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小說」到北京上學

卓一站在院子裡,一陣風吹來,竟聞到了一絲梨的甜香,她走到梨樹下,抬頭望去,樹上早熟梨綠盈盈的,個都很大在枝葉間耷拉著,彷彿再墜一墜就能掉下來。偏西的太陽光漫過梨樹樹冠的縫隙,溫和地落到卓一的身上。卓一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臉頰是天然的素淨的白,額頭有一些小茸發自然的捲曲著,腦後的長髮束成了馬尾。她默默地數著梨的數量,心裡盤算著能賣多少錢。

滿院子的綠意盎然野趣橫生,大門到房子是一條磚鋪的小路,小路兩旁阡陌縱橫,碧綠的是韭菜、黃瓜、豆角,火紅的是西紅柿和辣椒,茄子披著紫色的外衣發著亮潔的光澤,大冬瓜最笨重,懶懶地趴在架子上。卓一站在菜地中間呆呆的冥想,院子東南角的雞籠子裡母雞咯咯噠咯咯噠的叫了起來。

“卓一,快去揀雞蛋。”秀蘭站在廚房裡喊。

卓一從雞籠子裡掏出雞蛋,轉身進了屋。

秀蘭正蹲在那裡往灶膛裡添火,灶上的大鍋蓋蓋得嚴嚴實實,依然蓋不住騰騰的熱氣。

“媽,這雞蛋還熱乎呢。”卓一說。

“讀書都讀傻了,剛下的雞蛋能不熱乎,你老姨來電話說快到了,咋還沒來?”秀蘭問。

“我都跑出去看三遍了,人家有車,時間肯定就靈活些——這餃子要好了吧?”卓一聳了聳鼻子。

“好了,就先捂著,等他們都來了,我就拿另一個灶炒菜。”秀蘭的臉被火烤得紅通通的。

廚房的桌子上擺著一大盤子用醬油和鹽正煨著的青魚,半盆已經剁好洗好的雞塊,一個瓷缽子裡浮著幾大朵泡好的黑木耳,其他菜蔬也都擇好、洗完、切得整整齊齊碼在那。

卓一瞧瞧這個,聞聞那個,高興地說,“媽,今天的菜真是比過年還豐盛。”

“你老姨要從市裡遠道來,為了祝賀你上學的事,你爸今天也回來,當然要隆重些。”

卓一聽了秀蘭的話,又甜蜜又羞澀又不安。她離開廚房回到自己的小屋。炕上擺滿了東西,像是開展覽會似的。她把新置辦的皮箱拎在手裡在屋裡來回踱步,心想,北京那麼遠拎著它不沉嗎,忽又想起,電視劇裡常見的白領就是提著這樣的皮箱遊走在各個城市間的。想到這,她高興起來,對遠方又多了一層嚮往。

卓一今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消息在她住的這個小村莊傳開後,到她家拜訪的鄉鄰親友像趕集一樣熱鬧,大家都說她是女狀元,是村子的驕傲。跟她一起長大的小姐妹紅玉,已經到城裡務工好幾年了,那天特意回來看她,羨慕悵然地說,卓一,你的命真好,我們的差距越來越大了呢。卓一安慰了紅玉一會兒,心裡卻是美滋滋的。要到北京上學了,也許將來會留在那裡工作,在那安家。對未來的嚮往像粉紅色的翅膀一樣自由的放飛。

高考過後卓一就閒了下來,她時常遊走在村子的土路上,聞著淡淡的牛糞味,聽遠處老財叔家的牛咴咴地叫著。夏季的田野就像一條神奇的綠毯舒展到山坡上、溝坎裡、溪水邊。她穿過田野走到山間,小草毛茸茸的,頂著一粒粒晶瑩的露珠,打溼了她的小布鞋。野花恣意地在她腳旁開著。喜鵲、燕子在槐樹、松樹林子間跳躍,彷彿就在她的頭頂歡叫。花香、草香、松枝香夾雜在一起,卓一最陶醉這種味道。她站在半山坡上遙望遠方,想著那個叫首都的城市,竟生一絲悲涼的況味。她生於村莊,長於村莊,更熱愛村莊,是村莊把她滋養得那麼聰明,那麼美麗,真的要離開了,她能不留戀嗎?

她放下皮箱,從炕上又挑出一身裙子,小心翼翼地穿上了。站在衣櫃的大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著自己。這套裙子是表姐丹丹給她買的。桑蠶絲的面料既柔軟又輕巧,穿在身上輕盈極了。上衣是白色的,下襬的位置畫著兩朵淡紫色的百合花,像國畫中的妙筆如雲如霧。袖口是喇叭形,兩層疊著,也是淡紫色,這讓卓一想起,早晨在籬笆邊盛開的牽牛花。下身穿的裙子也是淡紫色的,上面用同樣的絲線繡著精美的圖案。卓一來回擺動著裙裾,就好像一朵紫色的花要把她托起來。

那天,丹丹看著她穿著這身裙子,興奮的哇哇大叫,對秀蘭說,姑,你看你的女兒這麼打扮哪像個農村姑娘啊,簡直比城裡的姑娘還靚。卓一聽了這話有點惶恐,比這更惶恐的是,她偷聽見了媽和表姐的談話。

丹丹問,“姑,卓一上學的學費湊夠了嗎?”

秀蘭擺了擺手,示意丹丹小點聲,然後,壓低了聲音說,“咱家原來有點錢,可去年都壓在大棚上了,她的學費,我現在還沒湊夠——別讓卓一知道,我不想叫孩子上火,我手頭上的雖然不夠,但他爸出外打工有段時間了,這回回來,肯定也會拿來些,再加上大家幫的,最後也應該差不多吧”。

秀蘭和丹丹說這話的時候,卓一就躲在門外,手裡還端著一盤剛洗好的梨和西紅柿。她的心情迅速地黯淡下來。

卓一看著鏡子裡自己,默默地想著心事,忽然大門外傳來汽車鳴喇叭聲。秀蘭跑過來,大聲說,“卓一你還在那傻站著幹啥,快去看看是不是你老姨來了。”說完,一陣風似的跑出去,這時客人已經進院了,卓一來不及換下這身新裙子,迎了出去。

老姨秀珠和表哥成剛一塊來的,秀珠結婚早,所以她比秀蘭年紀小,生的兒子卻比卓一大了好幾歲。秀珠一見到卓一就一把摟了過去,成剛在旁打趣,“妹妹越來越漂亮了。”羞得卓一頓時滿臉通紅。

秀蘭把客人讓到屋裡,就嚷嚷著要炒菜,秀珠忙攔住她,問道,“姐夫呢,不是說,今天也回來嗎。”

“他呀,下午三點能下火車,五點鐘能到家就不錯了。”秀蘭說。

秀珠指指表,“你看現在幾點了,四點半了,等姐夫回來再做飯,我們在車上都吃過東西,不餓。”

秀蘭把秀珠按到炕沿上,“你先歇著,菜我先做著,等做好,你姐夫也該回來了。”

秀珠哪裡肯歇,見拗不過,就腳跟腳地也跑到廚房,陪秀蘭說話去了。

屋裡只剩下卓一和成剛,成剛目不轉睛地看著卓一,把卓一看得不好意思。成剛從隨身帶的包裡掏出一個盒子,打開,竟是一個很新款很精美的手機,成剛說,“卓一,這是大哥送給你上大學的禮物。”

卓一很驚訝,瞪大了眼睛說,“買這幹啥,大學裡都有IC卡電話,我一個學生也沒什麼業務要手機有什麼用。”

成剛笑了,“傻妹妹,你看現在的大學生哪個沒有,這是大哥送的,你就拿著吧,將來有出息了,別忘了大哥就成了。”

廚房裡,秀蘭和秀珠也正在說話。秀蘭把炒菜的大鍋刷好,正準備煎魚。

秀珠說,“姐,你家卓一真是有出息呢,輕輕鬆鬆地就能考上了重點大學。”

“這孩子從小就愛啃書本,除了看書什麼都不會呀。”秀蘭答。

秀蘭把豆油下了鍋,八成熱時,又放進了青魚,青魚發出滋啦滋啦的響聲,魚邊的肉開始發白捲曲,魚香味彌散開來,再添上蔥絲蒜末,澆上醬油和醋,不一會,一盤紅燒青魚就出鍋了。

秀珠見有個間歇的空,就扯住秀蘭讓她等會做菜。

秀珠打開了手提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大信封,信封鼓鼓的,好像裡面放了一塊實心的磚頭。秀珠說,“姐,這是一萬塊錢,卓一上大學了,我這個做姨的就這點心意。”

秀蘭愣了,面色微慍,忙說,“這是幹啥,知道你在城裡開個飯店,但開飯店就容易嗎,錢就好掙嗎,你趕緊拿回去吧,你姐夫說了,這半年在城裡搞裝修,卓一的學費差不多了,不用你。”

秀珠撅起了嘴,佯裝很生氣的樣子說,“瞎客氣不是,我們不是親姐妹?你的女兒不是我的外甥女?你這樣讓外人看了會笑話的,就算你們有錢,我給外甥女拿點不是應該的,況且卓一這麼有出息,現在生活好了,不像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能讓孩子委屈著嗎。”秀珠連珠帶炮地說了一大通,倒把秀蘭說樂了。

秀蘭擰著秀珠的臉就不放,笑著說,“小丫頭就你嘴巧,從小都掐尖,說實話,你在城裡開得那個飯店一年能掙多少錢呢?”

秀珠打掉她的手,撒嬌地說,“姐,你弄疼了我了,怎麼你感興趣,我說,你也別守著這個窮山溝了,跟我一起開飯店去,一年掙得管保比你十年掙得都多。”

秀蘭扭過臉,低著頭把切好的黃瓜絲、豆腐皮絲、涼粉都倒進小盆裡邊拌邊說,“什麼窮山溝,我就喜歡這裡,城裡有什麼好,住的房子又不敞亮,到處都是車,去年,咱村集體搞蔬菜養殖基地,咱家先期投入多點,錢上是有點緊,大棚活不忙的空,你姐夫就跟著在城裡搞裝修的二德子幹木匠活去了,等今年冬天大棚的菜下來了——銷路都找好了,不用我們操心,到時候吉林的大貨車會來運菜,我們的日子興許比你還強呢。”

剛說到這,大鐵門咣噹一聲響了,鐵生走了進來。

爸爸,卓一像一隻蝴蝶衝鐵生飛去。

夕陽的餘暉照耀進院子給植物們鍍了一層金,也照耀進了卓一家的炕頭,照在一個長方形的炕桌上。秀蘭在抹桌子,秀珠去廚房端已經炒好的菜,卓一正端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餃子向炕桌走來,盆很燙,燙得卓一絲哈絲哈直吸氣。鐵生和成剛坐在炕沿邊上說著話,嘮著城裡的事,鄉下的事。

不一會兒,一大家子的人都盤著腿圍坐在炕桌旁,秀蘭秀珠姐倆好久沒見面了,談論著家長裡短。鐵生和成剛倆人喝著酒。卓一坐在那,一會兒看看爸爸,一會兒看看老姨,一會兒看看錶哥。成剛正往自己的杯子裡倒啤酒,見卓一正在瞅他,就促狹地把剩下的啤酒一股腦倒進卓一的杯子裡,把卓一驚得齜牙咧嘴,大呼救命,“老姨,你快管管他,他想叫我喝酒。”鐵生這時兩盅白酒已經下肚了,雙頰呈微微的紅色,他說,“卓一,你現在是大人了,少喝點酒不要緊。”成剛嬉皮笑臉地應和,“就是,就是。”卓一做了一個很誇張的表情,把秀蘭和秀珠都笑翻了。這餐飯吃得很愉快,卓一被成剛哄得喝了兩大杯啤酒,有點暈暈的。秀珠直給卓一夾菜說道,“卓一,吃點菜,酒勁一會就過了,多吃點吧,看你瘦的。”秀蘭也說,“卓一,吃吧,你去了學校,再想吃媽做的菜就費勁了。”說著,眼圈不爭氣地紅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鐵生停下筷子,有點嗔怒地對秀蘭說,“高興的日子,你哭個啥嗎。”秀蘭擦著眼睛,連說,“激動的激動的。”

吃完了飯,天就黑了下來,鄉村的夜晚很靜謐,偶爾聽到的只是犬吠聲和牆角蛐蛐的鳴叫。成剛開了一天的車,又喝了點酒,早倒在秀蘭給收拾的客房裡睡著了。秀蘭和秀珠低聲地說著了一會兒話,秀珠便簡單地洗了漱,也躺下了。

燈下只剩下卓一他們三口人。卓一看見鐵生的鬢角已經生出了根根白髮。

卓一心疼地問,“爸爸,你這幾個月在城裡幹活一定很累吧。”

鐵生沒接卓一的話茬,卻和卓一說,“去,把大學錄取通知書給爸爸拿來看看。”

鐵生坐在燈光的最亮處,扶著鼻樑子上的花鏡一字一字地看著,臉上的表情漸漸地舒展,笑容就像裝滿杯的水,輕輕一晃就能溢出來。

鐵生看完錄取通知書,扭過頭對正在忙活的秀蘭說,“你也過來,我也有東西給你們看。”

秀蘭給鐵生沏好了一大缸子的茶水,停下手坐在炕沿上。

鐵生喝了一口茶水,又點燃了一袋旱菸吸著,菸頭的火炭一明一滅的。 這才從貼身的口袋裡,取出一件東西,是一張小小的銀行卡。

鐵生笑眯眯地對卓一說,“姑娘,你猜這裡有多少錢。”

卓一搖搖頭。秀蘭笑了起來,推鐵生一把,說道,“死老頭,你賣什麼關子,快說、快說。”

鐵生抽了一口煙吧嗒著嘴,緩緩地說,“二萬。”

卓一和秀蘭都很驚訝,嘴巴都呈現了“O”形。

秀蘭說,“咋這麼多。”

卓一擔心的問,“爸,你都幹什麼活啊,哪來這麼多錢。”

鐵生瞅瞅妻女笑了,很得意的樣子,說道,“咱以前一心貓在這山溝裡,眼界窄呀,沒想到外面的錢那麼好掙,我什麼也沒靠,就靠這十里八村沒人比得上的木匠手藝。我不是跟著二德子的裝修隊去了嗎,他在城裡乾的年頭多了,不愁沒活幹,開始第一家,我負責給那家做整體廚房。沒成想,做好後,東家看了,高興得直搓手,連連問我,你還會做別的不,比如書櫃、床什麼的,我說,成啊,我打小就學木匠,而且,我對木頭有研究,知道什麼樣的傢什用什麼樣的料最恰當,等我給這家做好傢俱後,我的名就創出去了。原來這城裡人是買不著好傢俱的,好的吧,特別的貴,能接受的價吧,傢俱質量又非常的差,還不環保,他們都想自己做,就是找不到稱心的師傅,這不,我的好生意來了。”

卓一聽得出神,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擔心說,“爸,咱給城裡人幹活,會不會受欺負呢,比如賴著工錢不給。”

鐵生抹了抹喝過酒的臉,“各眼的人哪都會有,絕大多數都很好,他們都稱呼我卓師傅,一日三餐供著,有肉有酒,不會拖欠工錢,有的東家還額外加辛苦錢,完事他們還幫我推薦的別的活,打出去,我的活就沒斷過,按日工算,每天230元哪。”

鐵生伸出手颳了刮卓一的鼻子,笑著說,“小丫頭,你就是大學畢業,也不一定有你爹掙得多,乾脆跟爹學木匠得了。”

卓一生氣了,揉揉酸溜溜的鼻子,扭過臉說,“我才不呢。”

秀蘭聽得開心就在一旁插話,“手藝人靠本事吃飯,到啥時候,都不吃虧,卓一,這下好了,你就安心學習吧,別再惦著學費的事了。”又衝鐵生說,“你也是,掙這麼多錢,咋不早告訴我們娘倆。”

鐵生嘿嘿地笑了,摸著後腦勺,“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唄。”又鄭重其事地對秀蘭說,“我想好了,將來我要在城裡開個傢俱加工廠,你就過去當老闆娘。”

這回輪到秀蘭生氣了,秀蘭哼了一聲,“作夢吧,你別掙了幾個錢,喝了幾盅酒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我哪都不去,我還有5畝地的大棚呢,鐵生,你去看看,你不在家,我一樣把大棚裡的菜收拾的整整齊齊的,到上冬菜價一貴,管保比你掙得還多。”

夜深了,村裡大多數人家的燈都熄了,只有卓一家的燈還亮著。秀蘭和鐵生辯論著,沒發現他們的女兒已經歪在旁邊睡著了。

卓一白淨的臉上帶著微笑,她多年輕,多可愛啊,正是風華正茂的好年華,遠方美麗的日子正等待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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