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完的鴿子，打不光的子彈，聊不盡的兄弟情義，說不清的江湖往事。”
大家好，我是常年吸食港片的小十君，今天，想和你們聊聊一個男人。
他相貌一般，頭髮不多，總是眯縫著眼，一臉和藹的微笑；他老年斑爬滿雙頰，磕巴的普通話多年不變，一副剛從重病中痊癒的樣子。
但奇怪的是，這麼一位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長者，無論走到哪，人們都會投上崇敬的目光，獻出熱烈的歡呼，心裡暗道一聲“大佬你好”。
“大佬”名叫吳宇森，香港著名導演，以英雄片聞名天下。他是港片黃金時代的弄潮兒，也是開拓好萊塢的華人先驅，人稱一代“暴力美學”宗師。
然而，從香港到好萊塢，再從好萊塢回到大陸，曾經風光無兩的吳宇森，近年的處境，正如他的英文名“John woo”（囧吳）一樣，確實有點囧。
票房撲街，口碑無力，年輕觀眾抱怨看不懂他溫吞的情懷。
如今的吳宇森，在陌生的大陸市場，也許也會像《喋血雙雄》的小莊那樣感嘆，“這個世界變了，我們都不再適合這個江湖，因為我們太念舊。”
當年，一部《英雄本色》讓吳宇森打了場漂亮的翻身仗，從此踏入了生涯的新階段。如今，新版《追捕》出爐，重回動作片本行的他，向兒時的偶像高倉健致敬。
11月，前後腳上映的這兩部片，形成了一種值得玩味的有趣呼應。
曾經叱吒風雲的吳宇森，經歷了這幾年的低迷，還能上演英雄歸來的好戲嗎？
多有借鑑又自成一體，吳宇森的電影，以兄弟情義與暴力美學聞名天下。
雙雄雙槍，慢鏡橫搖，目光流轉中基情四射，蕩氣迴腸中正義伸張。
借來法國導演梅爾維爾的風衣造型，學來美國導演薩姆・帕金帕的慢鏡頭風格，深得師傅張徹真傳的吳宇森，將武俠片中的刀劍，換成了現代戲的槍支；將赤裸上身的硬漢，換成了風衣墨鏡的黑幫。
張徹電影中的“姜大衛與狄龍” VS吳宇森電影中的“狄龍與周潤發”▼
他電影中的兄弟，視金錢如糞土，視知己為生命，雖然一言不合就會拿槍互指，但關鍵時候總是背靠背地作戰，微妙的情感關係，總能營造一種別樣的浪漫。
他電影中的情義，直白豪氣，濃烈悲情，往往像山洪一樣傾瀉在言語中。每個人為了和平與正義，都不惜用血肉完成宗教性的救贖，完成一種“俠”的使命感。
就像他所言，“我是基督徒，上帝告訴我要去愛別人；另一方面，我也看到古代俠士的行俠仗義精神現已蕩然無存，我們得獨自面對邪惡。”
暴力美學，三種拍法，吳宇森、林嶺東與杜琪峰。
其中，比起其他或多或少的寫實，吳宇森完全是個自由奔放的寫意派。80年代末90年代初，杜琪峰的“型男站樁小組”還沒出動，江湖還是吳、林兩人的天下。
同樣是暴力美學，林嶺東的電影，打起槍來穩準狠，拍起暴力場面都是一種粗糙的質感，總喜歡把現實社會批判一番，闡明暴力的破壞性。
《龍虎風雲》中的周潤發▼
而吳宇森則恰恰相反，他的電影裡呢，打槍就像跳著優雅的芭蕾舞，每個輾轉騰挪都是精心設計好的，每個人好像都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黑幫世界。
《辣手神探》中的周潤發▼
配合他這種美學風格的，還有兩樣重要道具，放不完的鴿子和打不光的子彈。
正如墨鏡是王家衛的本體，鴿子則是吳宇森的化身。
象徵著和平與安詳的白鴿，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在電影中出現，與周圍熱鬧又血腥的槍戰，形成了鮮明對比。
至於打不光的子彈呢，則是另一個bug般的存在。在吳宇森電影裡，它好像並不是為了取人性命，只是一件樂器，一直在盡情地biu、biu，純粹為了渲染氣氛。
臺詞煽情，場面浮誇，古典的浪漫情懷，有時直白得像腐女的幻想。
回頭看來，即使是港片狗小十君也不得不承認，敘事粗疏的吳氏電影，核心一直是洶湧的情懷，只是，當年這股感動人心的力量，剩下的共鳴不知道還會有多少。
兄弟情義，暴力美學，在新的時代，吳宇森的電影還能吸引眼界開闊的觀眾嗎？
“我倒黴了三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我要爭一口氣，不是要證明我比別人威風，只是想告訴人家，我失去的東西，我自己一定要拿回來。”
1986，屬於《英雄本色》的一年。小馬哥這段憤懣又悲壯的吶喊，在日後被無數次的引用與戲謔，成了港片黃金時代裡，無法迴避的標誌。
三年蟄伏，志氣未消，不得意的心情，就像壓在胸口的一塊石頭。《英雄本色》裡這段自況意味濃厚的臺詞，說的是吳宇森，也是周潤發。
當時的吳宇森，拍了一堆濫俗的喜劇，由於票房不佳，被新藝城公司從香港流放到臺灣；當時的周潤發，從電視圈轉型，以文藝片出道，被冠上“票房毒藥”的帽子。
惺惺相惜的兩個人，在命運的撮合下，成就了彼此的人生。從此，周潤發飾演的黑道英雄，成了賣座的票房保證，吳宇森也從二流導演，躋身當紅大人物行列。
有趣的是，這場偉大的相遇，其實只是一個沒人料到的巧合。
起初，好友徐克送來的劇本里，周潤發按戲份只是個配角。出身邵氏武俠的中年狄龍，風頭正勁的小生張國榮，這一對組合的兄弟糾葛，才是電影原先的重點。
沒想到，一來到片場，戴起墨鏡，穿上風衣的周潤發，立刻吸引了吳宇森的目光。他力排眾議，修改劇本，不斷給周潤發加戲，使得小馬哥的形象愈發豐滿。
當時的吳宇森，永遠不會想到，自己的這一變動，後來竟成了成就經典的關鍵一招；永遠不會想到，徐克情義相挺的這個項目，後來竟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1986年8月2日，《英雄本色》香港上映，不僅意外地攬獲了當年的票房冠軍，還讓吳宇森與周潤發這對伯樂與千里馬，各自拿到了一座金像獎獎盃。
吳宇森的個人英雄主義情結，在帥到慘無人道的周潤發身上，達到了最大化的呈現。那種碰撞的火花，讓青澀的張國榮都不禁感嘆：“要死了，觀眾那麼喜歡發仔，而我卻是個要抓發仔和我哥哥的警察。”
被時代選中的吳宇森，在勝利的恍惚中，扛起了所謂英雄片的大旗。
然而，誰能體會，當時一炮而紅的他，也得被寵愛他的時代裹挾著前行。市場的壓力，藝術的追求，現實中的老好人吳宇森也是兩頭為難，完全沒了英雄的瀟灑。
為了趁熱打鐵，《英雄本色2》匆忙上馬。在徐克的強勢干預下，吳宇森硬著頭皮寫出劇本，造出個孿生兄弟的狗血爛梗，讓觀眾心愛的小馬哥“復活”。
此後，明顯是為了榨乾IP的《英雄本色3》，更讓已經不耐煩的吳宇森，決定當一回得罪人的“藝術家”，狠心與多年好友徐克決裂，正式出走，自立門戶。
《英雄本色3》▼
不再動不動被雪藏，不再受寄人籬下的氣，單幹的吳宇森，雖然放開了藝術的手腳，但日子同樣也不怎麼好過。
1989年《喋血雙雄》，心疼老友近況的周潤發，四處拉投資，主動當主角，甚至為此與前東家徐克交惡，卻只換了個叫好不叫座的結局。
1990年《喋血街頭》，野心勃勃的吳宇森投下重金，想要還原一個動亂的戰爭年代，卻被悽慘的票房表現擊潰，差點淪落到關門大吉的地步。
《喋血街頭》▼
弔詭的是，一旦他迎合起觀眾，回到喜劇老本行，將法國特呂弗的《祖與佔》和美國好萊塢的“盜寶”片一混搭，拍了部《縱橫四海》，就立刻賺得盆滿缽滿。
1986-1992年，吳宇森開創的英雄片，在香港的商業體系裡迅速衰朽。熱愛小馬哥的觀眾，在聲嘶力竭的情義呼喊中逐漸厭倦，漸漸地不再買他的帳。
1992年的《辣手神探》，周潤發在吳氏電影中的謝幕演出。吳宇森最後一次在香港拍片，心灰意冷的他，選擇去往好萊塢。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吳宇森的好萊塢之路，同樣是光輝與黯淡並存。
適應力極強的他，用幾部低成本的B級片，在新體制下站穩腳跟。1997年，時代再次眷顧他的努力，剛通過《低俗小說》迎來第二春的
約翰・屈伏塔，剛憑藉《離開萊拉斯維加斯》拿到奧斯卡影帝的尼古拉斯・凱奇，一起慕名而來到他的麾下。一部江湖氣的《變臉》，成功將《喋血雙雄》式英雄片移植到了美帝，吳宇森用一碗香噴噴的炒冷飯，讓他名字裡的“Woo”成了業界公認的風格代名詞。
2000年，一部大明星主導的《碟中諜2》，讓吳宇森證明了自己執行大IP的能力。各大片商看中了這個香港人的吸金能力，紛紛拋出了橄欖枝。
可惜，在現實的好萊塢，再好的導演也得看資本的面子。
一部耗資1.2億的戰爭片《風語者》，票房撲街到只有4000萬，吳宇森得以深度掌控的這個項目，不但讓米高梅片方高層改組，也斷送了他的進階之路。
後來，主戰場又換成了內地。
2008年-2009年，兩部
《赤壁》大片，雖然刷新了當時的票房記錄，但不倫不類的畫風，除了鴿子還在飛，已經看不見吳宇森的靈氣。
2014年，《太平輪上》問世，不知所云的故事，遭到了觀眾的如潮差評。
又一部宏大的戰爭片，又一部充滿作者表達的電影，如同1990年《喋血街頭》，2002年《風語者》，吳宇森這一次，不僅票房上鎩羽而歸，連口碑都保不住了。
2015年，《太平輪下》上映，吳宇森與徐克盡釋前嫌。老友徐克的剪輯，雖然幫助吳宇森挽回了一丟丟的口碑，但這隻能是雪中送炭，撲街大勢已無法阻擋。
2017年，平遙影展元年，賈樟柯有了屬於自己的堂口。
來到此地的吳宇森，開幕式發言時
語帶哽咽，大意是，“我拍了一輩子電影，現在過氣了，年輕人都不認識我。小賈還能記住我，我很感動。”《三峽好人》致敬《英雄本色》的橋段▼
老導演的感慨，固然讓人動容淚目，只是，小十君心中疑惑，說年輕觀眾不懂吳宇森，如今的吳宇森，又何嘗懂內地的主流觀眾呢？
裡子是港片的陳舊範式，面子是好萊塢的大片製作，《赤壁》伊始，接過內地投資商捧來的人民幣，吳宇森的故事中，又有多少貼合時代與觀眾審美的改變呢？
一同沉沒的太平輪與吳宇森▼
從好萊塢歸來，時代與境遇在身旁簇擁，被迫“北上”的吳宇森，在資本的捧殺下好像失去了拍片的方向，既對合拍片體制多有不適，又難接近當年的巔峰水平。
香港影人，素來以務實精神聞名。如今，連杜琪峰、許鞍華、王家衛們都紛紛主動北上，緩過神來，用力去追逐時代的吳宇森，還能用《追捕》戳中內地觀眾嗎？
拍攝《英雄本色》時的吳宇森▼
八零年代局中人，幾近沉浮又啟程，江湖大佬今何在，來人名叫吳宇森。
憑藉幾部傑作獲得聲名，總在與票房作戰中遍體鱗傷，曾經受惠於時代，被時代裹挾，如今又似乎要被時代拋棄。
一談到吳宇森，更多時候我們想到的是那個黃金年代，他就像是港片的守墓人，老態盡顯又深情款款，再一次走到了職業生涯的關口。
時代寵兒也好，落伍老人也罷，吳宇森到底是不是一個被過譽的導演呢？
對於一個受港片哺育的影迷來說，這個問題也許並沒有那麼重要吧。
▲cos吳宇森的迷弟昆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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