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市井版的陳小春

一个市井版的陈小春

田三在羅北縣,是人物。城裡凡是手裡有閒錢吃肉的主,都認識他。

他在菜場裡據著進門第一張肉案。每天賣出三頭豬,豬價有浮動,但不大,每頭豬刨去稅費,總得賺上100來塊錢。比起其他肉案,田三的攤子要多賣一頭半豬。別的肉販子不是不眼紅他那張好市口的檯面,也嘀嘀咕咕說過幾聲:“田三你小子吃肉也省點湯底子給我們油油嘴。”心情好的時候,田三會說:“刀快吃肉刀慢喝湯,沒得本事就回家喝你孃的洗腳水去!”心情不悅的時候,田三那張刀條子臉會慢慢地變長,他臉極瘦,臉頰深凹,皮色焦黃,沉下來時甚是難看,嘴周飽凸的肌肉清晰地抽搐幾下,說話的人身體就開始下意識往後退,腳尖也做出了向外撇的姿態。等田三惡狼狼地說:“你過近點,響聲說給我聽聽!”的時候,人就腳下抹了板油一樣,刺溜沒了。

據說長著孤拐臉、螃蟹身的人,孫悟空就是個中典型,臉瘦精精,身子也不龐大,肌肉也不格外發達,只是該飽凸的都象秋天的螃蟹“殼滿紅脂塊塊香”,那麼打架起來就是既狠又猛,殺心重手腕子硬,招惹不得。田三從身量長到案板高開始,就這個推理變成了公理。

田三的父親從前是賣燒臘肉的老田三。雖然只有一個兒子,街坊順口叫他兒子叫小田三,叫日子久了,小田三惡名遠播了,小田三就成了田三,正經田三反倒成了老田。多少年下來好歹也攢了些家底,卻為了田三打架的事情,敗到精光。家裡跟水洗過賊劫過一樣乾淨,只一張床一張吃飯的桌子,廚房裡原來煮燒臘肉的鍋也被上門來索賠的人拎走了。就這樣,借了錢老田也得打發人家,田三下手狠,動不動把人打得不象話,傷情各不相同,總得來說都得賠上千到萬的錢,不然人告到公安去,不是勞動教養,就是勞動改造。

田三到二十歲,老田的燒臘攤子沒了鍋也支不起來,本來打算把那鍋傳給兒子的,最後只得打發他去學了殺豬。老田賣燒臘是把豬肉二度加工,技術含量要比殺豬高,利潤也比殺豬賣肉大,因此職業自豪感也要高,到老了看兒子做了食品加工業最基礎、也就是最低層的工種,心裡十分地不快,沒等看到兒子象模象樣地支起剁肉的臺子擦亮殺豬的刀子磨響蹭刀的尖椎,就跺腳閉了眼。死的時候就給兒子留了一句話:“你不把你娘養老送終了,我就投胎做頭豬讓你殺!”

田三操刀殺豬賣肉是正業,每天白刀紅刀,但是卻當個正經職業。打架鬥毆是副業,從來不把兩件活搞混了,主要區別就是,每天帶著殺豬刀,打起架來卻從來不動刀子。收攤回家的路上,被一群新出道的小子圍上,他也只說:“出來一個,和我單挑。” 他騎的三輪車上插了尖刀和尖錐,就在手邊,硬是沒動一下。小子們把他按在地上七七八八一頓生活,等放起來了,田三滿臉是血,血糊裡的眼睛卻和殺豬刀一般雪亮,瞅著小子們說:“出來一個,和我單挑。”

小子們一看,呵呀,還不服氣呢,又一湧而上,正歡著呢,田三的兄弟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呼啦啦圍上一個大圈子。田三又從地上起來,血絲糊拉一臉,仍說:“出來一個,和我單挑。”

田三剛到菜場的時候,並沒有排上第一張肉案。肉攤上個個都是開膛放血的主,狠角色日日碰。連女的都動不動剁刀望案板上“咚”地斬下三分深:“操你八代先人,你上來拿骨頭替我磨刀是不是?”

排第一張肉案的是東城的張胖兒,說起來殺了千把頭豬沒用過第二刀,一隻膀子就能抱翻一頭壯豬。田三剛到菜場時,照規矩給張胖兒還上過煙。隔天張胖兒和一個買肉的老孃們吵了起來,老孃們把一塊肉皮慘白,足有半寸厚皮的肉扔給張胖兒:“你這胖子賣東西欺負人哩,我今天病了叫孩子來買點蹄子熬湯,你拿母豬肉混充蹄子給我娃?”

張胖子不慌不忙地反問:“你憑什麼說是我的肉?”

老孃們額頭上青筋都暴了:“我孩子回去說了,就是菜場肉攤第一家胖子那買的!”

張胖子又說:“就算是這樣,你又憑什麼說這是母豬肉?”說著掃了周圍的同事一眼:“這麼多攤子在這,你問問去,這是母豬肉嗎?只要有一個說這是母豬肉的,我就換給你。”

老孃們大概不是經常買肉吃的主,竟然真的拿了肉去問別的攤主。一路問下來,誰接她的茬,直問到田三攤子上,田三看了一會,看看肉,又看看那老孃們,繞出肉案,走到張胖子的攤子跟前,悠聲悠氣地說:“這人看上去也挺不容易的,看那臉黃的,怕真有病,當做好事,給她換了得了。”

張胖子呵呵笑了起來:“好事你不自己做去?專挑我呢?你來了有兩天日子了,還要我再給你上規矩?”說著就上下掂著手裡的剔骨刀。

田三慢聲悠氣地說:“你那刀當心點,是殺豬的,別在人跟前晃。”

張胖子忽地一下吼到田三臉上:“你當你那命在我這比豬好很多呢?”

田三就動了手。閃電一樣一巴掌抽在張胖子油光光的臉上,聲音響得象抽在每個人的心上。張胖子就動了兵器,拉下掛在案子上的尖錐,尺把長的錐子,就把田三給穿了。

殺豬的們雖說日日見血,可真見人供刀還是頭一回,嘴巴都張到了胸口上,比放血的豬張得還僵硬。眼睜睜看著田三前胸後背上象支出一根肋骨一樣,穿著一支鐵桿,穿著鐵桿就象沒事人一樣,操起了案板上的剁骨刀,連著在張胖子頭上、背上、胸前砍了三下。

張胖子一聲沒吭地就暈了過去。錐子穿過田三的肉和內臟,尤其是過肺葉時,那撲哧一下的鈍感從錐尖上穿到他手心的時候,他全身就都麻掉了。

張胖子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就拆線出了院,田三可是死裡逃生地在危重病房住了一個多月,等他回去擺肉攤的時候,發現第一張攤子空著。大家主動告訴他:“張胖子連血都見不得了,見了就暈,改行賣帶魚去了。”買菜的爭著過來買他的肉,順帶和他聊上兩句。夏天還得撩開他油漬麻烏的背心看看那個傷疤。傷疤其實只剩下指甲蓋大,看的人就說:“喔吆,才這麼一點!”

田三的生意就做大了,從一頭豬賣到了三頭豬,本來還可以賣更多,考慮到市場有限,其他同行也還要吃飯,每天他賣完了六爿豬肉就收攤回家。

這樣他的主業工作時間就縮短了很多,副業時間就大大拉長了。田三回家就把一沓子油膩膩的錢交給老孃,回身再要回一張兩張的,出去和朋友喝酒打架。按說起來,田三已經不主動找架打了。但是他朋友太多,而且都是打架的朋友,總有人在外面惹了事情,過來吆喝一聲,他拔腳就走,還有些血氣方剛的,聽說他是個傳奇了,也急著要成為傳奇,就挑田三來製造傳奇。最後多是成了傷筋動骨的半吊子。

田三混到二十四歲,正值他本命年,朋友勸他流年當頭,打架悠著點,他拍拍腰眼說:“什麼大事,紅腰帶都紮了兩條呢!”

一日中午,田三家門口衚衕口上,一群半大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打成一堆,田三聽見動靜,放下筷子就出門張望,孩子們打得實在不象話,他二話不說,上去喝道:“放了學不回家在幹什麼呢?”

一手拎開一個,象拆骨頭一樣把糾纏在一搭的人全揪開了。

不知道哪個小子喊了聲:“他就是田三啊!”

田三回頭一看,背後那一個十四五歲的娃娃,抽出把水果刀,就直奔他來。田三當胸一腳,把那娃娃連人帶刀就踹翻了。反手又一把拎起來,正正反反,結結實實地摑起了耳聒子:“叫、你、小、小、年、紀、不、學、好!”說一個字扇一巴掌,“不、學、好”三個字還沒扇出來,他眼前人影一閃,有人尖叫一聲,聲音比進了刀的豬還要叫得響:“你這個流氓!你幹什麼你!”

然後田三就看見一雙粉粉的手,把那孩子從他手上奪了下來。

一雙眼毛象毛山慄的黑眼睛,憤怒地逼到他臉前:“你怎麼好意思地!打小孩子!”

田三訥訥地說了半句:“他拿刀······”就聽得“啪!啪”兩聲脆響,臉上火辣辣地一熱,才知道捱了那丫頭片子兩耳光,定睛看著那還揚著要打他的粉手,臉上的辣忽然麻酥酥地褪了下去。毛眼睛怒氣衝衝地轉過身去,對那幫半拉小子吼:“都給我回學校去!今天中午別回家吃飯了!下午不寫完檢討不許上課!”

田三摸著臉呆呆地看著跟前齊自己胸口高的那顆黑油油的頭,頭髮裡藏著的白耳朵,那白耳朵迎著當頭的陽光,粉嘟嘟地透明著。

孩子們也呆呆地站著,看著田三焦黃的瘦臉上莫名其妙地刷地漲滿了紅暈。

現在,田三還是在菜場站第一張肉案。只是不再打架。他經常摸著臉對從前一起混的朋友說:“不打了,沒得混了,當著一幫娃子被女人抽兩嘴巴。還有臉出來混麼。”

朋友們就訕笑:“那有啥呀,反正是自家老婆了,又不算外人打的!”

三又摸摸臉,臉頰又微微地紅起來,細著眼:“嘿嘿,嘿嘿。”

——嵐姐寫於2006年7月18日

一个市井版的陈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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