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大人|霍巍、李永憲:我們與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前面的話

今年暑假期間,由包括四川大學考古系在內的國內多家考古研究機構組成的聯合隊伍,在西藏阿里地區進行了該地區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考古調查與發掘工作。該項工作,受到包括央視、新華網在內多家媒體的廣泛關注。

今天大川要為你介紹的,是本次四川大學考古隊的指導老師,歷史文化學院的霍巍教授與李永憲教授。從1990年開始,兩位老師在西藏進行田野考古工作與研究,至今已近三十年。

川大與西藏,學科與人生,他們的故事是個人的經歷,也是考古學的歷史。

我們與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1990年4月1日,那時候還不流行“愚人節”,但李永憲描述起和霍巍出發進藏前的場景,卻又不能不說頗具“喜感”。

兩人站在成都一家蒼蠅館子門口,點了兩份肥美的粉蒸肉,“認真地”地吃完。

吃罷,霍巍對李永憲說:“走!”

這是1990年的春天,可以用成百上千字去描繪成都的春天、四川的春天,甚至拔高到改革開放的春天……但對於兩人,最精準的形容卻只是兩個簡單的字:進藏。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初入西藏

1990年,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正在各地開展,西藏缺少專業力量,向全國借調人手進行為期三年的文物普查。四川大學考古系的林向教授得到指示後告知全系老師,想派出兩位年輕老師參與調查。讓林教授意外的是,全系老師都表示願意前往。最後霍巍和李永憲爭取到了名額。

初入西藏,霍巍和李永憲首先被派去日喀則地區最遠最偏僻的四個縣,1991年轉往山南地區,1992年轉到阿里地區。三年,兩人竟真用腳丈量了西藏的大半。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1991年,李永憲在西藏加查縣

想起那三年,李永憲感嘆:“都說‘西藏是我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去了才知道這‘一部分’有多大……從未感受過這樣的風土人情。”

1992年,本來是兩人文物普查工作的終點,但一個意外發現,卻讓兩人徹底和西藏聯繫在了一起。

大發現

阿里地區札達縣託林鎮東嘎村和皮央村,兩個交通閉塞藏在象泉河谷附近的小村子,因兩人在調查中發現了大型佛寺、建築遺址和石窟群引起國內外轟動。

距離皮央和東嘎數十公里外,是早已名噪海內的古格王朝遺址。公元9世紀中期,吐蕃王朝崩潰,一部分王室成員逃到今阿里地區建國。公元10世紀左右,古格王朝建立。

這個王朝,曾經經濟、宗教和文化都高度發達,聯繫著西方與東方,商賈雲集。然而傳承700年後,卻突然神秘消亡。

如今,恢弘仍在,繁華卻早已無聲息。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札達地貌

而皮央和東嘎,雖同樣被日曬風蝕融在了自然中,但它們的意外現世,補充的卻是古格王朝未被仔細撰寫進書本的真切歷史。

“隨著工作的推進,我們認識到這是一個與古格同樣重要、甚至可以稱之為‘副中心’的地方”,形容起東嘎的遺址群,李永憲難掩當年的激動,“在一般人的認識中,阿里地區偏僻、荒涼,甚至不適宜人類居住。但是我們的調查再次證明這裡不僅曾經有人世代生存,並且創造過高度發達與開闊的文明。”

修門

皮央東嘎的進一步調查和保護工作旋即展開。1995年,為了保護存有精美壁畫的石窟,霍巍聯繫到了慈善人士5萬元的捐款,李永憲帶著這筆錢赴藏,“修門,首先是修門。把洞窟先關起來,免得人打擾。”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東嘎石窟壁畫

然而在皮央村和東嘎村,根本沒有“修門”的條件,所有的材料、甚至工人都要從拉薩帶過去。水泥、木料……小到一顆鐵釘,全部從拉薩採購,裝滿了一輛東風卡車。可能是出於考古學家的一點“小情懷”,李永憲還請工匠做了傳統藏式的門扣。

物料備齊,“聽到是去阿里,都說‘太艱苦了’,開很高的工資也沒有工人願意去。”李永憲硬著頭皮護送物資到達札達縣託林鎮,左右打聽,終於在獅泉河找到四個四川工人。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1995年,西行阿里修門時還是土路

工作環境該如何形容呢?海拔4000米以上,連路都沒有。東嘎村的村長動員全村男女老少,先向位於土山上的東嘎遺址開出一條小路,婦女們推上去一隻大汽油桶裝和水泥的水,工人才能作業。

門修好後,鑰匙有三把,李永憲沒有留下。一把給了西藏自治區管理部門,一把給了札達縣,一把給了東嘎村村長。

命運相連

“發現”只是一個開端,“門修好了”也並不是結果。

從1992年皮央東嘎遺址發現起,四川大學考古系已聯合西藏自治區文保部門和國內外做西藏研究的機構在當地進行了8次考古調查與發掘工作。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1997年,中外專家在東嘎山下的合影

最近一次是今年夏天,由西藏自治區文物保護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藏隊、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西北大學五家科研單位和院校聯合開展的聯合調查與發掘工作。這一次發掘,因央視等媒體的關注和報道讓皮央東嘎遺址名聲大震。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霍巍向央視記者介紹出土物

在央視的採訪中,記者對霍巍和李永憲的形容是“年逾花甲的考古學家”。這時,知情者們才意識到,原來兩人已在西藏工作將近三十年。

在這近三十年的時光裡,兩人數次上下高原,足跡並不侷限於阿里地區。在吉隆、在日土、在昌都……初入藏三年走遍西藏多處,後來則是把工作做到了西藏各處。而那些“險些喪命”的經歷,現在談起都雲淡風輕了一樣。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1997年去阿里措拉山發生了翻車事故

有一回,考察隊的車陷入河道中間,非常危急。坐在副駕駛座的李永憲首先搶救的是照相機包,因為裡面全是調查的一手資料。位置更靠後的霍巍如今還笑著埋怨“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搶救我”。

車死死陷在河道上,人根本拉不出來,直到聯繫了軍分區一輛拉大炮的車來才看到希望。軍區的車先掛考察隊車前的勾,直接就斷了,沒辦法,只能由一個人進到水裡掛車的大梁。

雪水化成的河水,冰冷刺骨,“我是喝了幾口酒才完成了這光榮而艱鉅的任務”,李永憲笑著說。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1994年,李永憲、丹扎、旺堆次仁在“救車”

高原絲綢之路

雖然西藏數次用冰封路、懸崖峭壁、稀薄的氧氣阻礙考古隊的腳步,但霍巍和李永憲仍然願意用“一塊寶地”形容它。

這“寶”,不僅是燦爛的文明,不僅是口耳相傳的“神秘”,不僅是壯美的大自然……還有歷史和學術的寶藏。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飛越阿里

“原來,大家理解的絲綢之路,是北邊的草原絲綢之路和南面的海上絲綢之路,我們似乎選擇性地忽略了青藏高原”,霍巍談到,“以阿里地區而言,它是許多大江大河的源頭,自然條件甚至遠遠好於南疆沙漠地區,並不是傳統認為的那樣荒涼。”

接近三十年紮實的工作,讓越來越多的考古學證據連接起來。在皮央遺址,霍巍發現有一柄雙圓餅首青銅短劍與四川鹽源縣出土的短劍類似,甚至三角形的紋樣都是一致的,“皮央和鹽源,如此遙遠的時空,如沒有貿易或交流很難想象有這樣的巧合。”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又如一種四個小圓環繞一個小圓的裝飾品,同樣的形制,曾經在中亞草原和雲貴高原發現過。過去學者猜測,這可能是由草原絲綢之路輾轉傳到雲南。然而,相同的裝飾品卻在距離遙遠的阿里發現了,還不只一次。

許許多多的小線索彙集起來,霍巍提出了“高原絲綢之路”的概念。這背後,仰賴的是包括四川大學考古系在內,來自全國乃至世界的頂尖西藏考古研究者的共同努力。“這不是一個人的成就,我們三十年的工作,證據充分。嚴格的說,它並不是‘某一條路’,而是一個網絡,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王朝統治背景下,長期存在的東西方文化交流通道。”

這條“路”,在霍巍的描述中,是一條官方使節來往的通道,比如文成公主進藏;是一條宗教求法之路,越來越多證據表明僧侶“西遊”並不是繞道草原絲綢之路;是一條商貿之路,食鹽、麝香、珠寶、糧食……來自中亞和中原地區的貨物在青藏高原處處留下痕跡;也是一條軍事之路,吐蕃王朝曾經利用這些商貿網絡向四周用兵,甚至打到了唐王朝的首都長安。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2018年阿里,霍巍與指導的研究生

“我們的歷史書上可能寫著,文成公主入藏,第一次給西藏帶去了茶葉。但是在我們的考古發掘中,發現了漢、晉時期的茶葉,明顯要早於文成公主。”霍巍笑稱,“這不是一種很奇妙的收穫嗎?”

“奇妙”的三十年,西藏的歷史在考古學家的工作中,漸漸不再只是“據說”、“相傳”。但是三十年,也讓兩人從青壯年變得有些不堪重負。年齡漸長,高血壓如影隨形,每一次回到成都,醉氧“緩過勁”的時間越來越長。

“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還有很多地方值得探索,而我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李永憲這樣說道。

歸來

今年夏天的阿里聯合大調查,霍巍和李永憲又一次和四川大學考古隊出現在了札達縣。和第一次入藏一樣,兩人依然進行墓葬清理和田野調查工作,和老鄉交流、鑽到墓穴清理、與同行研討……一樣不少。

只是此時,兩人都已過了六十歲。

今年重返皮央東嘎,李永憲有了新發現:“我看到一條雙車道柏油路通到村裡,現在的東嘎村,家家戶戶有很好的房和車,是‘邊境小康村’,這條路是自治區修的旅遊環線。”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重返皮央。(左起:札達縣文物局局長、村民仁真、霍巍、李永憲、川大2003級畢業生夏格旺堆)

看到東嘎的變化,李永憲也有了新的感悟:“我們是不是也有間接的功勞?我們發現了這裡,讓它成了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有了旅遊的價值,讓當地人受益了?我以前聽過一句話‘我們做了很多文化事業,可是老百姓得到了什麼?’,看到現在的東嘎,覺得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大概是我們的工作最大的意義。”

今日的皮央東嘎,被《中國國家地理》雜誌評為西藏最美的觀景與拍攝點之一

現在在皮央東嘎做發掘,再不用先修路,更不用先從拉薩拉物料。“四川大學考古系”的旗幟就插在柏油路旁邊。在旗幟下,老中青三代川大考古師生一起工作著。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兩位教授與川大第一批參加阿里考古的研究生張長虹。張長虹教授目前也是西藏考古的專家,多次進藏工作。

皮央東嘎的調查日趨成熟,但廣闊西藏,還有許許多多未知的區域等著年輕的川大人去開墾和研究。

時間回溯到1990年4月1日,我們還是可以用成百上千字去詳細描述一個春天,但對於站在路邊吃粉蒸肉的兩位年輕老師,他們可能並不知道四川大學西藏考古研究的春天即將到來,也並不知道收穫的金秋將徐徐展開。

只知道因對西藏毫無概念,這頓“壯行飯”吃得很有“儀式感”。

吃罷,霍巍對李永憲說:“走!”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通往阿里

一輛穿越時空的火車

翻越山,渡過河

這些旅途中我們寫的歌

新鮮的,給你了

今夜且把激情當酒喝

我是眷戀故鄉的孩子

回來了

——縱貫線·《歸來》

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川大人|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