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捷——无法执行

龙捷——无法执行

无法执行

图/邱悦然

卡恩趴在草丛中,透过狙击枪的瞄准镜,定定地注视着一幢房子的出口。他在守候一个黑衣人。卡恩这样一动不动地趴着,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精神依旧是高度集中——对于一个狙击手而言,任何微小的疏忽都是致命的。事实上,卡恩只是一个一次性的狙击手——从他被制造出来的那天起,脑子里就只输入了两条指令:杀死目标,然后自杀。

制造卡恩的,是一个名为“黑剑”的神秘组织。“黑剑”的名声,在热衷于干见不得阳光的勾当的人的圈子里,十分响亮。这是因为它的主要业务——暗杀的口碑极好。“黑剑”的暗杀买卖,开价相当高,但是一直信息通畅生意繁忙,因为“黑剑”的杀手们,可以说简直是完美的杀手,卡恩就是其中的一员。像卡恩这样的“人”,是“黑剑”不惜血本制造出来的,重金之下必出高手,这些完美的杀手出手必中,完成任务之后就自动人间蒸发,不留蛛丝马迹,所以客户都对“黑剑”极为满意。

像卡恩这样的类人,是在人的活体基础上,加以完美的机械合成改造而成。用于改造的那些可怜的本体,是“黑剑”的爪牙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准确地说是胁持或绑架。“黑剑”先抹去他们本身的记忆,然后植入当前最先进的特工技术,外加上面提到的两条终极指令。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多余信息——“黑剑”的技术人员一致认为:一个完美的杀手,不需要了解任何任务以外的东西。

诚然如其所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卡恩苦苦守候的黑衣人总算出现了!那人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缓缓地下楼。卡恩神经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扣下扳机!此刻天色很暗,四周也没有其他人,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黑衣人的身体已经完全暴露在卡恩眼前了!卡恩食指开始微微发力……

突然,从街道的拐角冲出来一辆灰黑色大卡车,速度极快。卡恩还来不及反应,黑衣人已经“嘭”地一声被撞飞了——头部着地,脑浆迸裂。那卡车速度不减,一溜烟地开跑了。转瞬消失在路的尽头。不过卡恩已经看清了车牌号码:DE380092。

看着瞄准镜里的死人,有那么一会儿,如同电脑死机一般,卡恩不知所措了!接下来他好像应该是自杀,不过神经中枢并没有发出这样的指令。卡恩脑子里的任务指令是严格按照程序语言的规则写入的,一条执行完毕,才能执行下一条。要完成第一条指令,必须满足三个指标:卡恩主动去杀,杀的对象是黑衣人,黑衣人的结果是死。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只能说达到了第三个指标。从逻辑上讲,卡恩完全有理由不执行第二条指令——自杀。不过,卡恩思维体系里毕竟人的成分居多,具有高度的容错性。所以,自杀恐怕是必然的——有条件得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做!

卡恩一边熟练地拆卸着狙击枪,一边思考着。不管接下来的行动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完成任务之前,务必先保全自己。也就是说,在他杀死自己之前,绝对不能让别人先杀了他!卡恩小心翼翼地将拆散的狙击枪放进背包和工作服的口袋里,朝市中心走去。人多的地方,通常都是很安全的!

卡恩无论相貌还是装束,都绝对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人。出于安全的考虑,卡恩先漫无目的地在市中心逛了足足有四个小时,以甩掉一切可能的盯梢者。夜半时分,他在一家旅馆门前停下脚步。卡恩打量了一下:门楣上倒是挂着一个招牌,不过字迹已经残缺不全;暗红色墙壁看上去还算干净,但是布满岁月留下的凹坑;进门处的木制扶手也只剩一边……不错!要是想找个地方住下来的话,这儿倒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进门以后,卡恩来到接待处。陈设相当简陋,只有一张条形不锈钢柜台,柜台上放着一部电脑,电脑显示屏前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身穿一件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仆役制服。看那个头,矮矮胖胖的。卡恩不禁有些紧张。他那杀手独有的感觉判断,这个家伙如果是个敌人,以他这样的外形,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卡恩暗暗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胖子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刻先发制人杀死他,然后逃走。至于从哪个角度袭击,比较容易得手,卡恩已经计算得一清二楚。现在正是午夜,逃跑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还好,现实远不及想像中的那么严峻。尽管卡恩自己着实捏了把冷汗,可真实的进程确实都只是事务性的。卡恩递过去身份卡和信用卡,胖子接过去,刷完卡,递过来钥匙,连话也没有说一句。卡恩接过钥匙,胖子左手食指冲卡恩身后指了指,卡恩扭头看见一个黑乎乎的楼梯口。转过头来再看那胖子,已经恢复到卡恩刚进来时的样子——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卡恩低头看了看钥匙扣上挂着的小牌——205室。

进房以后,卡恩并不开灯。摸索着找到洗手间,进去洗了把脸。然后倒在床上躺了会儿。紧接着就开始认真思考未来的计划了。基本上,卡恩是一个很讲究效率的人,他可不愿意浪费哪怕一分钟。

想要再和“黑剑”取得联系是不可能的——卡恩本来就只是一次性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卡恩现在已经是荒郊的一具无名尸了。向来自负的“黑剑”可不认为给一具尸体设置联系方式有什么意义。所以,卡恩恐怕不得不自己拿主意了。老实说,这一切已经大大超出了卡恩的能力范围。他脑子里关于杀人的东西倒确实不少。可要让他自己去制订一个什么计划,尤其是任务指令以外的,那就真的是强人所难了。但不管怎样,这恐怕是他目前惟一能做的了。

已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洒满了整个病房。一名白衣护士戴着口罩,熟练地拔去老人鼻孔里的氧气管,宣告一条生命的逝去——又一次命运的谋杀!随后,早已等候在门外的亲友鱼贯而入,步履沉重而整齐。虽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相同的悲戚,但真正为老人的死而感到悲哀的,恐怕只有一直守候在旁的森野一人而已。

森野简直不敢相信——今井诚竟然会这样死去!真是岂有此理!要知道,他在医院附近辛辛苦苦地等待了近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啊!今井竟然在他眼前这么不声不响地病死了!这可怎么是好啊?

森野把眼睛从瞄准镜上移开,心里烦恼不已。定了定神,开始拆卸好不容易才在天台栏杆上架设好的狙击枪。拆下来的部件随手放进了公文包的夹层里。片刻之后,森野站直身子,整了整衣服,然后用力地搓了搓手。那样的话,恐怕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才好呢!

此刻大楼的顶层空无一人,只有阵阵夜风挟着寒意拂过。森野拎起公文包走向电梯口。

事实上,卡恩是那种极度理性的人。所谓极度理性,也就是说,即便是他思维体系里仅存的感性部分,也必须是那种理性的感性!所以,你要是认为卡恩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不明就里地要去杀某个人,那你可真的是低估了卡恩的智商。而且简直就是在侮辱卡恩的理性!卡恩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有他自己必然的解释。

当然,杀人是不对的。这个想必连愚笨如狗熊者都是知道的。现在的问题是,不杀死目标,卡恩自己将深陷于某种困境。目标如果能稍微体谅一下卡恩,想必会很乐意让卡恩杀死;万一那个感觉迟钝的家伙不愿意体谅卡恩,那么卡恩自然也就无须为一个根本不关心自己的人而犹豫什么了。所以,尽管卡恩不知道目标究竟是在怎么想,结果却是一定的:卡恩可以理直气壮地干掉他!

逻辑本身是没有什么过错的。罗素多年前就已指出,错的是那些构成逻辑基础的公设。可既然称之为“公设”,那自然就是毋庸置疑的了。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真正有待探讨的东西,人们已经按照自己的习惯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同时却还要摆出一副客观而理性的姿态,就一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喋喋不休。所谓“逻辑”的功能,仅止于此。这一点,就算有远见如罗素者,也是没有办法的!那就更遑论卡恩了。所以卡恩还是本着逻辑的准则,考虑再三。他发现,不管下一步行动将怎样进行,总免不了要和其他人产生错综复杂的联系。那样的话,对人类社会有一个充分的了解,恐怕是必须的。而且,除非积累了足够的知识,否则,一切行动都势必举步维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卡恩不禁有些愕然:除了杀人,自己竟然一无所知呢!感叹之余,卡恩觉得目前最紧要的任务,应该是积累知识。而获得知识的最佳途径,想必是阅读。那么,就到最近的图书馆去吧!

这家图书馆卡恩昨晚闲逛的时候就留意过。这是一座国立图书馆,建得相当气派,从这里经过的人很难不留下印象。进去以后,卡恩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样的地方以前可从来没有来过。

“可以……请教您一下吗?”卡恩双手扶着接待处的柜台,问坐在柜台后面的女士——说是女孩也许更恰当。

女孩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什么。听到问话,抬起头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呃……”卡恩颇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直接与人交流这还是第一次!“我……想读点书。”

“是吗?”女孩依旧笑容可掬,“基本上,到我们这里来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要读点什么的。您想阅读哪方面的内容呢?我们这里是国立综合性图书馆,肯定会有您想要的。”

“呃……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读什么。”卡恩忍不住又挠了挠头。

“那么您是想通过阅读了解些什么呢,还是仅仅想通过阅读消磨时间?”

“……应该是了解些什么吧……事实上,我想了解整个社会!”

“这可是个相当大的课题呢!”女孩有些讶异,“您有什么侧重点吗?”

“没有……社会的全部我都要了解!”

“那可不好办啊……也许我不该问,但您为什么要了解社会的全部呢?”

“因为……我对整个人类社会,根本一无所知啊!”卡恩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不过他的答案倒也不算说谎。

“为什么要在社会前加上‘人类’这样的定语啊?好像您是外星人一样呢。”

“从某种意义上,这么说……其实也未尝不可。”

女孩有些忍俊不禁了,“噗嗤”一笑。

“是吗?那我建议您从历史读起吧!从那里您可以了解人类这种生物的全部!英国学者汤因比曾说过,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在重复着以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了!”

“汤因比?老实说……我不认识。不过既然您这么建议,那我就从历史开始读起好了!”

“呵呵……”女孩忍不住又笑了,“老实说……汤因比我也不认识……你这人,说话还真有意思呢。”

“那么……我可以进去了吗?”卡恩诚惶诚恐。

“嗯,在这里刷一下身份卡就可以了。进去以后在第一个分岔口往左拐,走到尽头就是历史部了!”

“……多有打搅,深感歉意!”

“都是份内的事,哪里谈得上打搅……祝您阅读愉快啊!”

“万分感谢!”

说到安顿,森野还真有个现成的去处。而且现在正是半夜,静冈应该在家吧!森野敲了敲门。

门里传出一句话来:“黑夜密不透风。”

森野赶紧回应:“惟有利剑将其划破。”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暗红色的光芒里,可以看见一个人衣着整齐地坐在沙发上。

“看来,今天你又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唉,这下可麻烦了!”森野放下公文包,解开西服扣子,“……不好办啊!”

“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森野君烦恼啊?”

“森野我遇到了和静冈君你同样的麻烦啊!”森野似乎燥热不堪,松开领带,连衬衣的领口扣子也解开,“我的目标今井,今天在医院里病死了……可真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啊!”

“这不是很好?你也和我一样,可以享有自由之身了啊!”静冈欠了欠身子,说道。

“……事情不是这样的!当然,对于静冈君你,森野我一向是敬佩无比的!可森野我无论如何……也还是希望能尽早完成任务啊!”

“那你干吗来找我?”

森野用力搓了搓手,颇有些艰难地说道:“老实说,森野我一向都不怎么聪明。上一次如果不是承蒙静冈君慷慨相助,森野我恐怕早已经死了——没有完成任务就死了,埋在地里想必也不会开心。所以……森野我始终感激静冈君你,而且也必须完成任务。剩下的……就只有拜托静冈君尽力相助了!”说完,他好像刚跑完一万米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静冈偏着头,看着森野。语气里依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这个……现在森野我可以依靠的,全世界上只有静冈君你了!如果你也抛弃我的话……我就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啊!所以……无论如何,请一定关照!”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关照你的。”

“事实上,静冈君如果能让森野我住下来,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只是这样?”

“对!如果能与静冈君你住在一起,森野我将感到万分荣幸!”

“那么,”静冈突然来了兴趣,“你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在目标意外病死的情况下?”

“噢,没有!事实上,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办法总会有的,我坚信这一点!请静冈君也务必相信!”

“哼!那就祝你好运了。”

“这么说,静冈君是答应收留我啰?”

“对你这个烦人的家伙,我还能怎样?”

“那森野我可真的是感激不尽啊……对了,还真是失礼!至今还没请教,静冈君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

静冈并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然后有些无奈地说道:“看书。”

“看书?这个森野我可不怎么在行啊……不过既然静冈君你喜欢,想必应该很有趣吧!不过,我看静冈君你好像并不是很开心哦?”

“开心?我以为自由了我会开心的。但是……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对于“自由”这两个字究竟所谓何事,静冈自己也并非是很明了。是自由地干该干的事,或是自由得根本无事可干?书上记载的许多血腥的战争,也是打着“自由”的旗号。那么我呢?我又是在为何而战?死亡吗?

——当然,是那种有意义的,俨然某种仪式般的死亡!

“既然不快乐,又何苦去读什么书呢?”

“寻找生存的意义——在书里。”“哎呀!这个……森野我可是完全不懂了啊。不过我相信,只要是静冈君你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的!再难的事情也可以!”

“但愿如此。”

静冈话音未落,森野就一头栽进了沙发里,睡着了——衣服也不脱。他确实是累了,已经接连有好几天不曾合眼了。这对森野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静冈看着熟睡的森野,叹了口气。起身从卧室抱来一床被子,替森野盖上。然后在那粉红色的灯光里,久久地坐着,思考着。问题充满整个脑海,却又不可捉摸。究竟,我为什么而活着?

在图书馆宽敞明净的阅览室里,卡恩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扇通往遥远昔日世界的大门,谨慎地步入其间。迎面而来的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紧随其后,有辽阔的亚美尼亚高原,伊朗高原,阿拉伯大沙漠……山川平原之间,两条大河蜿蜒而过,它们是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这是一个城邦林立、纷争四起的年代。统一的曙光,与两河流域不朽的王汉谟拉比一起降临人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借巴比伦王的名义诏告四方……

“从历史中可以了解到人类这种生物的全部”,诚然!卡恩一气读到“神圣罗马帝国”的重建。其时,以天主的名义进行了“十字军东征”。参与其间的一支——“条顿骑士团”入主普鲁士,然后在几百年时间里,确立了真正的德意志精神!在阅读有关“大选侯”的章节时,他被一个宛如来自天外的声音残忍地打断了。

“嗨!外星人先生!我要走了,你还不走吗?”

卡恩从厚厚的《世界通史》中探出头来,眼前是图书馆女孩那张清纯可爱的笑脸。

“这里……不是24小时开放吗?”

“是啊!不过我下班了,所以要走了啊!”女孩脸上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紧接着,将一只装满热腾腾的黑色液体的白色纸杯推到了卡恩面前。“给你的,咖啡。”

卡恩甚至顾不上道谢,可怜巴巴地问道:“我是不是也必须得走呢?”他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应付不过来——对这个世俗的世界。

“呵……”女孩又被逗笑了,“我这是来跟你道别的呢!”

“那……我也跟小姐你道别!”卡恩随声附和。

“还没有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女孩眨了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别人都叫我卡恩……你也可以这么叫我。那么,您又该怎么称呼呢?”

女孩学着卡恩的语气,一板一眼地说道:“别人都叫我宁小姐……你也可以这么叫我。那……再见了,卡恩先生!”

“宁女士,再见!”

“是小姐,不是女士。”女孩保持着她惯有的笑容,转过身去。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您是在机械工厂工作吗?”

“不是。”卡恩不明白宁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那您干吗非得穿成这样呢?”

“嗯……基本上,是为了安全起见。”

宁又乐了。

“好厉害哦!像你这么有个性的人呐,还真是少见……恐怕啊,只有一个人能跟你相比。明天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对了,明天你还来?”

“必须来!直到我了解了全部的社会为止!”

“那我就预祝你早日成功吧!”

“嗯,感谢您的好意!”

这次女孩真的走了。卡恩端详着女孩留下的杯子,心里默念着:“咖啡……”好熟悉的名字啊!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温润的液体似乎并没有进入胃里,而是带着卡恩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粼粼波光中庄严的古堡,暗淡壁灯下发黄的藤椅,依稀晨光里杂乱的书桌……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一瞬间,疑问犹如巨锤,砸破天花板,直冲向浩瀚的星际。不过,来自心底的冰冷的声音,如同一柄利剑,刺穿了一切:“我是卡恩,一个杀手!”幻想戛然而止。卡恩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繁华的街道上,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卡恩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自己要是也能这样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走走,最好还能挽着一个可爱的女孩,那该有多好啊!但是现在,必须阅读!

事实上,通过这一整天的阅读,卡恩已经收获了不少东西。基本上,社会的雏形已经在卡恩心中成型。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卡恩也大致弄清楚了。推动社会运转的,无非是各种利益之间的冲突。而且,他还知道,读完这最后一卷《世界通史》,他应该接着读哲学和文学。从历史上那些聪明绝顶的人身上,他看到:只有哲学范畴内的思考,才算是真正的思考。在这一点上,德国人认识得最为深刻。至于文学,当属法国人的专利——所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人们千奇百怪的内心世界,没有文学不能描述的。所有的事情,想必都可以在哲学和文学的世界里找到答案!这一点,毋庸置疑。

夜半时分,卡恩庄严地合上那扇通往遥远昔日世界的大门,起身步出图书馆,心中有种异乎寻常的充实与感激之情。真正的纯洁,其实就是这种近乎偏执的专一。

卡恩呼吸着夜的芬芳,踏着大理石的街道,缓缓走向旅店。他的脚步很慢,整洁的街道,华丽的灯光,甚至明亮的繁星,一切都给卡恩以异乎寻常的清晰感受。他真是不明白,以前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发现,身边的一切,原来竟是如此的美好!

路边花店里的女孩露出百合般的笑容,望着白发苍苍的老年顾客;快餐店里淌出童趣十足的音乐;另一边的小饭馆里,十几个衣裳不整的工人正围成一桌,喝酒,喧哗。当年亚瑟王款待圆桌武士的场面,想必也不过如此吧!远处的街角,一个孤独的老人,姿态坚决地站立着,自顾地拉着他的小提琴……卡恩突然有种深深的感动,为眼前所有的一切,为这个和谐的世界!午夜的街头,卡恩几乎要跪倒在地,高声告诉所有人:“我爱你们!”一个遥远得无从追忆的声音,在卡恩脑海中回旋:“神爱世人!”

其实总有这样的夜晚,当一个为命运的驱使而奔走不息的人,突然停下他的脚步,以一颗纯真如孩童般的心,去关怀这个世界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将全然改观!即便是冰冷如散落宇宙间的孤独寒星,也会展现出它们最温柔的一面。

回到旅店,昨晚那个“危险”的守夜人,此刻看来也是自在而安详,静静地趴在柜台上,面带微笑地打着盹——也许是在梦中想起了和家人共度的美好时光吧。

卡恩走进自己的房间。临街的窗子敞开着,徐徐灌进微寒的夜风和午夜城市里特有的细碎声音。卡恩打开洗手间里橘黄色的灯,站在洗漱台前,透过镜子看见自己,开始明白:我的心,放在了世界的另一端。

抬起胳膊,卡恩看着自己白净的双手,悲哀难以自禁,怎么能用这样的一双手去干杀人的勾当呢?直到那冰冷得近乎残忍的声音再度由心底升起:“我,是一个杀手!”

对,我是一个杀手!

躺在床上,眼望着斑驳的天花板……深邃的穹顶,镶彩的玻璃窗,悠扬的管风琴……如潮水般涌来,将卡恩冲向了一个黑暗而蒙昧的角落。即便是在这一刻,那个冰冷的声音依然如附骨之蛆,不知疲倦地警告卡恩:“我,是一个杀手!”

对,一个杀手!

清晨的阳光如期而至。森野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在厨房里准备早餐。虽然昨天白天碰上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森野晚上的睡眠还是相当甜美的。一切烦恼,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森野这个人,就算是睁开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猪,他也决不会就自己为何会变成一只猪而苦闷,准会翻身下床,钻进厨房,并且理所当然地觉得:既然已经是猪君了,那就先填饱肚子再说吧。森野的脑筋本来就不是特别灵光,现在脑子里又一片空白,所以思考这种活动对他来说,就显得有点艰巨了。不过在森野的脑海深处,惟有一场雪,不知起始于何年,总之是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一直在下着,一直未曾停息……北海道的雪……

“那么……静冈君是要出去吧?”森野用托盘端着早餐出来的时候,看见静冈正对着镜子整理仪容。

“唔,每天都要去的。”静冈接过盘子,一边咽着食物,一边回答。

“看书?”

“嗯,要一起去?”

“那倒不必,外面的世界对森野我而言,可太过危险了!如果不至于给静冈君添麻烦的话,我想就待在家里好了。”

“麻烦倒不至于。可你总得出去做点什么吧?不然,你怎么完成任务?”

“这个,森野我正在努力思考呢。相信办法一定会有的!”

“那就随你的便了。”

临出门时静冈对森野说:“客观地讲,你这早餐做得还真是不错。”

森野用力搓了搓手,脸上洋溢着热切的表情。

“老实说,森野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在做饭这回事上,森野我的确是非同一般呢!”

“那你就在家努力做饭吧。”

“是!”森野深深地鞠了个90度的躬。

静冈走后,森野随手翻看着家里的报纸,继续他的早餐。

有的人思考是一种本能,有的人则是用本能去思考。森野很不幸属于后者。说其不幸,倒不是指这种行为会导致何种不堪设想的后果,相反,伴随着本能的,往往是一些出乎意料的惊喜。不幸的根源在于,即便是惊喜,对于森野而言,也不知其所谓何事。所以,当森野偶然间瞥见了“克隆”两个字,他本能地兴奋起来。半晌,才回过神来。

哎呀呀!这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啊!森野放下报纸,激动不已地搓着双手。看来,森野我也不得不出去一下才行啊!站起身,穿上西服,抓起公文包——现在就走!

清早起床的时候,卡恩还沉浸在福至心灵的感怀中。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感叹:当生活偏离它预期的轨道,滑向一边,那么接踵而来的所有事情,都将不可避免地带上诡异的色彩——他怎么也想不到,宁要给他介绍的人,竟然会是静冈。

“这么说,你们是早就认识的啰?”宁抑制不住的惊讶,溢于言表。“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呢!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到前台接待处找我,我会竭诚为你们服务!”说完,她优雅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了。

“你也还没有完成任务啊?”在宁走远之后,卡恩和静冈几乎是同时问道。

“啊……恐怕是这样的。事实上,事情变得很复杂了!”这一次静冈倒是没有抢着说,“本来,我早就应该已经完成任务了的,不过出了点意外,目标被一辆莫名其妙的卡车撞死了。老实说,处理这样的事情,我还真是有些力不从心!”

听完卡恩的话,静冈差点没笑出声来。嘿!又是一个无法执行的家伙啊!看来,自己并不孤单呢!不过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了句:“是这样啊。”

“那么……你的情况怎么样呢?”卡恩问静冈。

“这可不是一个杀手该问的话啊。”静冈面无表情。

“呃……这么问,确实有些失礼。不过答案对我可是相当重要!我现在简直是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里独自摸索。如果能有哪怕一点儿参照,境况想必都会大为改观。所以……还请务必考虑!”

“可我不觉得这么做,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

“好处嘛……倒确实谈不上!不过,对我真的很重要呢!不如……你给个建议?”

静冈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浅笑:“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卡恩君,对于你的光临,森野我真是激动万分!请接受我对你最热烈的欢迎!”森野的黑色西服被用心地烫过,笔挺笔挺的。白色衬衫也熨得有棱有角。他相当有绅士风度地站在餐桌边,向着卡恩伸出双臂。

卡恩在静冈的陪同下,退了旅店的房子。晚饭时分来到静冈的住处。面对森野近乎过分的热情,有些不知所措。让他不知所措的与其说是森野的热情,莫如说是森野本人更确切一些。静冈抬了抬手示意卡恩坐下。

“谨遵静冈君的吩咐,森野我十二分努力地在家里做饭。下面,就请各位尽情地品尝森野我精心制作的料理吧!”说完,森野无比激动地揭开了扣在托盘上的银质盖盏。

“对于森野君的热情款待,我首先表示感谢!”卡恩看了看森野,又把目光转向静冈,“不过,我倒更希望静冈能先回答我在图书馆的问题。”老实说,屋子里的气氛让卡恩很是不安——一路上静冈的故作神秘,还有现在森野的突然出现。理论上讲,他们三个人从“黑剑”总部分手之后,是不大可能再碰上的。纵然能碰上,也绝对是小概率事件,而现在,这一切好像都顺理成章呢!

静冈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细长的烟,轻轻送到嘴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

“这已经不算是个问题了啊……”声音缥缈,如同那袅袅升起的烟云。

“……”卡恩一脸的不解。

其实静冈觉得有些好笑。真不知“黑剑”那帮家伙看到我们目前的状态会作何感想。也许希望我们赶紧死了了事吧。可他们又怎么能理解我们迫切想要尽自己义务的崇高情感呢?这简直是一种道德!不管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因为我们并非智力上有什么缺陷,仅仅是执著而已!况且绝对意义上的对错,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明白呢?

“在座的我们三个人,正面临着相同的处境啊!森野君,你说是吗?”

“你是指目标的意外死去吗?”森野用质询的眼光望了望静冈,接着说,“是啊,是啊!那可真是一些不负责任的家伙啊!不过,森野总算是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这回啊,再怎么不近人情的家伙,也休想再阻止森野我完成任务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神情相当坚定。

静冈正端着一只高脚杯,啜着暗红色血浆一般的葡萄酒。听到森野的话,险些一口喷出。来不及问话,森野又一个人絮絮叨叨说开了。

“老实说,森野我这个天才的创意,来源于一则关于‘克隆’的报道。‘克隆’,你们知道吧?我们自己身上也运用了不少跟克隆有关的技术的……今井那个老头,以为病死了就可以阻挡我森野一往无前的步伐。哼!这下他可失算了!我已经打算好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他克隆出来,亲手再杀一次!”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培养皿,“当静冈君万分辛苦地寻找生存的意义的时候,森野我也没有闲着啊!瞧,我已经从西山医院里搞到今井的血样和组织样本了!接下来,只要花上一些钱,找一家不怎么合法的医疗机构就可以了!当然,这样的机构一般来说是很多的。总之,虽然森野我一向都不怎么聪明,可这样的事情也还是能应付自如的!”森野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和得意。

静冈恢复了平静,轻轻吐出一个烟圈。

“事实上……我不怎么同意你的想法,森野君。”卡恩费劲地斟酌着字眼,“这克隆出来的人,还算是你原来的目标吗?”

“那是!”森野脸上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也许我还得花上一段时间,让那个克隆出来的家伙承认自己是今井诚。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们俩都是地地道道的同一个人!”

“森野的想法,其实也不无道理。不过只是画饼充饥——典型的日本式变态想法!”

“静冈君的话总是那么深奥……森野我可听不大明白哦!”

“嗯,说起来,日本的历史我也是读过一些的。森野君的想法啊……还真是……变态!我恐怕也不能接受……”卡恩摇着头说。

“那只因为你是个德国人。”静冈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

“这与人种有什么关系?”卡恩大惑不解。

“关系大了。人种的差异,从根本上决定了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或者可以称之为历史原因。”

“历史原因?”

“嗯!我的目标也是意外死亡,一个月前的事了。我不是没有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我的结论和森野却是截然不同。基本上,我觉得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在任务指令上纠缠了。无论我们怎样做,都不可能严格完成第一条指令。这简直是某种宿命性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如就放弃了任务吧!努力地活下去!”

卡恩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静冈。很是不解地问道:“怎么能这么想呢?没有试过,怎么可以就说放弃?”

静冈少见地笑了。

“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放弃,你以为我说这话的时候很轻松吗?对于深深植根于血液的信念,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不过静冈只是摆了摆手,调侃道:“瞧瞧你说的话,彻头彻尾的一个德国实证主义者!”

“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没有证据,怎么好随便下什么结论呢?不管怎样,至少得试一试吧!”

“中国有句谚语叫做‘事在人为’。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这话根本就不实际。我的一切想法,都是从实用出发的。就拿我们目前的处境来说吧,确实可能存在解决问题的办法,可谁也不能说一定就有。当然,像森野那样的馊主意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办法。”森野伸了伸脖子想说话,静冈没有给他机会,“所以,我们必须先考虑,如果没有可行的计划,我们该怎么办?也许有点悲观,但我想这才是放眼长远的态度。二位,你们怎么看?”

“意见什么的,森野我可说不上来。反正只要是静冈君说的话,应该就不会有错……不过,森野我可是想不来那些复杂的事情。现在,我找到了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许在诸君的眼里,并不怎么高明,可这是森野我能想到的惟一的办法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坚持下去!”

卡恩听完静冈和森野的话,不禁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才谨慎地说道:“你们的想法,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还真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竟然从这么些个奇怪的角度来考虑。啊……我不禁想起我昨天读到的一篇文章《对他人及其生活表现的理解》……”

“德国人威廉·狄尔泰的作品吧?”静冈不失时机地插进一句。

卡恩有些意外地望着静冈,说道:“静冈还真是博闻强识呢!”

静冈浅笑着啜了口红酒。

“这个稍后再谈,你继续吧!”

“老实说,那篇文章我初读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懂。不过现在,那些晦涩的字句开始在我脑海中活灵活现了!有这样一段话,‘凡在日常生活中有起因的事件,都为当时的利益所决定,它的真正意义时时在变化。有一个很棘手的难题在于:在实际的利害冲突中,随着我们自己的处境发生变化,每一种表述都可能是在进行欺骗。’‘每一种表述都可能是在进行欺骗’——实在是妙不可言啊!我们现在恐怕已经真实地遭遇了这样的欺骗呢!”

卡恩停顿的时候,森野正一脸茫然地吃着东西,静冈则饶有兴味地等待着下文。

其实在刚才沉思的时候,卡恩就几乎快要找到自己解决问题的答案了。此刻,他满怀崇敬地望向冥冥之中那双窥视一切的眼眸,所有真相在那一刹那显现!长久以来在卡恩心中郁积不去的混沌,也都悄然冰释。仿佛一个溺水的人重新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卡恩无比肯定地接着说道:“如果事情真像威廉所说的那样,我们所有的努力,可就都显得滑稽无比了啊!真正发生了的那些客观的事情,将失去其重要性!在所有人心中达成的共识,才是真正的意义之所在!那样的话,无论我们怎么做,都将是在寻找一个欺骗自己的理由。如果还存在所谓的差别,那也只是构成我们信仰的某些细节上的微妙差异。反正,本质上都是欺骗,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对于自己能有这样清晰的认识,卡恩简直有些得意。

“卡恩君的话,可真是让森野我一头雾水啊!不管那些什么意义啊、本质啊之类的东西怎么胡搅蛮缠,要完成任务的话,只怕还是要具体地去做吧!”森野简直是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以此来拯救他那快要崩溃的大脑。

“森野君说得不错!”卡恩兴奋地喝了口酒,毫不理会森野的举动,“在你们二位的启迪之下,我也总算是多少有了一点自己的见解。准确地说,是一个让人激动的计划——既然所有事情的意义,只是在于人们的理解,那我就从理解上着手好了!我要尽力去说服那次意外涉及的每一个当事人,让他们明白,造成车祸的直接原因,其实是我!虽然要说服一个人,恐怕比杀死他还难。但正如森野君所说,这也是我卡恩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干!”

“如果说森野的想法是画饼充饥,你这个呢……我想想啊……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样的想法居然出自于一个以理性著称的德国人之口,还真叫人意外呢!”

“不不不,静冈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卡恩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激动地从兜里掏出纸和笔,画了一个树状网络图,并在初始节点和底层节点上标了字母。“你看,从a出发,可以有b,c,d三种结果。对于现实世界,b,c,d只是可能性,真正出现的只能是其中的一个。假设我现在处在状况c,你看,有两条互不相交的路径可供选择。现在,也许所有人都认为事情是按照路径一进行的,可谁也不能否定,路径二的的确确是平行存在的!那么,我所要做的,就是让人们明白,事情其实是按路径二进行的!这在逻辑上绝对是经得起推敲的!当然,这所谓的路径二,也就是能让我顺利完成任务的一条路了!静冈,森野,你们不觉得这个计划很妙吗?”

“如果真要我说点什么,还是那句话:思维方式决定一切!我还是要将它归结为历史原因……我恐怕难以采纳你的意见,森野想必也是吧?”

“嗯,那是!无论如何,森野我只有一个选择!”

卡恩还想再说点什么,不过静冈举起了酒杯:“其实,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只怕是永远都不可能的!就让我们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吧!来!为我们这个近乎奇迹般的聚会,也为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干杯!”

“干杯!”

“干杯!”

这是一个凉意袭人的傍晚,残风催着黑夜早早地降临了。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空气中游走着寒冷的形体,冰冷如同波纹涌动,从肌肤一直浸到心里。一切的景物都融化了一般,隐隐地闪烁着。

卡恩离开已有一个星期了。在这一个星期里,森野整天早出晚归,出没于黑市。

今天,森野很意外地提前回到家里,头发被雨水淋湿,贴在额头上,凌乱不堪。

静冈一如往常,坐在窗台边抽着烟,看书。

“很感谢静冈君长久以来的照顾!今天……森野我要跟您告别了!”森野抹着头发上的雨水,拘谨不安地站在门口。

静冈“嚯”地从安乐椅上站起身。

“那么说……克隆完成了?”

“对,今天下午最后完工……我打算跟静冈君告别以后,就带着今井到郊外去!”

“那么……”静冈突然感到心口好堵,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再见了!”

“再见!”森野深深地鞠了个90度的躬。弯着腰退了两步,毅然转身,一头扎进了雨幕。

从门洞灌进来的凉风,挟着雨点打在静冈身上,静冈不禁打了个寒颤。无尽的伤感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真有谁在关心着我们的死活吗?抬头望那乌黑的天际,只有一道闪电,寂寞地悄然划过!

……无论如何,我要努力活下去!这是我选择的方式!哪怕,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远处的郊外,大雨滂沱,地面泥浆四溢。偏僻的树林里,“今井”面无表情地在森野的枪声中倒下。在那漠然的眼神里,快乐或是痛苦,生存或是死亡,都毫无意义可言。森野搓了搓手,心想:这样的解脱,这个今井自己想必也是相当的满意吧?然后他整了整早已湿透的西装,煞有介事地大声说道:“所有居住在荒野和黑暗里的诸君,森野我就要来了!”早已植根于本能的程序指令应运而发……

倒下的瞬间,森野又看到了那场雪,在他脑海中飞舞了许久许久的,不知起始于何时的那场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北海道的雪……

离开静冈和森野之后,卡恩坐上了远行的车,目标是K市,DE380092这辆车的注册地。他并没有坐速度最快的磁悬浮列车,而是随着公交汽车遇站即停。然后到处找人,重复这样的对话:

“您曾在本月7号到10号之间见过这样一辆车吗?”

“嗯,没有什么印象。”

“喔……这样啊!您肯定是见过的,只是记不起来了。这辆车在那些天里,打这条路上经过来着。哎呀,出了车祸哦!”

“是吗?”

“说起来惭愧……那可都是因为我啊!”

……

如果说努力总不会有错,那么勤奋的人至少不至于不可原谅!其实早在图书馆外那个静谧的夜晚,卡恩就已明白: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如果非得那么干,那就伤害我自己好了!

这么着,为了说服这个世界,卡恩不知疲倦地走啊,走啊,也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年头。

当年与静冈和森野聊天的时候,他可真是没有想过,一个简单的决定,竟然会需要用一生来实践。当然,这一切在卡恩看来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有岁月相随,所有的东西,都将逝去如风,无一例外!尽管卡恩自己由于身体构造上的某些特异之处,感觉不到应有的衰老,但胡须和头发却还是势不可挡地白了下去,这便是所谓沧桑的见证。

即便已经是这样,他依然在固执地试图说服每一个他碰到的人,尽管他连自己为什么要去说服别人也不大记得起来了。事实上,卡恩对于自己为什么要继续不停地朝一个根本没有目的的方向赶路,也不大去想了。如果这是一种救赎,那就继续下去好了——不管它是于人或于己。

这一天,卡恩来到了一个辽阔的湖泊边。湖水清洌翠绿,远处的天边,惊鸿四起。太阳缓缓从地平线下探出头来,湖边树林里晨雾渐渐散去,林中早起的鸟儿欢快地叫着。就在这祥和的晨光里,毫无征兆地,卡恩突然有种深深的感动,为眼前所有的一切,为这个和谐的世界!一如当年那个午夜的城市街头。

他摸索着找到一截小木桩,坐了下来。摘下破烂不堪的遮阳帽,认真叠好,压平,放在脚边。然后取下背囊,拿出纸和笔,开始写一篇类似于日记的东西:

本质上,我是一个可悲的人。这一点,在我那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生的东西里,随处可见。但我却有幸能时常体会到宇宙间最伟大的感动。所有的一切,都缘于一个滑稽的起点:我的任务,无法执行!此后我沿着一条根本没有尽头的路行走至今。并且时时欺骗着自己,明天就是终点!对于这经年累月的欺骗,我是真的累了。今天,就让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吧!

文字到此为止。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如同一个经年的老友,适时现身:“我是卡恩,一个杀手!”对,我是一个杀手,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恩不由自主地笑了。

抬头望着那远方浅蓝色的天际,一双深邃的眼眸,窥视一切……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4年2月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