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回归文本,却绝非口水重述;锱铢必较,却不事大象穿针;以沙聚塔,却无意空中楼阁;透过枝叶,重要的只是观点。换一种看法,换一种说法。以好汉为纲,为好汉张目,叙好汉之踪行论断之实,这就是《水浒列传》。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宋江杀了阎婆惜,逃到沧州横海郡柴进柴大官人庄上,这晚,柴进盛筵款待宋江,宋江吃得大醉,起转如厕。转到东廊,却一不留神廊下有条大汉,被宋江一脚踩在火盆上,满盆炭火朝那大汉扑面罩去。那汉子本来得了疟疾,吃这一吓,惊出一身汗来,病竟然好了。

但这汉子却不买这个账,「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写到这里,施公还未交代这是谁,但是看官都已感受到这人扑面而来的凌厉气势,好一个火爆脾气,真是未见其面先闻其声。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宋江旁边引路的庄客慌忙过来解释:「“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的亲戚客官!”」这大汉一听更怒了:「客官!客官!我初来也是客官,如今却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摘下红。」脾气真是冲得很。也看出柴进虽然号称小孟尝,恐怕是比不了孟尝君的心胸的,至少我们看到这大汉被他厚待一阵后就慢待了,未能做到始终如一,门招天下客的大庄主不应如此。至于大汉被慢待的原因,后头再述,看看到底是柴进的原因还是大汉自己的问题。这大汉吵将起来,惊动了谁呢?「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这里写得合理且绝妙。一来黑暗中先看到的肯定是灯火,二来可见柴进来得焦急。

柴进和大汉下面一段问答,专门是为捧出宋江来的。「柴进笑道:“你不认得这个奢遮的押司?”」奢遮就是了不起、牛逼的意思,是契丹语融进了山东话。大汉道:“「奢遮,奢遮!」他怕还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奢遮!”这大汉说话还是这么冲,施公写的时候,让他每句话开口都是两个重复的短词,接着别人的话头,这叫话赶话,就好像我们在大街上看到两个人吵架时说的话一样。大汉这话可见他对宋江十分景仰。宋江此时明明落难如鸡,只身逃了小命在千里之外,托柴大官人进行政治庇护,这千里之外一个大汉竟然将他视为偶像,可见宋江在江湖上多么有人气!这是书中要表达的意思,是为宋江造势,类似场景,多处可见。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当下柴进就笑了:“莫非你认得宋押司?”哈哈,难道你跟他见过?大汉这就吊不起来了,说话也不冲了:“我不认得,但我听过他的名声。久闻他「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紧接着话头:“何以见得呢?”大汉说:“这一时半会儿哪说得完呢?反正他至少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这其实是意存讥讽了,讥讽的对象就是柴进,因为柴进对他先紧后慢、先厚后薄,大汉心里不忿。

柴进装作听不懂,道:“你这么佩服宋押司,那你要见他么?”大汉道:“那我当然要见了!”柴进道:「“远便十万八千,近便在面前。」这位就是宋江!”大汉知道之后,当时「纳头便拜」,「跪在地上,那里肯起来」,还兀自不信道:“「我不是在梦里么?”」通过旁人的夸张表现,将宋江的威望、地位不断托高,这是在诸位好汉上山之前,本书的一大写作特点,也是塑造宋江的一大法宝。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宋江是很爱交朋友的,也表现得很是谦虚,当下受宠若惊赶紧套近乎了:「足下高姓大名?」这大汉是谁?点进这篇文章的看官早就知道了,他就是武松。武松什么人?柴进给宋江作了介绍:「清河县人,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这短短两句话也是有意思的。首先只说了籍贯、姓名和排行,并没有交待武松怎么流落到他庄上的,这是在为武松隐恶,不想揭人短。第二,柴进说武松在这已经住了一年了,这句话并不是身份介绍,可有可无,我读起来有点酸味:他妈在我这儿混吃一年了,没帮忙,尽捣乱。柴进和武松是有矛盾的,很快后文可知。

宋江也知道武二郎这号人物的,当下「大喜」,当然喜了,宋江专爱结交天下豪杰,宋江是真的大喜,就像刘皇叔得遇赵子龙一般的大喜。宋江立即开启人情公关模式,也开始施展蜜糖一般的亲和力。「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刚认识,就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了,如今领导展现对一个下属或来宾特别重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对下级、晚辈与陌生人来说,是个亲昵无比的动作。为什么要这么做?市恩也。上了席,宋江「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施公真是细致入微,面面俱到,其他人写,可能早把宋清忘了,毕竟这个人物的存在感太低了。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这时候更有意思的描写来了。武松上席了,自然要一同喝酒了。喝之前先要入座。「柴进便邀武松坐地。」这没什么不对的,武松不是什么尊贵客人,只是个来投奔混饭的逃犯,让你跟我同屋喝酒,很看得起你了。没什么毛病,可也正因没毛病,太规矩,所以没气象。小旋风柴进也就只是浪得虚名的小孟尝,不会成为宋江这般受万人敬仰的及时雨、呼保义,连武松这种素昧平生的铁汉一见面就跪下拜伏。你看宋江此时是如何做的。「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佩服啊佩服,宋江这气度,这人情,任何细枝末节都不会漏掉,也不会迟缓一秒,他会时时处处照顾到你的所有感受。你说宋江和柴进,谁会是成大事的人呢?但是宋江也挺无耻。这里是沧州横海郡,柴大庄园,你宋江只是在逃要犯,虽然名声在外,受人敬重,可是此地之主是柴进,这草席、这地砖、这桌案、这酒肉,都是我柴进所拥有,可是你宋江在我的地皮,尽我的地主之谊,借我的花献你的佛,这不是无耻是什么?柴进本来的常规之举,合理也合礼,被宋江一番超规格操作,就立刻落在下风,失了颜面失了礼。此时宋江的形象在武松心中变得更高大了,可是脚下踩的是正主柴进。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三人对饮,宋江在灯下好生打量了一番武松,上上下下看得可仔细了,像个Gay一样。只见武松生得是: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话语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作者十分喜欢武松,宋江也分外欢喜二郎。

之前柴进讲礼,没讲武松流落在此的前因,这时宋江只好自己问询了:「“二郎因何在此?”」武松毫不隐瞒:「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打了人,打得太重,以为人死了,就逃到了这里。摒弃阅读武侠小说后的后遗症,平心看这段文字,我是心惊肉跳。第一可见武松脾气暴躁,性格太冲动,出场之时就可见了。第二武松不怕官,敢跟官斗。机密是县衙中的吏员,平头百姓几个敢打这种人?第三可见武松喝酒容易出事。第三点很有意思,是武松坏事之所在,也是武松成事之所在,也是武松最有魅力之处。各位看官看武松,怎可不看武松饮酒?武松若不饮酒,魅力又会削弱多少?这件事容后文再叙。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武松躲了一年多了,得知那人原来没被打死,打算回去,「正要回乡去见哥哥」,这里可见武松是个孝悌之人,十分敬爱兄长。

当夜宋江和武松一直喝到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先是执手入席,再奉为上宾,这会又要学刘皇叔的功夫,同床共寝,抵足而眠了。

又过了几天,这时是冬天,宋江肯定是注意到武松衣服单薄破旧,没几件可换洗,就「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你看宋江这关怀,是不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简直就像各位的小老婆?柴进在此又落了下风,破费的却又是他。当然,我老这么拿柴进和宋江比其实不对。宋江把武松看得很重,柴进可没把武松当回事,当然不会对他上心在意。柴进看重的是宋江,因此宋江掏银子的时候他赶紧替宋江掏了银子,而宋江却是在一心一意对武松倾注爱意。

水浒书中保留了一些说书的痕迹,这里一句话就可见:「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说话的就是说书的、讲故事的,写在书中就变成了作者自问,然后自答。原来武松被柴进冷落的原因还是因为吃酒坏了事。「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看武松,我们一定要注意武松和酒的关系,这是水浒传中和酒的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人物,施公花费了或细腻式、或泼墨式的笔法,精妙刻画了武松这个人物形象。其他与酒有强关联的人物也有,譬如鲁智深、宋江。拿武松和宋江来比较,可说:武松好在吃酒,也坏在吃酒,可是终归读者喜欢他吃酒,他不吃酒魅力要锐减;宋江是全坏在吃酒,他吃酒就坏事,他吃酒不吃酒,读者也都不会爱。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柴进给了武松衣食住所,只是并未相待以国士。武松气性大,有时喝醉了旧调重弹,就撒泼了,打了庄客,结果自己成了臭虫,「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柴进也自然而然「相待得他慢了」。柴进这么做有毛病吗?没一点毛病。寻常人,管吃管喝,你还撒泼,早轰出去了,可是柴进是孟尝,好面子,不会赶他,但是冷落他,是很正常的。我常常想,水浒中的Bug之一就是柴进乐善好施,图的到底是什么呢?名声。可是他拿名声要做什么用呢?晁盖、宋江这种人招揽豪杰都是要有所图的,可是柴进似乎“大撒币”的目的就是“大撒币”,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所在。而在这里,他钱是花了不少,武松的心却没买到,又没有容下他的心胸,又不好意思赶他走,不知施公自己对这个宋代孟尝君是作何感想。

宋江就赚了,花着柴进的银子,出售的却是自己的恩情。武松得他「每日带挈一处饮酒」,相待好比君王对待国士,真是好不快活,好不愉快,好不暖心。其实说到底,钱财于英雄豪杰算得了什么呢?真正的好汉钱财是收买不到的,武松也不是见钱眼开之人。宋江的功夫还是牛在一个「陪」字上头。以大哥之资历,行小弟之情义,领导做得像小弟,今天谁做得到吗?做得到,你就可当宋江,做成宋江的大事业。

跟宋江交游了十几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念念不忘他的哥哥,真是孝悌之人。于是武松向柴进、宋江辞行。柴进没说多话,外甥打灯笼——照旧「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了,栓束包裹,拿了「哨棒」准备出发。作者行笔至此,武松早期的兵器哨棒出现了,上景阳冈之时,他带的就是这根哨棒。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宋江这种人,怎会轻易就放武松一走了事,说:「“弟兄之情,贤弟少等一等!”」已经称兄道弟了,可见两人的心理距离又比初识之时近了很多。但是注意,两人此时并没有结拜,宋江作为长者、江湖大哥,主动套近乎,这是宋江做人情的能耐。宋江回到房中,取些银两「赶」到庄门外,说:「“我送兄弟一程。”」这一「赶」一「送」,一声「兄弟」,武松的心里在下雨。

宋江带着宋清一起送武松,「行了五七里路」,这是送行的第一程。「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注意,此处武松是恭恭敬敬地「作别」。「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又送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注意,此处武松已经感动得「挽住」宋江的手。武松内心对宋江的感情层层递进,施公通过外化的动作表现出来了。

依照常理,宋江这送行的礼数已经十分到位,十分用力了,再送下去,人家会骂你肉麻得像个Gay了(第二次使用了,只为追求语言的快感,没有歧视的意思,我支持一切的Gay),谁还好意思再送下去?可是宋江还是不回头,说:「“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来到酒店,宋江直接「上首坐了」,武松「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观众都忘记宋清了,作者依旧不忘交待宋清,是心细。看《史记》鸿门宴,我们要看刘邦和项羽的坐席方位,读水浒,何尝不要注意好汉们的座次与坐法。宋江丝毫不谦让武松坐在上首,可见他心中是将自己当做居上位之人的,他也希望武松将自己视作长者、兄长、大哥、老大。他处处善待武松,厚待武松,不是以巴结的姿态,而是以爱护的姿态,宋江这一坐,就十分确定了。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三个人又喝了几杯,眼看「红日平西」,天都快黑了,宋江没有一点主动离开的意思,就像快牛皮糖一样,你不扯是肯定不会自己掉的,你扯也难得扯掉。他为什么还不走?难道送行的礼节还没尽够吗?莫非他有何意图!的确是这样的,只是这意图他不能自己说出来,他要让别人心悦诚服、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这样他就成功了,他送行的目的就达到了,这十几天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就获得正式的第一桶回报了。奶奶个腿,脚都麻了。

「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请注意,「宋江大喜!」这大喜道破了他心中的一切。武松当时拜了四拜,宋江忙又教宋清取十两银子相送。这才终于肯放武松走了。而武松此刻已经被宋江的仁义礼智信感动得涕泗纵横,心里下的瓢泼大雨渗出了体外,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何况武松?可是「武松堕泪,拜辞了」才去。而「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个人表演,方才圆满收官。这样的人,可不可怕?

武松列传之初见宋江

武松睡了一夜,第二天继续走在路上还在寻思:「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兄弟,也不枉了。」——这正是宋江预期要达到的效果。

结识得这般兄弟,离死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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