憤不平的馮小剛被分配到北京城建開發公司做工會文體幹事。

興許是還沒緩過勁兒來，也興許是畫了七年的黑板畫早就畫煩了。轉業之後的馮小剛依舊沒幹什麼正事兒——

喝酒、和姑娘跳貼面舞、曠工跑去聽音樂會。

沒有太子爺的資源卻有太子爺的毛病，上頭的領導屢次抽查工作都不合格，終於準備將他一棒子打到庫房去。守著一屋子死沉沉的東西安度下半生。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認識了鄭曉龍。

鄭曉龍至今說起這件事都還覺得有趣，馮小剛去醫院找他朋友，結果把王小平給看上了。

“這女的挺漂亮，還會抽菸，真有個性！”

王小平是鄭曉龍的妻子。

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馮小剛又失去了一次得到愛情的機會，但是與此同時，事業的大門卻被他敲開了。

如果將馮小剛的人生分段，依次打上著重符號的話。那與鄭曉龍的結識，則應該是滿滿當當的五顆星，甚至十顆星。

打雜的“越南軍官”

鄭曉龍出生于軍隊總後勤大院，是名副其實的軍區大院子弟。當時正就任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主任，主抓製片工作。馮小剛與之認識之後，鄭曉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他調到北京電視藝術中心做美工。

說是做美工，也就是打打雜，沒什麼人權，但馮小剛很樂意。

他生下來就沒翅膀，只能放低態度往上爬。

拍攝《凱旋在子夜》時，有人指著馮小剛那張瘦得臉凹眼凸的臉道“你這模樣，就該去演個越南軍官”。馮小剛二話不說，真就扮上了個惹人厭的無賴軍官，齜牙咧嘴地在鏡頭前調戲婦女。

馮小剛扮演的軍官

鄭曉龍回憶起那段在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歲月，他說馮小剛的日子裡幾乎沒有女人，都是在圍著自己打轉。

1985年年末，鄭曉龍在海南拍《大林莽》時。

休息室，鄭曉龍一邊看雜誌，一邊親親熱熱的盯著書罵“真他媽孫子。”馮小剛聽出了鄭曉龍言語中的親暱，便趕忙問“誰是孫子”

於是，鄭曉龍第一次將哥們兒王朔擺到了馮小剛面前。

「 臨街的高樓大廈間間燈火通明，雪亮的外國汽車川流不息，大街猶如一條快速流動的明晃晃的河。我隨著密集的人流急急走著。商業區林立的霓虹燈使鮮麗的廣告牌、琳琅的商品、花團錦簇的少男少女籠罩在紅紅綠綠、忽明忽暗的氛圍中，一串豪華的大旅行車魚貫停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飯店門口，湧下成百掛著相機、滿面笑容的外國遊客，衣冠楚楚的侍者畢恭畢敬為他們示路。」

這是王朔在《浮出海面》裡描述的世界。燙手，但是漂亮。

這就是馮小剛想要的世界。

不“經意”的七求八求，鄭曉龍終於在第二年夏天攢了個局，專門叫了王朔過來。家裡吃的，馮小剛親自下廚燒了兩個菜：醬豬蹄和椒麻雞絲。

王朔一張四四方方的肉臉，圓眼睛淡眉個子不高。吃飯的時候，被馮小剛一頓猛誇，從長相到成就。正靦腆的王朔一時被戴了許多頂高帽子，表情紅一陣白一陣。

這表情就像是信號燈，宣佈馮小剛搭上了人生的第二趟“貴人快車”。

高收視率後的“名”編劇

馮小剛到底有多“黏”王朔？

據葉京回憶：王朔走哪兒，後面都必定跟著個竹竿似的馮小剛。他天天一張口便是“王老師”長，“王老師”短。飯局時，王朔坐首他坐尾，王朔抽菸他遞火。

葉京看得心裡焦躁，心想一個大男人天天這樣算怎麼回事？

於是衝王朔問“這人天天管你叫老師你煩不煩啊”王朔夾一筷子菜，慢吞吞的回道“一個人一天到晚拍你的馬屁，你不能跟他急吧”

王朔其實也明白馮小剛的那些心思。

他出生在軍隊大院，和鄭曉龍的總後勤大院還不一樣，他那院是個軍事訓練部。王朔從小就在人堆裡面打滾，阿諛奉承人情世故看得多了，自然也看出了門道來。

這些門道，心得，落到筆上，就成就了在文壇裡引領風氣的新潮人物。1988年，王朔的《頑主》《橡皮人》《浮出海面》《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四部小說被依次搬上大銀幕。那年被冠上了個名號叫“王朔”年。

按照王朔哥們葉京的話說，當時青年心目中就兩面旗幟，一面是崔健，一面是王朔。

王朔有本雜文集《不知者無畏》，其中專門提到馮小剛：「 馮小剛，此人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每次聊天不惜狠踩著自己也要把你往上舉 」

1991年，一部《編劇部的故事》讓馮小剛從美工轉身成為編劇，正式邁入電影這個圈子。

實際上，這部電視劇劇本籌劃的時候，並沒有馮小剛的份兒。當時鄭曉龍拉來了王朔和馬未都等人寫完了定稿，誰知道劇本一審再審不過，眾人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都沒了心思各自散了。等到電視中心確實缺本子，鄭曉龍想找出來拍，找不到了。

於是王朔給馮小剛打電話“這有趟渾水，你蹚還是不蹚？”馮小剛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該劇一共35集，馮小剛寫了7—8集，剩下的都是王朔寫的。本子出來的時候，大家以為全本都是王朔寫的——馮小剛模仿王朔的口吻模仿得太像，以致於以假亂真。

開拍前，馮小剛向王朔說道“這本子我是想著一個人寫的，你必須帶我去見見”

王朔便問：“誰啊”

馮小剛道：“葛優”

就這麼著，初出茅廬的編劇認識了影帝葛優。

之後，鄭曉龍又帶馮小剛飛去了美國，聯合導演了《北京人在紐約》，於是馮小剛又認識了姜文。

從做美術的雜工到正兒八經的導演，幾乎將軍區大院子弟的肩膀踩了個遍。這些人樂意給他踩嗎？不一定。

姜文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把馮小剛拉去演了個賊眉鼠眼的老師。電影裡，夏雨飾演的馬小軍透過望眼鏡看馮小剛在廁所撒尿的姿勢時，一邊笑一邊使勁兒唸叨：“臥槽，臥槽，臥槽，臥槽…”

《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馮小剛

葉京更狠，在《與青春有關的日子裡》直接找了個與馮小剛特像的演員，名字叫“馮褲子”。馮褲子沒本事，動不動就哭。猥瑣，膽小，在集體裡毫無存在感，任何人都能欺負他。

姜文、王朔、馬未都、鄭曉龍，都是軍區大院的子弟。這些人打小骨子裡長出來的，都是英雄主義。姑娘和權力都圍著他們轉，有一股自以為是的勁兒。

姜文上《圓桌派》，說：“我從來都是站著就把錢給掙了”

馮小剛和他們不一樣，從小吃茶水泡飯的窮小子沒資格講清高。於是把他自己往低裡放——被人踩一腳，還要給你擦擦鞋。王朔誇他：“會做人。”絲毫看不到黑著臉無差別攻擊的“小鋼炮”的影子。

40歲的“毒瘤”

如同春葉變黃莖葉枯萎再到凋落，一切的變化都是有跡可循。

1994年，好夢公司被斃掉了3部電影。《月亮背面》《我是你爸爸》本子就沒讓過，《過著》剛開拍了10天，就被扼殺了，罪名是“錯誤的價值觀導向、醜惡的審美趣味”。

好夢的兩個老闆，馮小剛和王朔四處請人吃飯，不管是誰，見面就誇。

馮小剛連「 您是誰啊，您是站天安門城樓上，看看北京城這邊說這邊燈太多有點晃眼，這邊的燈就都要立刻給滅了 」都給誇出來了，事情依舊沒有任何轉機。

韓三平直接擺手道：“本子別改了，改也沒用。這片子你們拍不成的，趕緊回去吧”。

劇組的美術打電話給馮小剛，問佈景拆嗎？馮小剛腦袋一陣恍惚，說了句：“拆”。

頭天晚上喝得爛醉，第二天早上起來，天靈蓋的頭髮就掉了一塊。乾脆剃了個寸頭，頭髮刺蝟似的扎人，做的卻極不硬氣事——四處拉投資，沒人投，都毒瘤一樣躲他。

王朔的日子也不好過，知識圈嫌他痞，官方部門嫌他狂。以往那些吃飯喝酒的資源都用不上了，他一氣之下飛去了美國。

那年馮小剛40將近，沒有了貴人相助，也沒有人願意給他投資。一事無成，人生灰暗。他甚至想過去拍地下電影。

要麼放棄，要麼熬著吧？

這麼一熬。

就到了1997年。

​

中國最得民意的導演

1997年，《康熙微服私訪記》《紅十字方隊》等電視劇霸佔小熒屏，觀眾有所取捨，大銀幕的生存環境變得十分艱難。

韓三平想救市，拍大腿一想，得拍點老百喜聞樂見的東西，找誰來拍呢？科班出身的導演學術，大院長大的導演傲氣。思來想去，春節剛過，韓三平將馮小剛叫進了辦公室。

韓三平原本想拍下崗工人的故事，苦久了的馮小剛卻認為，喜劇才是老百姓現在迫切需要的。

仍舊是王朔的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改編成劇本之後叫《比火還熱的心》，很符合馮小剛拍片時候的心境：不收導演費、不要片酬、只要票房分成。

為了磨葉京無償調一個營的坦克：一天三通電話，家門口堵完公司堵，葉老師長葉老師短。葉京對他這種行為特別不屑。

「 馮小剛為了成事兒，什麼都肯做 」

年末臨上線它換了個名字，叫《甲方乙方》。

大紅色的海報。

葛優穿大褂戴圓帽在電影院門口迎來送往了無數號人。

370萬的投資，3600萬的總票房。

借葉京“吉言”，馮小剛的確成事兒了。緊接著《不見不散》上映，斬獲4300萬票房，再然後是《大腕兒》《手機》。

每到賀歲檔，電影院裡70%的排片，全是他的電影。這個半路竄出來的野路子，成了中國最得民意的導演。

「 讓觀眾舒服了，自然也得做點讓自己舒服的事情 」

被打了一巴掌的《1942》

2012年11月29日，馮小剛捏著話筒，在臺上哽咽到一句話說不出。這是《一九四二》上映的第一天。

時間撥回1994年，馮小剛在北京青聯會議剛落座，忙不迭的對劉震雲道：“我拜讀了您的《溫故一九四二》，想把它拍成一部電影。”

劉震雲四兩撥千斤的回絕了，直到2000年的春節才鬆了口。

《1942》是馮小剛心口上最摘不得的一朵花，為了讓它開出來：馮小剛為唐山市拍了“命題作文”，給華誼拍了賺錢的《夜宴》。《非誠勿擾》的廣告太多，還是一個個的安排進去。

《1942》劇照

張國立和徐帆至今說起這部電影都搖頭：整個劇組都在逃荒之路上待著，2000個群演，40個大巴，吃不飽穿不暖，真是拍得最苦的一個片子。

為了過審，馮小剛又去請神，因此欠下人情，必須給春晚當一次導演。過審的那天夜裡，馮小剛醉的不成樣子，對王中軍王中磊說過的最多一句話：“下輩子給你們當牛做馬。”

上映之前，馮小剛發微博表明心志：我為此賭上之前十二部影片積累的人氣，我相信我對觀眾的判斷。

結果呢，首映當天票房僅為2600萬。接著，華誼市值蒸發了13個億。觀眾把掌聲和金錢給了《集結號》給了《唐山地地震》。給馮小剛心中的寶貝《1942》響亮一巴掌。

2012年11月19日傍晚，王中軍作畫，賣出二十幅，募集近400萬，用於讓打工子弟免費看《1942》。此舉頓時招來了頗多質疑，馮小剛則回應說：

亂放炮仗的大導演

《甲方乙方》試映時出了問題：電影的音畫對不上，葛優擱裡頭說話像演滑稽戲。馮小剛當場崩潰，嚎啕大哭，眼淚鼻涕流了一地。韓三平安慰在場手足無措的員工“別在乎，他這人就是愛哭”

16年後，同一個主演。《私人訂製》被影評人群起而攻之，馮小剛沒哭，連發七條微博罵人，唾沫星子亂飛。

「 就絕大多數冒充懂電影的影評人來說，我給你們只能打3分。從一九四二到私人訂製，你們的嘲笑和狂歡恰恰反映了你們的淺薄，我看不起你們，別再腆著臉引領觀眾了，丟人 」

「 我不怕得罪你們丫的，也永遠跟你們丫的勢不兩立。連他媽潛臺詞都聽不出來，拐兩彎你們丫就找不著北了，非得翻成大白話直給你們丫才聽得真著，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影評人，別他媽現眼了 」

《1942》挫敗之後，馮小剛開始籌備《我不是潘金蓮》。不是他擅長的商業喜劇，題材很敏感，他還非要拍成圓形的。王朔、張國立、王中磊輪番反對，沒用。

馮小剛拍著桌子喊：“要麼拿錢走人，要麼跟著我往河裡跳”

16年霸佔影院的電影多，萬達院線僅給了《我不是潘金蓮》10.7%的排片。馮小剛以女主潘金蓮的口吻發表一篇致萬達公開信，王思聰出面回應：陰陽怪氣，作為導演，用拿得出手的作品說話豈不是更好？

這一次，觀眾沒有再站到馮小剛這一邊。

等到陰陽合同事發，馮小剛的所有言語，在大家眼裡都變成了蒼白無力。儘管支持者寥寥，關掉微博的評論。2018年9月9日，馮小剛依舊在發聲：415個字兒，連環發問，自我無罪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現在再提起馮小剛，沒有多少人能記得起那一段日子了。那一段他瘦得皮包骨頭，跟著王朔後頭勤勤懇懇的樣子。

新影聯院線的高軍形容他：「 馮小剛就是一棵被大石頭壓住出不來的小苗，拼了命要冒尖，從旁邊鑽也要鑽出來 」

為了冒這個尖兒，他可以被姜文損，可以笑眯眯收下葉京的白眼。

別人說起他，欣賞裡帶著貶低：哦，馮小剛。

獨自淌過了數條冰冷大江，從“馮褲子”到“小鋼炮。”曾經沾在他身上的土這麼一凝，都變成了刺。見誰扎誰，鋪天蓋地的。

編劇史航寫：「 任何人都能理解，在經歷《一地雞毛》《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我是你爸爸》這一切之後，馮小剛就想贏得民意，民意是唯一能讓他繼續當導演的因素 」

而現在的馮小剛一言一語的親手甩開了民意。沒了民意的馮小剛，和蹲在屋子裡吃冷茶水泡飯的男孩，遙遙相望，如此相似。

別人提起他，嫉妒裡帶著可惜：哎，馮小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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