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戛納首映到正式在國內上映的這幾個月，關於賈樟柯和《江湖兒女》的討論裡，有一個詞總是被頻頻提起：重複。的確，熟悉賈樟柯影像的觀眾很難不在科長今年的這部新作裡看到一些過去電影的影子。趙濤飾演的女主角和《任逍遙》一樣也叫巧巧，前半段的縣城生活與《小武》的氣質頗為相似，第二段巧巧到奉節尋找斌哥的故事更是如果一部迷你版的《三峽好人》，而電影整體的三段式段落敘事也和《山河故人》一脈相承。從演員、角色到劇情設置，甚至是趙濤飾演的巧巧擰礦泉水瓶的方式，《江湖兒女》都和賈樟柯從前的作品有千絲萬縷的相似之處，也難怪有很多人把這部作品稱為“賈樟柯電影宇宙”。
但《江湖兒女》就真的是一次意義不大的自我重複嗎？細細看來，又好像並不僅僅是這樣。更為流暢的故事主線，趙濤和從前相比進步頗大的演技，這些當然都是電影裡值得稱讚的地方，但更為深入的驚喜是，科長這一次終於學會了怎麼講述一段成熟、完整的感情。
在《江湖兒女》裡，科長不再像從前一樣展現那種非黑即白、非愛即恨的感情，與其把巧巧和斌哥之間的糾葛簡單歸結為愛情，不如更確切地描述成一種灰色的、有多種成分參雜在一起的感情。
女主角巧巧和扮演她的演員趙濤在影片內外都曾反覆地強調過，巧巧最後願意照顧、幫助斌哥並非是出於愛情，而是出於一種“情義”的“義”。在我看來，這可能反而是演員在理解角色上的一個失誤。巧巧在影片的最後真的對斌哥沒有愛情了嗎？
她為了治好斌哥帶他去看醫生，看著他滿頭扎針的照片忍不住發笑；當別人欺負斌哥的時候，巧巧仍然選擇義無反顧地維護他；當斌哥只留下一條微信語音就不告而別之後，她的第一反應也是趕緊追出去。我們當然明白，經過了這麼多年的背叛，巧巧對斌哥的感情已經不再和一開始一樣純粹，但這些真實的喜怒哀樂，更像是來源於一個嘴上說著早已經失去愛情，卻對內心深處的感情流動渾然不知的人。況且就算是一開始巧巧為了斌哥朝著天空開了那兩槍，出獄後又不遠千里去奉節尋找他，這一切也是簡單地出於愛情嗎？
這才是賈樟柯這一次的高明之處，他看似拍了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但在這個故事裡不只有他所擅長的一時衝動與多年執念，更有屬於主角本身的成長。巧巧和斌哥在電影裡做出的種種選擇本來就不完全因為愛情，更是因為他們的自尊心，他們心中所深信的那些江湖道義。人的感情原本就是不斷流動的，或許用廖凡的那一句話來形容倒是更為貼切：“人的情感總是複雜的，而愛情只是情感生活的一點點而已。”
隱匿在這樣複雜感情背後的賈樟柯也是灰色的，他渴望在電影裡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巧巧的選擇是正確的嗎？有情有義為何最後會落得無依無靠的結局？巧巧和斌哥口中的江湖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可惜他自己也回答不了這些問題，自然更無法在電影裡告訴觀眾“是”或是“不是”。從《江湖兒女》裡，我們同樣也看到了賈樟柯自己的迷茫與困惑。面對這些他自己也無解的問題，他只能在電影裡給觀眾一個浪漫而無望的答案：“我們都是宇宙的囚徒。”巧巧中途下車以後，在陌生的站臺上看見了星空和UFO，她當時或許也想問一問宇宙那些困惑自己的問題吧。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拋到彷彿無涯時間的黑洞裡，得到的也不過是一聲聲毫無意義的迴響而已。
賈樟柯最後拍攝了監視器裡的巧巧作為電影結局，巧巧和斌哥，一個離開，一個留下，但都不過是“社會的囚徒”罷了。而這個時代千千萬萬的你和我，大概也都被命運風乾，像是不斷被鏡頭放大的巧巧，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面目模糊的符號。
和前作《山河故人》裡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描繪2025年中國移民在澳洲的生活不同，在《江湖兒女》裡，賈樟柯再次回到了他最為擅長的粗礪影像。但從種種似曾相識卻又不盡相同的影片細節裡，我們隱隱約約能感受到，賈樟柯有些累了，連帶著，他鏡頭之下的中國也難以避免地生出了疲態。
2001年的大同，斌哥和他的兄弟們用臉盆喝下“五湖四海”，集體坐在電視機前看港片裡的周潤發；2005年的奉節，巧巧出獄後去尋找斌哥無果，在路上被騙了錢、揩了油，最後在小旅館裡跨過火盆，正式和斌哥分了手；2017年的大同，再沒有幫派裡要先上主食再上菜的規矩，斌哥離開巧巧，甚至只用微信語言發了一句“走了”。
不可否認的是，“江湖”和它所蘊含的那些道義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遠，取而代之的是金錢、地位、權勢，它們沒有錯，它們只是和“江湖”沒有關係。
就算是在江湖氣息最濃的第一段故事裡，很多東西也漸漸地消失了。當巧巧拿著槍從車門裡走出來時，她只是對著天開出了兩槍，那時候大概也只能感嘆，巧巧不是那個被欺凌之後就捅死人的小玉，《江湖兒女》裡的中國也不再是《天註定》裡的中國了。
儘管戲裡戲外，賈樟柯和他的角色們都在不停地重複著“江湖”這兩個字，但不得不承認，這是科長所有電影中江湖氣息最弱的一部。工整的影像，不斷模糊但一直若有似無的道德準則，戲裡戲外科長創作的困境，在這些桎梏之下，就算人在江湖，怕也只能感嘆一句：“一言難盡。”
觀看《江湖兒女》時，我很多次都想感嘆，賈樟柯老了，那些快意江湖的段落老了，他鏡頭下那個粗礪的中國也老了。
南大青年
文 | 譚栩睿
美編 | 林瑋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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