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前线过国庆

老山前线过国庆

1985年的国庆节我是在云南边界老山前线度过的。

1985年8月,边界自卫还击战正在进行。根据上级指示,解放军总后勤部所属的4所军医大学,从毕业生中选派80名学员到云南老山前线代职军医,经受血与火的考验。我当时是总后勤部机关刊物《后勤》杂志社副社长,9月下旬奉命到老山前线了解情况并进行采访。到老山后,我住在某师后勤部的前线指挥所,80名大学生基本上都在这个师的各基层单位工作。

这时的内地城镇,到处是准备迎国庆节的喜庆气氛,但老山前线却被一片紧张的战争气氛所笼罩。前面的枪炮声不断传来,运送弹药的,转送伤员的,人来人往,一片忙碌。师后勤部王副部长说,我们部队的军医一般都配置在师医院或团卫生队,最低在营卫生所。但这次自卫还击战为了救治需要,军医都配置到了连队。这些军医大学的毕业生都争着抢着要担任主攻连的军医,他们与战士一起冲锋,一同守猫耳洞,最近处距敌方仅十几米。有的人耳朵被震坏了,有的人还挂了花,但是没有一个人后退。

尽管前线情况特殊,但为了庆祝新中国成立36周年,我们研究决定,在国庆节上午召开一个军医大学学员座谈会,对他们进行集体采访,下午去烈士陵园凭吊牺牲的战友。

国庆节上午9点,座谈会在一个帐篷里召开,与会者为8位大学生代表,七男一女,都是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其中有两位是刚从一线下来的。

猛一见面,我有点不相信他们就是过去那讲究体面、文明爱美的大学毕业生,不少人看起来有点“蓬头垢面”,衣服上到处是破洞,好像刚从烧炭窑里出来一样。但这些都遮拦不住他们那青春勃发的风貌和光彩。

王副部长首先给大家作了介绍,接着说:“今天是国庆36周年,但我们这里却笼罩在枪炮声中,不能和全国人民一起逛公园,搞游艺,开庆祝会了。所以特地把大家请来,与窦记者一起开个座谈会,谈谈你们的感想、体会,同时送上我们对祖国的祝愿……”

学员小孟小石是刚从一线下来的,他俩性格开朗活泼,说话幽默,看着我有点异样的目光,小孟俏皮地笑笑说:“窦记着,您别笑话我们,我跟着突击连坚守猫耳洞快两个月了,没顾上理发刮胡子,大概有半个月没洗脸刷牙了,因为水太珍贵了,同志们要从几里外的山坡下,冒着敌人的炮火,爬着陡峭的山路一桶桶地往上背呢。不少战友牺牲在了背水的坡道上,大伙儿都叫我们那里是80年代的上甘岭呢!加上40多度的酷热和潮湿,烤得人恨不得把皮扒下来扔掉。一套新军装穿在身上不到半个月就沤烂了。我们的腋、裆部位几乎都溃烂了。”

说着,他脱掉一只袖子,露出了溃烂的腋下,但没好意思看溃烂的裆部。他坦然地说:“不怕首长笑话,我们平时在阵地上几乎都是不穿衣服的,战士们大都只穿一个裤头,干部们有优待,嫌裤头太捂,腰里只系一条卫生三角巾,又凉快又软和,结果造成三角巾耗量猛增,卫生部门很有意见。说实话,因为今天来开会,我们还特地收拾打扮了一番,体面不体面,反正都是自己人。为了祖国的安宁,我们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豁出去了……”小孟的话,引起大家一阵会心的笑声。

大个子学员小董,满脸严肃认真,声音洪亮:“刚来时,领导上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大部分人被安排在师医院、团卫生队等靠后的单位,这怎么行?绝对不行!我们比起那些十七八岁的战士来,是他们的大哥哥,我们要和他们一起冲锋,当好他们生命的保护神。经过这场血与火的考验,我才真正懂得了生命的壮丽,战士的伟大,也感到了一个军医的责任。不久前的一天凌晨,我身背70多斤重的战救药品随主攻连出发了。黎明时战斗打响,弹片打得我的钢盔当当直响,还真有点害怕。突然,三班长胸部中弹,呼吸急促;我的臀部也被弹片击伤。我顾不上自己的伤痛,急忙给他包扎。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我吼道:你他妈的放开我,让我上!他见我继续为他包扎,又吼道:你放不放?不放别怪我不客气!说完就昏了过去。我急忙给他进行了气血封闭,输上液体,交担架员抬了下去。

“我受到三班长的激励,又一步不拉地冲了上去。这次战斗我们获得全胜,我在战斗中成功地抢救了20名伤员。至于我臀部那点伤,我抠出了一块小弹片,包扎了一下,没多大妨碍了。咱也算为国流血了,不能白当一回兵呀!”

旁边的一位战友补充说,小董不简单,他在火线上荣立了三等功!

学员小许,单亲家庭长大,说话不紧不慢,显得有点腼腆:“刚上前线,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是,战士们的行动教育了我,鼓舞了我。有一位班长,看到一位战友被地雷炸伤,就不顾触雷危险,跳出工事前去抢救,没走几步就被炸伤了一条腿,他仍奋力向前,不幸另一条腿又被炸伤了,但他并没有停下,仍不顾一切地向战友爬去,直至再次触雷,牺牲在战友面前。他们为国牺牲的精神深深触动了我,我决心向英雄学习,郑重地向组织递交了火线入党申请书,并写下了遗书……”后来,我在领导那里看到了小许的遗书,内容是:

我牺牲后,请按下列要求办理:

一、暂别告诉我母亲,以免她过分伤心,过一段时间再告诉她。

二、我的工资留20元给**同学,付火车上的饭钱。其余钱的买点东西,分给在前线的同学和战友。

三、如追认我为中共党员,二分之一的抚恤金交党费,二分之一给我母亲,以报母亲的养育之恩。

四、我的骨灰三分之一留祖国南疆;三分之一带回母校,撒在校园;三分之一安放在我的故乡。

五、我的书籍捐給校图书馆。

小许用实践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讲道:在一次 战斗中,敌人的一发炮弹在我二、四号炮位上空爆炸,有两人负伤。我抓起救急包就往上冲,被旁边的指导员一把拉住,说:现在炮火太密,我组织人把伤员抬下来抢救。我知道,指导员是担心我负伤,就说:“不行!人多目标大,来回跑势必耽误抢救时间。”说完,就冒着敌炮冲了上去。我在四号炮位正要给受伤的小刘包扎,突然一发炮弹打来,我的胸部和腰部被弹片击中。当时我也没感到疼,坚持给小刘包扎完,让人把他抬了下去。接着我又踉踉跄跄地向二号炮位跑去。卫生员发现我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要为我包扎,我一把推开他,咬牙为负伤的二班长处理完了伤口。这时,我才感到一阵昏迷,被大家救下了阵地。

战后,小许光荣入党,并荣立二等功。

文静而干练的女学员小殷接着发言,她说:

“我到老山前线后,工作在离前沿阵地一公里的一个救护所,周围经常有炮弹爆炸,有一次,竟然把我们的帐篷炸塌了,我一下被气浪冲倒在地,幸未负伤。战士们的英勇行动,鼓舞我们日以继夜的战斗在救护所里。有一次,我收治了一个18岁的伤员,他的头部被炮弹击中,送来时身上只穿着一个裤头,披肩的头发上沾满了血水,看样子有四五个月没有理发了,头发能扎成小辫子。当我在帐篷病房的简易手术台上为他作手术时,小战士竟然睡着了。一个小时后手术完成,我喊醒他时,他说:‘医生,我太舒服了!我已有100多天没有躺一躺了,躺在手术台上真舒服呀!’听见这话,我的眼泪唰的流了下来,问:怎么,你们在前沿不睡觉吗?他答道:睡觉只能是靠在洞壁上打个盹,从来没躺下过,我已很长时间没挨过床板了……”

说到这里,小殷仍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手术床是什么,在世人的眼里它是凶险之地呀!而我们的战士却感到躺在上面最舒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

………

发言一个接着一个进行了下去,每个发言都让我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此时此刻,生活在和平环境里的人们,能否想到这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在为祖国的安宁付出生命的代价?在他们的同龄人中,能有几人经受这样的考验!在和平年代,这种血与火的考验是残酷的,也是难得的。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我为祖国能有这样的好儿女而骄傲。

下午,我们一同前往麻栗坡烈士陵园凭吊。

一排排陵墓依山而建,犹如一排排整齐的队列。

不少墓前摆放着部队和当地群众献的花圈、水果和香烟等。我还特别发现在一些烈士墓碑上用树胶贴着一排排的硬币,有1元的,5角的,我想,可能是当地群众来凭吊时,为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而贴上去的。

我们用带来的烟酒祭奠长眠于此的战友;几个军校学员还在山上采来大把大把的黄花和白花,扎了个大大的花圈,献在了烈士墓前。

最后,我们排成一队,向烈士们致以崇高的军礼。小石代表大家高声宣誓:

“烈士们,战友们!今天当祖国沿着改革开放的道路,不断向前发展的时候,人民不会忘记你们,祖国不会忘记你们!你们未竟的时业,我们一定会完成!”

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老山前线过国庆

窦孝鹏,1939年3月出生,陕西省扶风县人。1958年参军,1959年参加了平息西藏上层反动集团武装叛乱战斗1962年参加了中印边界反击战,荣立三等功。先后任部队宣传干事、新闻干事,解放军总后勤部后勤通讯社记者、编辑,总后政治部创作室专业作家,后勤杂志社、金盾出版社副社长,技术职称编审,1988年被授予大校军衔。

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散文诗学会和中国军事科学学会会员。1965年出席了全国青年文艺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多年担任全军出版系列高级技术职务和军事后勤系列高级技术职务评委,以及国家新闻出版署图书审读专家。50多年来,在各报刊和电台发表各种新闻、通讯近3000篇;报告文学、小说、散文、随笔等500余篇。

出版有长篇小说《崩溃的雪山》、长篇纪实文学《长城鏖兵》、报告文学集《长长的青藏线》和《戎马关山最难忘》、长篇传记文学《杨至成将军》、《开国上将杨至成》短篇小说集《鹰》、散文集《春满青藏线》等共50余本;发表中篇报告文学《 文韬武略黄大将》、《两度入朝统大军》、《从华山到老山》、《在烈火中永生》、《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将军》等十多部;撰写解放军高级将领传周纯全传、杨至成传、李耀传、周克玉传等四部;精写出版外国长篇名著《鲁滨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等五部。有多部作品获奖,其中 “革命英模人物故事”丛书22本、“传统美德故事”丛书12本获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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