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上花轎嫁錯郎,明代江蘇民間故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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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青只得自家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迎。”高贊那裡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已不堂,自可做主。”說罷,高贊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願在此結親。眾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個不極口贊成。

錢青此時無可奈何,只推出恭(上廁所)。到外面時,卻叫顏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只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

錢青道:“我已辭之再四,其奈高老不從!若執意推辭,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樁大事,並無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僕二人,正在講話,眾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嘿然無語。

眾人揖錢青請進。午飯已畢,重排喜筵。司儀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常規行禮,結了花燭。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贊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了頭面。幾遍催新郎安置,錢青只不答應。正不知什麼意故。只得伏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

丫鬟將房門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錢青心上如小鹿亂撞,勉強答應一句道:“你們先睡。”丫鬟們亂了一夜,各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

錢青本待秉燈達旦,一時不曾討得幾枝蠟燭。到燭盡時,又不好聲喚,忍著一肚子悶氣,和衣在床外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兒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去梳洗。高贊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為怪。

次日雪雖住了,風尚不息。高贊且做慶賀筵席。錢青敬酒敬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方進房。女孩兒又先睡了。錢青打熬不過,依舊和衣而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兒也不敢觸著。

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勢稍緩,便要起身。高贊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

錢青拗不過,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間背地裡和尤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準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卻說女孩兒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俊美非常,心中已暗暗歡喜。然一連兩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兒預先吩咐丫鬟,只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

丫環奉命,只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帽。錢青見不是頭,除了頭巾,急急的上床去,貼著床裡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兒滿懷不樂,只得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訴爹孃。

到第四日,天氣晴和,高贊預先備下送親船隻,自己和老婆親送女孩兒過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贊與錢青、尤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掛了雜彩,鼓樂振天,好生鬧熱。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託,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趕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顏俊自從打發眾人迎親去後,懸懸而望。到初二日半夜,聽得颳起大風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只道風雪中船行得遲,只怕挫了時辰。那想道過不得湖!一應花燭筵席,準備十全,等了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

想道:“這等大風,不曾下船還好。若在湖中掛起來,老大擔憂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丈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把女兒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又不知幾期吉利?可不悶殺了人!”

又想道:“若是尤辰能事時,在岳丈前攛掇,權且迎來,那時我那管時日利與不利,且落得些受用。”如此胡思亂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門前張望。到第四日風息,料道決有佳音。

等到午後,只見小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了。不過十里之遙。”顏俊問道:“吉期挫過,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

小乙道:“高家只怕挫過好日,定要結親。錢大官人替東人權做新郎三日了。”顏俊道:“既結了親,這三夜錢大官人難道竟在新人房裡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卻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伴得小娘眠的。”

顏俊罵道:“放屁!那有此理!我託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做下這等勾當?”小乙道:“家人也說過來。錢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點欺心,天神鑑察。’”顏俊此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氣忿忿的奔出門外,專等錢青來廝鬧。

恰好船已攏岸。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為問心無愧,故理直氣壯,昂昂的步到顏家門首。望見顏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訴衷情,誰知顏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

不等開言,便撲的一頭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說聲未畢,查開五指,將錢青和巾和發,扯做一把。亂踢亂打,口裡不絕聲的道:“天殺的!好欺心!別人費了錢財,把與你見成受用!”

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顏俊打罵忙了,那裡聽他半個字兒。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勸。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

船上人聽得鬧吵,都上岸來看。只見一個醜漢,將新郎痛打,正不知甚麼意故。都走攏來解勸,那裡勸得他開。

高贊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只得實說了。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人家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

高家送親的人,也自心懷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醜漢。顏家的家人迴護家主,就與高家從人對打。先前顏俊和錢青是一對廝打,以後高贊和尤辰是兩對廝打。結末兩家家人,扭做一團廝打。

看的人重重疊疊,越發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九里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轎,至於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卻是廝打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眾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

只有顏俊兀自扭住錢青,高贊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

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贊,為女擇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這個醜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其緣故,卻是那醜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兒為婚,卻將那姓錢的後生,冒名到小人家裡。老爺只問媒人,便知奸弊。”

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這裡麼?”高讚道:“叫做尤辰,見在臺下。”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為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

尤辰初還只含糊抵賴。大尹發怒,喝教取夾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只得實說。起初顏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後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末,細細述了一遍。

尹點頭道:“此是實情了。顏俊這廝費了許多事,卻被別人奪了頭籌,也怪不得發惱。只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

便教顏俊,審其口詞。顏俊已聽尤辰說了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只得也敘了一遍。兩口相同。

大尹結末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他憐他之意。問道:“你是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哄騙,有乖行止?”

錢青道:“此事原非生員所願。只為顏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家貧,又館穀於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只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

大尹道:“住了!你既為親情而往,就不該與那女兒結親了。”錢青道:“生員原只代他親迎。只為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了婚期,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了。”

顏俊從傍磕頭道:“青天老爺!只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

錢青道:“只問高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並不相犯。”

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既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並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那一個!”

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跡,父母老爺未必相信。只教高贊去問自己的女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兒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否處女,速來回話。

不一時,穩婆來覆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顏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的情願成就。

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叫高讚道:“你心下願將女兒配那一個?”

高讚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後來女兒又與他做了花燭。雖然錢秀才規矩,不曾與小女全夫婦之情,但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兒另嫁顏俊,不惟小人不願,就是女兒也不願。”

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了。寧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

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干礙前程了。今日與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況你的心跡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願,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

代上花轎嫁錯郎,明代江蘇民間故事(三)

遂舉筆判雲:

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選,何知以羊易牛;西鄰縱有責言,終難指鹿為馬。兩番渡湖,不讓傳書柳毅;三宵隔被,何慚秉燭雲長。風伯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

高氏斷歸錢青,不須另作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於前,又不合奮老拳於後。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啟端,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一事彰聞於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

一干人出了縣門,顏俊滿面慚,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瘡不題。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幾乎錯配匪人。今日到要屈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何人?”

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家。”高讚道:“既如此,一發該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

錢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開船離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聞知此事,皆當新聞傳說。

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後來錢青一舉成名,夫妻偕老。有詩為證:

醜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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