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塵封檔案》NO.33-春城盜槍案

啄木鳥—《塵封檔案》NO.33-春城盜槍案

一、私藏武器

這是梁興道參加公安工作後遇到的第一起案件,也可以說,正是因為這起案件,使他從一名教師轉行當了警察。梁興道是昆明本地人,出身於城市平民家庭,父親是中藥店藥工。儘管收入有限,但家裡只有梁興道一棵獨苗,所以能夠將其供養到高中畢業。1948年,他考上了四川大學國文系。梁興道在成都上了一年學,接受了革命思想,於大一放暑假前參加了地下團組織。暑假結束,梁興道風塵僕僕從昆明趕到成都,卻接到組織上的通知,說他已被國民黨特務盯上,讓他即刻轉移。於是,他便佯稱患病,返回昆明。

這時候正是新中國成立前夕,尚未解放的雲南與四川一樣,處於血雨腥風的白色恐怖之中。昆明當地的中共地下黨團組織也有一些同志因暴露了身份,不得不離開省城前往外地避禍,地下黨方面人手奇缺。梁興道有一位叫羅貴福的高中同學,早在高二時就已加入中共地下黨,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組織上安排他打入國民黨昆明市警察局當了一名刑警。

羅貴福的任務是秘密蒐集情報,密切注意敵人的動向,一旦發現異常立刻向組織報告。以往,他在獲取情報後,立刻經地下交通員火速遞交組織。可是,那一陣組織上人手緊張,已無法給其配備專門的交通員。沒有交通員確實很不方便,甚至會因此暴露身份。於是,羅貴福就決定自己物色一個臨時交通員,他把目光投向了同學兼摯友梁興道。當時他並不知道梁興道其實是自己同一陣營的戰友,梁興道呢,則在第一次接受羅貴福的委託為他“捎送”禮品給一個“朋友”時,就已經意識到大致上是怎麼回事了。這正是他樂意做的,自是非常積極。

不久,梁興道找到了一份工作,去自己的母校當了一名代課老師。而羅貴福經過兩個來月的觀察,對粱興道很是信任,正要向老同學灌輸革命思想準備將其作為發展對象時,突然發生了變故——他上了敵人的黑名單,幸虧及時得知消息,趕在敵人下手前轉移了。

一個多月後,昆明和平解放。梁興道在成都的地下團員身份得到了確認,從代課老師轉為正式教師,組織上正準備委任他擔任副校長時,羅貴福來找他了。此時羅貴福的身份已是中共派來的接管人員。當初他撤離昆明後,去了西南局接管昆明幹部大隊,昆明和平解放時隨軍進入春城,中共接管市警察局,羅貴福被任命為昆明市公安局第四分局治安股副股長。當時實行“大治安”模式,治安股除了管治安,還管刑偵,羅貴福就分管分局刑偵隊。當時刑偵隊都是留用刑警,上級指示儘快物色合適的人員充實進來,羅貴福又想到了梁興道,就動員他去公安局工作。

梁興道聽說讓他去當警察,馬上搖頭,說我不是幹警察的料,不去!我在母校教書挺好的,而且教育局即將任命我當副校長了。羅貴福說老同學,你說你不是當警察的料,難道我是?我讀高中時的強項是數學,曾經得過全省數學競賽第二名,老師都說我是當數學家的料,甚至有可能成為“華羅庚第二”。這話是在課堂上說的,你當時也聽見了。至於高考落榜,那是我運氣不好,當時正在發燒。可現在你看,我還不是當了警察?這是革命工作需要……他還要說下去,上課鈴響了,梁興道說就到這裡吧,我要為革命教書去了。說罷撇下羅貴福直奔教室。

沒想到,第二天羅貴福又來了,說老同學你工作調動的事兒暫且作罷,不過,最近我那邊的活兒實在太多,你在教書之餘,可否利用課外時間幫兄弟一個忙?羅貴福要梁興道幫忙的事兒是摘錄最近半個來月分局收到的人民來信。這活兒原應是分局秘書股(即後來的辦公室)乾的,可秘書股忙不過來,就擱下了。昨天,分局領導說最近市軍管會要下來檢查各分局的日常工作,得趕緊把文件都整理一下。秘書股頓時緊張了.來不及完成,就把活兒分解開來,交各部門協助處理。

治安股攤上的是協助處理人民來信,要求對每封信件的內容進行摘錄,編上序號存放起來。治安股其實也忙得不可開交,不過人家這是急活兒,無論如何得幫忙的,羅貴福就想到了臨時拉梁興道一個差。他對梁興道說這也是公安機關對你的信任,否則會把這等機密材料交你處置?再說你們學校考試已經結束,發下成績報告單就放暑假了,你不幹點兒活兒老是待在家裡,只怕也會悶出病來是不是?梁興道無奈,只得接下了這活兒。

梁興道有所不知,其實這是羅貴福給他挖的一個坑。分局領導聽羅貴福介紹了梁興道的情況,下決心一定要把他調去。羅貴福就想了個法子,用摘錄人民來信的活兒先把老同學粘住了再說。梁興道只想早點兒完工,免得誤了人家的事兒。忙碌了兩天搭一個夜班,總算把上百封信一一編了號,每封信的內容都摘錄下來,還製作了一份目錄。忙完了去分局交給羅貴福,對方又是遞煙又是沏茶,那殷勤勁兒讓梁興道隱隱覺得似乎不對頭。正要告辭時,羅貴福指著目錄中的一個編號說:“這個名叫祝修玉的被檢舉人你知道是誰嗎?”

梁興道搖頭。

羅貴福說:“說起來跟你老弟只怕還有點兒瓜葛呢。”

梁興道驀地一驚:“怎麼跟我有瓜葛?我可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啊!”

祝修玉是編號092的檢舉信中的被檢舉對象。那封信是實名舉報,檢舉人名叫普心照,是個中醫,祝修玉是他的鄰居。他舉報說祝修玉家裡藏有槍支彈藥,對政府貼出的要求全市凡是家裡藏有槍支彈藥的居民都須主動上交公安局的佈告置若罔聞。近日聽說祝修玉準備把藏匿的槍支彈藥轉移,故特向政府檢舉。

時值1950年,新中國剛成立,解放軍和國民黨殘部以及其他反動武裝的局部戰鬥還在繼續,民間藏槍比較普遍,更何況雲南這種自古以來盜匪橫行的省份。梁興道處理的那些檢舉信中,舉報民間藏匿槍支甚至手榴彈、炸藥的,大約佔了十分之一。他已經記不得羅貴福所說的這個姓祝的被檢舉人了。當下,他拿出那封檢舉信匆匆瀏覽後,還是搖頭:“老兄,你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啥藥啊?”

羅貴福說:“你不是正跟同事小嚴姑娘談戀愛嗎?這個老祝就是小嚴老師的父親,你老弟未來的岳丈。之所以女兒不姓祝,那是因為嚴家上代只有小嚴她媽一個女兒,祝修玉是入贅做上門女婿的。”

梁興道暗吃一驚。嚴淑娟是他的同事,教音樂的,長相算不上漂亮,不過很耐看。這姑娘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跟同事關係處得很融洽,梁興道當代課老師的時候就跟她很談得來。他的地下身份公開後,嚴淑娟更是對他表示好感,最近兩人交往頻繁,不過尚未正式確定戀愛關係。沒想到,她的父親竟然私藏槍支,按照政府規定,這是要受到懲處的。那時候社會上很看重政治表現,梁興道有地下工作經歷,又即將擔任副校長,正在爭取入黨,手裡拿的完全是一副好牌,眼下小嚴她爸犯了這事,如果還繼續跟她處對象,那無疑是會影響自己的政治前程的!這下他可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了。老同學既然向他透露此事,就是讓他有個思想準備,以便他作出正確的選擇。可人心畢竟是肉長的,他和小嚴老師正是情投意合的時候,怎能說斷就斷?

其實,羅貴福卻是另有企圖。此舉也並非他的個人主張,而是奉命行事。那天,羅貴福動員梁興道調往公安局遭到拒絕,向分局分管治安的周克庸副局長彙報時,周副局長遞給他一封檢舉信,就是被梁興道編號為092的那封。這封信是直接寫給周副局長的,拆閱之後,周副局長不禁一愣。這倒並不是因為祝修玉私藏槍支彈藥這件事本身。前面說過,那時候民間私藏槍支彈藥算不上什麼稀罕事兒,周克庸聽得多也見得多了,愣怔的原因在於被檢舉的對象竟是祝修玉。

周克庸不認識祝修玉,半個多月前連聽也沒聽說過。直到6月10日市公安局政保領導找他溝通情況時方才知曉,祝修玉以前跑過很長時間的單幫,據說跟境外一些黑道人物說得上話。鑑於對敵鬥爭形勢的需要,今後較長一段時間裡我方免不了要跟那些傢伙打交道,所以,市局領導叮囑周克庸,要注意保護祝修玉,以便日後為我所用。據市局政保部門初步調查,祝修玉本人並無作惡劣跡,因此政府不會動他,但是,由於他結交的朋友中頗有黑道人物,保不準那些人會影響他,公安局需要注意此人情況,必要時提供保護。祝修玉居住於第四區,此事就交由第四分局負責,所以政保領導就找周克庸溝通了。

接受使命後,周克庸還沒來得及專門跟治安股談這事,就收到了檢舉信。於是就把羅貴福叫來,說這事得穩妥處理,抓他是不行的,一旦驚動了黑道,人家就會懷疑此人已經被人民政府“招安”,為安全計就會切斷與他的聯絡,今後就不能發揮他的作用了;可不動他呢,於那個寫檢舉信的群眾不好交代,又不能跟人家說明原因。所以,得考慮第三種方式—動員祝修玉自首,讓他自己把私藏的槍支彈藥交出來,公安機關也不公開處理,做份筆錄就是,然後給檢舉人一個回覆:被檢舉人因主動交出藏匿的槍支彈藥獲得寬大處理。

這樁活兒就交給了羅貴福。周克庸叮囑,事雖不大,問題是不能讓祝修玉本人更不能讓外界感覺到這是公安有意“放水”,所以要考慮另找一個合適的人去做祝修玉的工作。羅貴福說:“哎!這不是天意嗎——我那個老同學梁興道跟祝修玉的女兒是同事,又正談戀愛,請他出馬不是最合適嗎?”

羅貴福去母校“挖牆腳”動員梁興道跳槽前,根據規定已經把梁興道的一應情況查摸了一遍,用現在的說法就是政審,所以他對嚴淑娟的家庭情況、社會關係之類比梁興道還清楚。

就這樣,羅貴福給老同學挖了個坑,把檢舉信塞進了秘書股需要整理的那堆群眾來信中,現在提出來予以“提醒”和“關心”。梁興道哪知底細,當下心裡自有一番波濤洶湧,最後向羅貴福請教此事如何處置為好。羅貴福便說你去跟小嚴商量,動員她老爸主動自首,交出藏匿的槍支彈藥,這事不就悄悄解決了嗎?梁興道說這不是把你老兄也扯進來了嗎?我也逃不了干係。那可是暗通消息,往輕裡說是立場問題,往重裡說就是違法犯罪了。羅貴福說有我給你老弟罩著,這樣做肯定沒問題。祝修玉藏匿槍支彈藥,應該屬於出於江湖義氣幫人家一個忙之類的,他本人不至於捲入什麼犯罪團伙,你只要悄悄一提醒,那就是讓他懸崖勒馬,等於是救了他。到時候你看著吧,小嚴姑娘準定哭著喊著非嫁給你不可了。老弟,聽哥的沒錯!

梁興道實在割捨不了對嚴淑娟的那份愛慕之心,尋思看來只有照羅貴福所說的去做了。接著,他就去找了嚴淑娟。羅責福其人以及跟梁興道的那層關係,嚴淑娟已經聽梁興道介紹過,所以,現在再次說到這個分局治安頭目,姑娘倒也不感到突然。不過,聽梁興道話題一轉說到祝修玉藏匿槍支彈藥之事,當即花容失色。嚴淑娟相信粱興道所說的內容屬實,因為之前他提到過羅貴福,雖然沒明說,但可以推斷那是羅貴福告訴他的。羅貴福和梁興道是什麼關係?老同學還在其次,兩人可是在國民黨統治的血雨腥風中結下生死之交的戰友啊!

嚴淑娟忐忑地問梁興道應該如何處理此事。梁興道按照羅貴福的授意,問姑娘怎麼打算。嚴淑娟說不如悄悄給父親一個暗示,提醒他趕快把藏匿的槍彈扔掉。梁興道說這是一個主意,問題是如果他已經被人盯上,在扔的過程中被當場抓獲又當如何?那是抓現行,絕無寬恕之理的呀!小嚴的社會經驗跟梁興道、羅貴福當然有雲泥之別,聽梁興道如此一說,哪裡還有其他主意?於是眼淚汪汪地盯著梁興道催問良方妙策,後者就說了自首的法子。

嚴淑娟覺得這的確可行,但不知父親自首後是否可以獲得寬大。梁興道說應該沒問題,我跟大羅說一下,讓你爸去找羅貴福自首不就得了?嚴淑娟想讓梁興道陪著她一起去做父親的工作。梁興道說還是你先去跟他說,說得通就好,說不通我再出面。

次日,6月25日星期天,一大早嚴淑娟就興沖沖地去了梁興道家。姑娘之前從未來過樑家,兩人的戀愛還沒到上門的當兒,即使到了也該是男方先去女方家拜訪。不過,因為有這事,姑娘也顧不上了。什麼事呢?老爸的工作做通了,答應第二天公安局上班後即去向羅股長自首。梁興道如釋重負,趕緊將此事告知大羅。羅貴福聽了也是一陣輕鬆,說那就約在明天上午十點吧,週一一早我們要先開會佈置一週的工作,十點該結束了,接待老祝沒問題。

可是,次日老祝卻爽約了!


二、祝修玉和“鑽天鼎”

祝修玉之所以爽約,是因為他沒法踐約——私藏的六支手槍、六百發子彈失竊了!

經女兒勸說,祝修玉已經決定向公安局投案自首。週六傍晚,他把藏匿於主臥室床下的一個小旅行箱拿出來,打開查看了那六支手槍和六百發子彈,準備次日拎著箱子去分局。其妻嚴蔚雯當時也在臥室,看著丈夫把箱子重新鎖上放好後,下樓去準備晚飯,女兒進廚房相幫,她便告知了上述情況。嚴淑娟說明天公安局不上班,讓爸爸後天上午去吧。一家人誰也沒想到次日會發生重大變故。

槍支彈藥失竊應該發生於星期天下午到傍晚之間,這個時段祝家正好沒人。

十二年前,祝修玉的妻子嚴蔚雯生兒子(即嚴淑娟的弟弟)時難產。舊社會婦女臨盆被稱為“一隻腳伸在棺材裡”,指的就是難產,因西醫普遍缺乏,難產大出血導致的死亡率極高,常常是大人小孩兒一起踏進鬼門關。嚴蔚雯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幸虧祝修玉的人際關係廣,輾轉託人聯繫了昆明西郊冷水灣的董明觀博士。董博士早年留學英國攻讀西醫,畢業回國在南京中央醫院擔任外科副主任,因抗戰爆發回昆明老家,不再沾手老本行,在鄉下隱居耕讀。這次礙於摯友情面,只好出馬。對於外科醫生來說,接生乃是小菜一碟。董明觀一出手,自然解決了難題,母子平安。過了月子,嚴蔚雯立刻做了兩樁事:一是從此以後篤信佛教,二是讓兒子拜董明觀為義父。

嚴蔚雯的虔誠在全市佛教徒中大大有名,周圍漸漸聚集了一批女性居士。昨天她得到消息,有一女居士的丈夫騎馬外出時出了事故,傷勢嚴重,便前往探視。而嚴淑娟呢,當天吃過午飯就去學校了,期末考試已經結束,主課老師忙著閱卷打分寫成績報告單,嚴淑娟這個教音樂的副課老師也沒閒著,學校領導讓她組織學生中的文娛愛好者排練一臺節目,準備在暑假裡慰問駐軍,她從現在就得開始忙碌了。她那個被董博士救下的弟弟正上小學五年級,和往年一樣,放假期間到西郊冷水灣義父處度假去了。因此,這天下午兩點半到五點半之間,家裡是沒人的,竊賊正是利用這個空當光顧了嚴家,別的東西都沒拿,單單順走了祝修玉放在主臥室床頭櫃一側的那個裝著手槍和子彈的旅行箱。

祝修玉夫婦回家後,正好來了個親戚,一起吃了晚飯,又聊了一會兒。送走客人回到樓上,祝修玉坐在藤椅上喝茶抽菸聽收音機裡播放的京戲,妻子忙完了樓下廚房的活兒,端水上來擦拭席子時方才發現那個箱子不見了。

可以想象,祝修玉這一晚上肯定失眠。嚴淑娟因為回來得晚,他也就沒告訴女兒,直到今天早晨才對嚴淑娟說了此事。嚴淑娟頓時像遭了火灼似的直跳腳,埋怨父親為啥不早說,這等大事應該立刻報告公安局的!祝修玉說我知道這是大事兒,可是我怕說了人家也不相信,反而懷疑我耍花槍故意把東西轉移了,我這一去,只怕就要給公安局扣下啦!嚴淑娟說現在啥都別說了,我得找人問問這事咋辦!

嚴淑娟找的人當然就是梁興道了。梁興道一聽之下,就覺得自己的腦袋大了一圈,說怎麼這麼巧,打算自首了,那些東西卻被偷了?嚴淑娟一聽更急了,說你都這樣想,那人家警察就更要懷疑我爸了,你說這事咋辦啊?梁興道說你先回去吧,我趕緊奔分局找大羅。

分局裡,羅貴福正等著接待前來自首的祝修玉,哪知祝修玉沒來,倒是老同學急匆匆跑來說了這麼一樁事。這事他自己作不了主,便讓梁興道先待著別走,他去向周副局長彙報。周克庸聽著也大覺意外,說這不是一樁事兒,而是一起案件,該立案偵查。小羅你是管刑偵的,這個案子就交給你去查吧。另外,你舉薦的那位老同學小梁的材料市局已經批下來了,同意把他調入公安隊伍,分局人事股這幾天就會把他的調動手續辦好。他們學校該放暑假了吧?你可以讓他先來分局上班,就到治安股吧,查這樁竊槍案的時候你可以帶帶他,這是一棵好苗子。

羅貴福聽了竊喜,尋思這是組織上決定的工作調動,那就由不得你梁興道情願不情願了。不過,有一點他要提醒周克庸:梁興道跟嚴淑娟正戀愛,跟著自己參加對這起竊槍案的調查是否合適?

新中國成立伊始,百廢待興,法律法規、規章制度尚在初步制訂和醞釀之中,對於偵查工作中的迴避制度還沒有嚴格規定。因此,周克庸的意思是,根據目前工作需要,梁興道參加該案偵查,對於獲取翔實情況會有幫助;況且,他跟祝修玉女兒的戀愛尚是初級階段,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不過就是比較密切的同事關係。小梁儘管年輕,可他是經歷過地下工作的同志,應該有這個覺悟,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是一個考驗,我們應該相信這位同志是經得住考驗的。

這邊周副局長和羅貴福倒是商量好了,可梁興道卻老大不情願。羅貴福說老同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幹革命工作還需要本人答應?你小子竟敢把自己放在比組織還高的位置上?這話是在他們的母校即梁興道當副校長的那所中學校園裡的一株榕樹下說的,羅貴福正想再說一句“還真反了你”時,校長兼支部書記叫梁興道去辦公室。看著粱興道的背影,羅貴福點了一支菸抽起來,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料想必是教育局的電話打過來了。

果然,梁興道回來時,已經是一副認命的樣子,說大羅要不咱就走吧。羅貴福遞給他一支菸,先把分局領導交代的任務介紹了一下。然後,他讓梁興道去找正在指導學生排練節目的嚴淑娟,告訴她一會兒要上門瞭解槍支被竊的情況,她回家後如果碰到,不要驚奇,也不要招呼,假裝不認識就是了。

由於戶口本上的戶主是嚴蔚雯,所以我們這裡就暫且稱為“嚴家”。嚴家的住宅連同鄰居普郎中家原來是一座前面帶院子的二層樓房,前後上下共有八間,兩側牆邊還各有一間平房作為廚房。原房主是個茶葉商人,民國前期離開昆明不知去哪裡了,臨走前把這座宅院以比較便宜的價錢出讓。一時找不到買主,後來經紀人幫著湊了兩戶人家合買下來,一分為二,院子中間砌了一道牆。雙方出的價錢是一樣的,東側西側則是在經紀人見證下抽籤決定的,嚴蔚雯的老爸佔了東側,嚴家一住至今。梁興道、羅貴福登門時,院門開著,祝修玉迎出門問二位找誰,聽羅貴福一報身份,他那張臉頓時變得煞白,稍一定神,見來人沒有掏手銬,這才鬆了一口氣。

羅貴福、梁興道查看了現場,門上的鎖具和窗框上的鐵柵欄均完好無損,又看了樓上兩間臥室的天花板,上面的紙筋石灰並無破損(這便排除了竊賊從房頂進入現場的可能),再聽男女主人陳述發現箱子被竊前後的一應情況,即使是於刑偵工作十足外行的梁興道心裡也覺得,院門、屋門都上鎖,窗戶外裝有指頭粗的鐵柵欄,這種情況下樓上主臥室內的一口箱子竟然不翼而飛,那隻能是主人自己做的手腳了。羅貴福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他還是問了主人夫婦回家時是否發現有什麼異樣跡象,祝修玉和嚴蔚雯都搖頭。

按照慣例,往下就要把祝修玉帶往分局去訊問了。不過,因為之前分局領導叮囑過,羅貴福沒有貿然帶人,反正一樣是瞭解情況,那就在他家談吧。

祝修玉今年四十四歲,土生土長的昆明本地人,出生於一個貧困家庭,父親以做挑水夫、搬運工為生。祝修玉九歲就被送到當地一家桐油店去做學徒,說好是學三年幫三年,須做滿六年方才滿師。吃盡了苦頭好不容易熬到第六年,眼看還有兩個月就可以滿師了,不料桐油店失火燒了個精光,老闆一家八口只有三個逃出來。桐油店破產,老闆感到對不起祝修玉,就把他介紹給一位趕馬幫跑運輸的朋友老熊,那年祝修玉十五歲。

祝修玉跟馬幫跑了三年,熟悉了一應情況,決定離開馬幫自立門戶。這是馬幫頭目老熊出的主意。老熊是個老江湖,不但熟悉雲貴川藏、緬甸泰國等馬幫路線上的地形、氣候,還在江湖上有著極廣的人脈,他跟上述國家、省份的三教九流混得都很熟,據說百里範圍必有他的生死之交。具有這等能耐的角色眼力肯定不凡,老熊認為祝修玉是一塊能做點兒事的好料,長期跑馬幫是埋沒人才,就鼓動祝修玉自己跑單幫,境內境外進進出出,倒騰土特產和洋貨,一是能多掙大洋,二是歷練。祝修玉被說動了。離開馬幫的時候,老熊送了他兩匹好馬,以及一份江湖朋友的聯絡名單,說你在江湖上行走,沒有朋友幫忙是不行的,在外面碰到困難了,去找名單上的任何一位朋友,只要說是老熊讓你去的,他們肯定會幫忙。

祝修玉跑單幫跑了七年,期間遭遇的危險不計其數,靠著自身的機靈、老熊的影響以及運氣,竟然都讓他一一化解。七年下來,積蓄了一些錢鈔。那年回昆明老家過年,小年夜救了一個回家路上遭遇地痞調戲的姑娘,就是現在的妻子嚴蔚雯。兩人自此相識,嚴蔚雯看上了小夥子,她老爸也很欣賞祝修玉身上的那股義氣和豪氣,就對祝修玉說,你如若肯做我家的上門女婿,那就請人來說媒。祝修玉就請因年老已閒居在家的老熊出面玉成此事。

婚後,岳丈和老熊都主張祝修玉不必再跑單幫,可以在昆明找份活兒謀生。可是,祝修玉已經習慣了冒險,一時難以割捨和那班境內外江湖朋友的友情,就又幹了五年,直到女兒四歲時方才歇手,在老熊佔著部分股份的一家貨棧幹活。其時,祝修玉不過三十歲,但十五年的江湖歷練已經使他具有遠遠超過同齡人的智商、情商和應變能力,還有江湖上方方面面的社會關係,以及雖已年近八十但威望猶在的老熊的那份影響力,因此沒幹多久就被股東推舉為貨棧襄理。經理馬觀達上了歲數,精力體力都大不如前,有了祝修玉這個助手,他乾脆把一攤子事務全都交給小夥子去打理,每週一次到貨棧看看,坐上片刻就走。

抗戰勝利前夕,老熊一病不起,撒手西行。臨終前留下遺囑,把自己在貨棧的股權一分為三,兩份留其遺屬,一份贈予祝修玉。祝修玉堅辭不受,將那份遺產轉贈老熊的遺屬。此舉受到江湖中人的一致好評。正好這時原經理馬觀達因病辭職,老熊遺屬及其他兩個股東遂推舉祝修玉為貨棧經理。

這家貨棧相當於後來的物資儲運站,比如今的物流公司多了一個功能一一接受客戶的委託,代為儲存保管貨物。抗戰勝利後,雲貴川藏的馬幫運輸因戰事結束和修建公路,以及內地恢復了戰前的海路和長江水道,貨物運輸大為減少,貨棧經營日趨蕭條,到1949年時已是勉強支撐慘淡經營了。昆明解放前夕,祝修玉和股東們碰了頭,介紹了經營情況,認為貨棧應該結束營業,大家散夥。幾位股東從未具體管過貨棧,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一切都是聽祝修玉的,既然他這麼說,那就關門歇業吧。於是就責成祝修玉站好最後一班崗,著手處理善後。

不料,昆明解放次日,竟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一個以前跑單幫時結識的綽號“鑽天鼎”的江湖朋友來找他,說解放軍方面委託他物色可靠的貨棧,準備租下後作為物資倉庫,問祝修玉是否有興趣。祝修玉聞訊甚喜,認為這是一個絕處逢生的機會。不過,他不是老闆,拍不了板,就找股東們通報此事。股東們哪有不肯的道理?隨即就跟軍方簽署了租賃合約,言明暫租兩年,祝修玉和貨棧全體員工悉數留用,在軍代表領導下各司原職,薪金待遇不變,概由軍方支付。

“鑽天鼎”本名宋庚耀,雲南保山人氏,獵戶出身,趕過馬幫,跑過單幫,還幹過類似盜馬販毒、殺人越貨之類的歹事兒,江湖上使喚得動上百號惡漢,是個不亮字號不打牌子的匪首。“鼎”是沉重物件,能升到天空的鼎世上罕見,宋庚耀竟然得此綽號,可見此人的厲害。這主兒工於心計,善於鑽營,據說早在解放軍尚在黔滇交界處集結還沒向雲南境內進軍時,就已經主動派人前往跟部隊聯繫,要求“報效大軍”。估計軍方正需要利用這等地方資源,反正之後他便開始替解放軍刺探敵情,提供各地匪盜機密,聯絡地方紳士,以及做一些類似為軍方介紹貨棧作為倉庫之類的瑣事。那天他出現在祝修玉面前時,竟然穿著一套解放軍下級軍官的制服,並出示了一份蓋著部隊公章的介紹信。這使祝修玉不得不相信。

那個裝著六支手槍和六百發子彈的小皮箱,就是“鑽天鼎”在貨棧跟軍方簽約的一個多月後拿來的。那天傍晚,“鑽天鼎”穿著便衣,騎著一匹馬前往貨棧拜訪,扯著正要下班回家的祝修玉去附近一家飯館喝酒。席間,他告訴祝修玉說奉大軍的命令,將前往外地執行機密使命,有件東西煩請老祝代為保管。祝修玉講義氣,再說對方的身份特殊,沒有信不過的道理,當下問也沒問就一口答應了。這件東西,就是裝著武器的小皮箱。“鑽天鼎”交給祝修玉時,是打開箱子讓他過目後重新鎖上的,把鑰匙也給了他。

祝修玉當時並未當作一回事,很隨便地就把箱子拎回家了,隨即告知了妻子。嚴蔚雯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儘管公安局張貼的佈告中有禁止私藏武器的規定,可他們畢竟是在“幫助”軍方啊。直到一個多月後,嚴蔚雯看到大街小巷張貼的昆明市軍管會的通緝令中有宋庚耀的名字,並註明綽號“鑽天鼎”,方意識到此事不妙,急急回家告訴丈夫,提出應該把藏匿的武器交給政府。

可是,祝修玉卻不這麼認為。他的想法是,“鑽天鼎”早在解放軍進軍雲南前就已為軍方效力,以其以前的經歷,顯然特別適宜從事刺探敵情、策反匪特之類的活兒,那就必須披上一件使工作對象放心的外衣,現在軍管會將其列入通緝名單,應該是出於這種考慮。祝修玉相信自己在江湖中摸爬滾打多年積累的豐富經驗,對這個判斷深信不疑。因此,他覺得不能不講義氣,貿然交出藏匿的武器。否則,待“鑽天鼎”完成了軍方的特別使命,穿著軍官制服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怎麼向人家交代?他向妻子吐露過這種想法,嚴蔚雯說,即使老宋真如你所想的那樣,他讓你私藏武器也是違犯政府法令的,共產黨講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也應該受到政府的處罰呀。祝修玉說那是他的事兒,回頭見到他時我跟他說,讓他把東西拿去自己處理就是了。

就這樣,祝修玉堅持替宋庚耀隱瞞此事,心安理得地把那個箱子藏於家中。直到這次女兒嚴淑娟聽了梁興道的規勸,鄭重其事做他的思想工作,隱隱透露這可能是來自公安局內部的意思時,這才引起他的重視,遂決定交出武器。不料,就因為正逢星期天,不得已推遲了上交的日期,導致了現在這種結果。

羅貴福、粱興道聽了祝修玉以上的這番交代,對此進行了分析,認為根據祝修玉的經歷、個性等綜合情況來看,他似乎沒有必要為“鑽天鼎”再把這口黑鍋背下去,因此,兩人傾向於相信祝修玉這番交代的真實性。

那麼,竊槍案又該如何追查下去呢?羅貴福說,我們試著走走另一條路吧。


三、發現嫌疑人

另一條路就是向檢舉信的作者調查。這位作者是實名舉報,不但署名,還有地址,跟被檢舉人祝修玉同一條街,門牌號是連在一起的,嚴家是雙蓮巷56號,他是58號,大名叫普心照。在雲南,這個姓氏很容易使人以為他是少數民族,其實他是地地道道的漢族。

普心照是祖傳中醫。中醫這一行,很容易跟“祖傳”、“秘方”、“宮廷”什麼的聯繫起來,但這位普郎中卻是例外,雙蓮巷58號門側牆上釘著的那塊“祖傳國醫”的牌子吸引不了多少患者。他的醫術雖是祖傳的,可是他的祖上醫術平平,系江湖走方郎中出身,加上普郎中的老爸是老來得子,四十歲出頭方才有了小普,待到兒子十幾歲上開始學醫時,老爸自己身體有恙,精力不濟,所以小普學得就不咋樣。不過,每天從早到晚到診所的人還是絡繹不絕,都是熟人朋友、街坊鄰居,看病求醫的有限,大多是來侃大山或是有其他疑難來討教的。普郎中為人耿直,性格固執得近乎偏激,卻少有私心,鄰居朋友有難,不但肯解囊相助,甚至有幾次還助拳拔刀子,因此眾人都很佩服他。

為保護檢舉人,羅貴福是通過管段派出所悄悄給普心照捎口信到分局談話的。普心照果然耿直,跟羅貴福、梁興道甫一照面,馬上不客氣地嚷嚷說:“你們民警辦案子,哪有先跟被檢舉人接觸然後再找檢舉人的道理啊?我那檢舉信裡寫得很模糊,不過點了點情況,憑此你們就有把握去跟被檢舉人接觸了?既然有把握了,那又何必再把我找來了解情況呢?”

羅責福只得好言相勸,梁興道則沏茶遞煙,總算使普心照的火氣消了大半,然後言歸正傳。據普心照說,祝修玉私藏槍支彈藥的情況還是自己的妻子邱菊花告訴他的。普心照跟邱氏結婚將近二十年,對妻子的大部分作為都滿意,就是有一點非常看不慣,妻子特別喜歡打聽別人的隱私,打聽不到的就設法刺探。普心照屢勸無效,常發感嘆:你若是個男丁,肯定被警察局聘去做包打聽了。

邱菊花的這個特殊嗜好當然會影響到她跟鄰里的關係,幸虧有丈夫的面子在,人家也就一笑了之,不跟她計較。普心照屢次勸說,近年來,邱菊花的這個毛病大有收斂。不過,對於窺私成癖的邱菊花來說,這個多年來的嗜好已經相當於毒癮,可不是那麼容易戒掉的。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還是要時不時犯一下。

前面說過,普、嚴兩家的住宅原是一座宅子,原業主因急於出售而一分為二。院子一分為二,房屋也是一分為二,原業主為省錢省事,不管院牆還是房屋內部樓上樓下的牆壁,一律都是用橫放的一塊磚頭砌成的單壁,隔音效果可想而知。邱菊花有窺私的嗜好,如果分隔牆是用木板製作的,沒準兒她會用納鞋底的鑽子在上面扎個小孔窺探鄰居的隱私也有可能,可是磚牆沒法對付,她就退而求其次,耳朵貼著牆壁偷聽鄰居在臥室內的動靜。

邱菊花對鄰居的偷聽已經持續了兩年多,普心照卻始終不知曉。每天晚上普郎中在樓下客堂跟人高談闊論或者聽收音機,他的妻子則在樓上的臥室裡,把耳朵貼在牆上,一邊偷聽祝修玉夫婦的動靜一邊結著毛線或者納鞋底,一臉的滿足。邱菊花知道丈夫若是知曉此事肯定不依,一旦聽見普郎中上樓就馬上中止,竟從來沒有被普心照發現過。

祝修玉替“鑽天鼎”私藏槍支彈藥的秘密,就是邱菊花通過聽壁腳得知的。當時昆明剛剛解放,政府正在動員老百姓上繳私藏槍支,邱菊花對祝修玉藏槍並不特別在意,她感興趣的是人家夫妻的隱私。邱菊花是那種活得稀裡糊塗的市儈女人,於政治既不懂也缺乏興趣,所以漸漸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如果不是這次嚴淑娟做通了老爸的思想工作,祝修玉跟老婆商量是否要把藏匿的手槍、子彈交出去時的那番話正好被她聽見,這件事幾乎就要被她忘得一千二淨了。

這當兒的形勢跟六個月前昆明初解放時又不同了,邱菊花已經參加了多次群眾大會,屬於被髮動起來的大部分群眾中的一個,再說這時民間私藏的武器都上交得差不多了,極少數刻意隱藏的已經被公安局拘捕了若干,還有人因此被判刑。所以,邱菊花對此也重視起來,就向丈夫透露了此事。不過,她沒有說自己晚飯後躲在樓上臥室就是為了偷聽鄰居的隱私,只說她偶然間聽見隔壁夫婦似在爭論什麼,不禁生出好奇心,就仔細聽了聽,結果聽到了這麼一件事。

新中國成立後,普心照比較要求進步,不過他的進步只是停留在接受新思想方面,在一些具體行動上比如靠攏組織、申請入黨等等他是不幹的,相當於“口頭革命派”。他聽說祝修玉竟然違反政府規定藏匿武器,便說這是大事,我們不知道也就罷了,若是知曉了,那就必須向公安局報告,否則就是知情不舉,我們也犯法了。於是,他就寄出了那封實名檢舉信。

羅貴福、梁興道對普心照所說的情況與祝修玉的交代作了對比,發現邱菊花偷聽到的相關情況可以印證祝修玉交代的內容,這樣,基本可以排除祝修玉在做出自首決定後又生悔意,把藏匿的武器轉移他處的可能性。

當天下班前,羅貴福向周克庸彙報了調查情況,請領導指示下一步該如何進行。周克庸是從解放區來的老公安,在破案方面有較多的實踐,當下對羅貴福說:“你們的分析有道理,現在看來要查明被竊槍彈的下落,只有盯著一個方向:案犯是怎樣進入現場的?是如何正好在嚴家四口全部不在家的情況下下手的?是偶然撞到機會呢,還是待在附近偷窺嚴家人的動靜伺機下手?”

羅貴福說:“多謝領導指點,您知道,我雖然在舊政權幹過刑警,不過時間太短,沒直接主持過破案,基本沒有實踐經驗。現在組織上讓我負責刑偵……”

他的話立馬被周克庸打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想增添人手?那沒問題,分局刑偵隊是你分管的,你可以調人嘛。”

羅貴福把留用老刑警朱古石調來參加偵查,三人組建了一個專案組。五十掛零的朱古石具有三十年刑偵經驗,在昆明警界有點兒名氣,他一來,羅貴福就把案情介紹一番,讓他說說下一步該如何進行。朱古石說周局長說得對,還是盯著案犯如何進入現場這一點來追查為好。既然嚴家門窗完好,鎖具無損,那就說明案犯是用鑰匙開的鎖,作案後又照樣把門鎖上了。這種案子我過去碰見過幾件,都是從鑰匙入手調查的。除了鑰匙,還要調查案犯進入現場以及離開現場時是否有人看見其行蹤,因為作案時間是下午至傍晚,雙蓮巷應該有人看見過這個人。即便那廝去雙蓮巷時沒人留意,但他離開時應該是帶著那口小皮箱的,那就比較引人注目,多半會有人留意到。當然,這還要看我們的運氣。

羅貴福立刻作出安排,梁興道負責去調查鑰匙情況,羅貴福和老朱調查雙蓮巷是否有人看到過案犯。這時已是晚上六點,羅貴福性急,說晚上居民正好在家,叫上派出所戶籍警一起去走訪正合適。幾個人隨便吃了點兒東西,即刻出發。

梁興道對這個使命很感興趣,因為他正好可以去跟嚴淑娟見面,請她提供她家門鎖鑰匙的情況。羅貴福說老弟你去五祥路關帝廟門口待著,我和老朱去嚴家跟嚴淑娟說一聲,讓她去那裡找你就是。

有老朱加入,似乎馬上就轉運了。羅、朱二人叫上戶籍警老陳去雙蓮巷向居民調查,走訪到第三家就瞭解到了情況。這戶人家有兩個上小學的男孩兒,一個三年級,一個五年級,哥兒倆考完試這兩天正閒著。昨天下午哥兒倆在巷口空地上玩耍,看見有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提著一個小皮箱從巷子裡出來,去了馬路對面的菸紙店,買了煙當場拆開遞給店主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兩人抽著煙聊了片刻那人才走。

羅貴福三人就去找菸紙店主人。這個時候菸紙店已經關門打烊,不過這種小店鋪都是前店後家的格局,叩門就可見到主人。店主姓丁.平生從未跟警察打過交道,忽有警察登門,自是暗暗吃驚。待到刑警說明了來意,他長長地鬆了口氣,說原來你們是問龍柺子啊,他昨天是來買過煙,還跟我聊了幾句閒話。

偵查員問龍柺子是何許人。店主說他住第二區醒仙路蝴蝶壩,好像沒有固定職業,聽說以介紹生意掙錢,不過店主曾經看到過他在廟會上擺攤頭賣古董——可能是假古董。

醒仙路蝴蝶壩離雙蓮巷頗有一段距離,這人跑到雙蓮巷來幹什麼?這個問題店主沒法回答,因為聊天時對方沒有說。偵查員關心的是那個皮箱,便問店主是否見過。店主連連點頭:“對,他是提著一個小皮箱。”說著還用手比畫了一下尺寸,“這麼大,咖啡色的。”

羅、朱二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皮箱尺寸、顏色都對上號了。六支手槍加上六百發子彈,應該有些分量,便問店主龍柺子拎著的那箱子看上去是重還是輕。店主想了想說:“這個倒沒有留心,他沒把箱子拎上櫃臺,聊天時那箱子是放在他腳邊的。”

次日上午,羅貴福、朱古石便去醒仙路蝴蝶壩向管段派出所瞭解龍柺子其人。派出所方面告訴他們,龍柺子名叫龍超,彝族,三十九歲。此人年輕時曾參加過拐賣兒童團夥,國民黨警察局對刑事犯罪打擊不力,連坊間都知曉他是個人販子,還給起了個綽號叫“龍柺子”,可警察局竟似充耳不聞,從來沒有找過他。後來,龍超不知為何收手不幹了,做起了掮客生意。此人的人際關係較廣,利用這一資源獲取各類供求信息,房屋、汽車、古董、牲口、藥材、汽油甚至傢俱、自行車、鐘錶、小百貨無所不包,雖無門面,卻也混得不錯,掙得了一些錢鈔,買房娶妻,還生了兩個女兒。新中國成立後,龍超仍舊幹此營生,因為他並無政治歷史問題和現行犯罪,所以民警沒有將其作為重點對象予以監控。

羅貴福決定由派出所出面立刻傳訊龍柺子。


四、難道案犯是檢舉人?

龍柺子身材高大,膚黑皮粗,說話聲音沙啞。刑警見到他後,直截了當就問他前天下午去了哪裡。這主兒面不改色,回答說去了雙蓮巷。刑警問他去幹什麼了。他回答說:“有人託我收購一套乾隆年間的宮內茶具,我是去找藏主詢問是否有意出讓的,那人名叫陳三福,住雙蓮巷115號。”

老朱問:“除了找陳三福談生意,另外還幹什麼了?”

龍柺子一臉迷惘地望著刑警:“沒幹什麼啊。陳三福說那套茶具是他祖上傳下來的,他又不缺錢用,不想出手。我以前跟他打過交道,也曾從他手裡拿到過古董,算是熟人,他就留我坐了一會兒,喝著沱茶聊了半個小時,然後我就告辭了。”

“你從雙蓮巷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什麼東西?”

龍柺子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您二位說的是……那個皮箱?對對對,我是提著一個小皮箱呢!”

刑警就問這個箱子的來龍去脈,裡面裝了啥物件。龍柺子說那是一個空箱子,是他從陳三福家出來時,在陳家門前右側的那個垃圾箱裡撿到的。箱子上的兩個搭扣都扣著,不過上面沒掛著鎖。打開一看,裡面是空的。他覺得有點兒奇怪,這麼一個七八成新的皮箱怎麼丟到垃圾箱裡了?又想既然是扔到垃圾箱裡,那就是主人不要了,何不撿回家去?就把箱子拿上了。

不過,龍柺子並沒把這個皮箱拿回家。他在回家途中經過老柏樹(地名)附近的一家舊貨鋪時,尋思這口箱子不明不白地被扔進垃圾箱,莫不是裝過什麼不祥之物?把它拿回家去別招黴運,乾脆賣給舊貨鋪子算了。於是就走進店鋪,賣了八萬元(舊版人民幣,相當於新版人民幣八元,下同)。

當下,羅貴福、朱古石把龍柺子留在派出所,他們二人直奔雙蓮巷。陳三福證實龍柺子所言不謬,還出示了那套被龍柺子惦記著的乾隆年間的大內茶具,說那是他祖上傳下來的。抗戰勝利那年,有個朋友急於籌款上門求助,為湊夠那筆錢款,他曾請龍柺子相幫找了個下家出讓過一件古董。當時他曾說過家裡藏有一套大內茶具,還拿給龍柺子看過。

離開陳宅,刑警又查看了那個垃圾箱,在陳宅和鄰居家相連處的一個凹進去的位置,居民或者路人經過時扔廢物、垃圾很是方便。如果龍柺子所言屬實,那應該是潛入嚴家盜竊的案犯得手後,為防引人注目或者為了便於攜帶,取出箱子裡的東西,隨手把箱子扔掉了。

羅貴福、朱古石又去老柏樹找那家舊貨鋪查問。舊貨鋪老闆說前天下午確實有人來賣掉了一個咖啡色的舊皮箱,他開價八萬元,對方沒有講價,直接成交拿著鈔票走了。那個箱子現在還在,老闆說著把刑警領到貨架前,取下了這個已被加價百分之五十的小皮箱。

皮箱被帶到分局後,刑警打電話給派出所,讓他們悄然通知祝修玉前來辨認。祝修玉過來一看,馬上確認就是“鑽天鼎”交給他的那個箱子。他揭開箱蓋,指著箱內黑色細絨布襯裡上隱約能夠辨別的油漬告訴刑警,那些手槍、子彈都是塗了牛油後用油布包裹上放在箱內的,他自“鑽天鼎”交其藏匿時看過一眼,直到上星期六晚上決定自首了才再次打開,當時發現武器上面塗拭的牛油已微微滲透到油布表面,皮箱襯裡絨布上的油漬應該就是這樣造成的。

當天晚上,羅、朱、梁三人在分局刑偵隊辦公室碰頭討論案情。

梁興道先說了昨天他從嚴淑娟那裡打聽來的關於她家門鑰匙的情況。嚴家院門(大門)和屋門(二門)的鑰匙有三套,父母和她各持一套,弟弟才十二歲,家裡沒讓他持有鑰匙,生怕他丟失,反正母親無業整天在家,影響不到他放學後進家門。這三套鑰匙一直由三人保管著,從未交給過其他人,即便有親戚朋友來嚴家住宿,家裡也是一直有人的,沒有必要把鑰匙暫時交給他們。

梁興道於偵查工作雖然外行,但以前上學時,也讀過一些中外偵探小說和報刊上報道破案情況的文章,儘管羅貴福和朱古石沒有教過他,他還是想到了一種可能:到嚴家拜訪的親朋好友或者鄰居甚至嚴淑娟弟弟的同學和家長中,是否有人動過嚴家鑰匙的腦筋,瞅個空子偷偷用橡皮泥拓過印模(包括唆使弟弟拓模)。於是,他便讓嚴淑娟把家裡的親朋好友以及與弟弟關係密切的同學列一份名單。

往下該怎麼做,梁興道心裡沒有底,因此今天一上班,趁朱古石還沒跟羅貴福外出凋查,連忙向老刑警請教。老朱告訴他,比較簡單的法子是先去找嚴家夫婦,聽他們對自己親朋好友的陳述跟你昨晚向小嚴瞭解的那份名單是否一樣,如果有遺漏,那麼要甄別是故意還是無意,若是故意,被遺漏的那人就應該列為重點調查對象;沒有遺漏的話,那就可以跟他們聊聊這些對象中是否有人對鑰匙產生過興趣,以及之前是否有過什麼可疑跡象之類。不管有沒有人對鑰匙產生過興趣,都有必要找那份名單上的人瞭解情況。

梁興道今天一整天就在幹這樁活兒,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全城亂跑,累得人仰馬翻卻一無所獲,此刻說起來一臉的沮喪。

羅貴福前天向分局領導要求增加人手加強偵查力量時所說的話並非虛言。他雖然當著分局治安股副股長而且分管刑偵,但即使算上奉命打人國民黨警察局的時間,警齡也不到一年,中間還有一段時間因暴露而撤離昆明,所以於刑偵也只能算是一個新手。此刻,他面對著眼前自己獨立主持偵查的第一起案子,有一種“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感覺,要他發表對案情的見解,還真沒法兒說。於是,他就讓朱古石分析案情。以老朱的經驗,他對該案已經作過反覆考慮,心裡形成了比較清晰的觀點——

祝修玉藏匿的武器被盜,應該不是案犯臨時起意,而是蓄謀行為。因為案犯進入現場後的作案目的非常明確,沒碰嚴家的箱籠櫥櫃和抽斗。嚴家雖然不敢說是富豪,但至少是中等偏上水平的家庭,況且像嚴蔚雯這樣的出身,肯定有些金銀首飾;而祝修玉長期跑單幫以及在後來的經商生涯中,肯定也有若干收藏。案犯既然選準該戶居民下手行竊(配製鑰匙),那麼對於這個情況應該是非常清楚的,可是他卻沒有翻找其他東西,單單竊走了那個裝武器的小皮箱。因此可以得出結論,他潛入嚴家就是為了盜竊祝修玉藏匿的武器。為此,他事先做了充分的準備:想方設法配製嚴家的鑰匙,然後在暗中窺伺,及時掌握嚴家成員的動態,趁全家均外出的時候悄然潛入作案。

案犯為什麼非要採用配鑰匙的方式進入現場?老朱估計,這是因為他必須在白天嚴家無人時下手(晚上嚴家肯定有人,不論破鎖而入還是用配製的鑰匙進屋,危險性都比較高),如果使用損壞門鎖的手段進入的話,雙蓮巷裡人多眼雜,很容易被路人或者鄰居發現。於是就引出了第二個話題:他怎麼知道嚴家何時無人?而且主人必須外出一小時以上他才能有足夠的時間作案。

嚴家的男主人祝修玉和女兒嚴淑娟白天基本都不在家,可女主人嚴蔚雯卻是全職太太,平時除了買菜之外一般不大出門,而菜場就在附近,她又沒有跟人嘮東家長西家短的嗜好,很少在外面逗留一小時以上。所以,對於案犯來說,白天進入嚴家作案無疑有些勉為其難。可是,案犯恰恰準確掌握了嚴家全家都不在家數個小時的信息,得以潛入現場,從容作案。再者,案犯選擇了一個沒人注意的空當進入嚴家,這還說得過去。可是,他從嚴家出來離開雙蓮巷的時候,不管他走哪一頭(雙蓮巷是一條兩頭都與其他馬路相連的石板街),都要經過數十戶人家或者店鋪一一即便不是賊頭賊腦鬼鬼祟祟一見就令人生疑的模樣,但因為這條巷子一向少有陌生人經過,一個手裡提著沉甸甸物件的陌生人肯定會被人注意到。可是,刑警訪查下來,竟然沒有一個人看見過這樣一個目標,這不是有些奇怪嗎?

根據以上分析,刑警老朱歸納了案犯作案得以成功所需要的條件:第一,能夠獲得準確信息,這信息有兩方面——第一,祝修玉藏匿武器和6月25日那天下午家中無人,甚至掌握祝修玉藏匿了多少數量的槍支彈藥。因為他既然選擇了把小皮箱丟掉,只拿裡面的東西,那就得帶上足夠容納六支手槍和六百發子彈的容器,多半是麻袋之類;第二,有直接或者間接獲取嚴家鑰匙印模的機會。

梁興道發表意見說,這個案犯看來是個精於此道的老手,但有一點卻又與“老手”身份不相符。他把盛放武器的小皮箱扔進了雙蓮巷的垃圾箱,此舉無非是為了不引人注目,可是,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把小皮箱帶出嚴家呢,留在現場豈不更省事?

羅貴福說,看來案犯的本意是不想讓祝修玉立刻發現武器失竊,可是他把小皮箱丟棄於垃圾箱內顯然是有違此意,因為一個七八成新的皮箱被丟進雙蓮巷的垃圾箱,很容易被居民注意到,畢竟龍柺子這樣的非雙蓮巷住戶途經巷子又正好發現垃圾箱裡有這麼一個皮箱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這似乎表明了一種可能:案犯應該就是雙蓮巷的某個居民!

朱古石也想到了這一點,聽羅貴福這樣一說,笑道:“呵呵,羅股長說到了點子上,其實,這個嫌疑對象就在我們眼皮底下。”

梁興道驚問:“是誰?”

羅貴福馬上猜到了老朱說的是誰,點點頭說:“根據作案的必備條件對照一下,大體上就可以估測個八九不離十了。”他看看梁興道,“你再想想。”

梁興道恍然:“難道是那個……那個寫檢舉信的普心照?!”


五、又一個嫌疑人

6月28日,專案組正準備對普心照啟動外圍調查時,普心照卻找到分局來了。

之前,羅貴福帶著朱古石、梁興道一次次出沒於雙蓮巷訪查時,沒向周圍鄰居提及該案,甚至連“嚴家”、“56號”這樣的敏感字眼也沒透露過。其他鄰居也許不知道公安局便衣來查問這些內容意欲何為,但普心照夫婦心裡應該是清楚的。普郎中一眼就看出主持這項調查的是羅貴福,所以在他們登門時詢問過羅貴福的身份,得知其是分局治安股領導後,今天突然登門求見了。幹什麼呢?他是來查問那封檢舉信的下文的。

羅貴福聽對方一說來意,心裡隨即有了對策,正好利用這個機會了解一下嚴家竊槍案發生那天普心照的活動情況。他一面跟普心照不顯山不顯水地敷衍著,一面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往6月25日下午對方的活動情況上引。出乎意料的是,據普心照回憶,他那天下午沒在診所。去了哪裡呢?去市中醫業公會開會了。

舊時各地都有慈善會,其職責是冬舍粥夏施藥,其經費一部分來自富裕市民自願捐贈,一部分由政府撥款,慈善會的工作人員都是義務性質,不取任何報酬。從7月中旬到9月中旬這兩個月,正是疾病高發時期,慈善會便要提前準備施藥工作。這藥不是隨便施捨的,得針對貧窮患者的具體病症對症下藥。所以,慈善會便要在每年的6月下旬通知中醫、西醫和中藥、西藥行業公會作好例行活動的準備。這四個公會接到通知後,便須開一個理事會,研究如何配合慈善會搞好這項活動。這兩個月裡,城隍廟開設義務診療點,由全市中西醫生輪流坐堂問診、把脈開方,患者拿著藥方前往中西藥店取藥,不付分文——自然,那都是廉價藥物。活動結束後,藥店憑方子跟慈善會按進貨價結算,醫生、郎中則是盡義務。

新中國成立初期,各地慈善會解散,這一例行活動也就停止了。而昆明因為是建國後的1949年12月9日才解放的,新政權的工作重心還沒顧及到這一塊兒,所以次年夏天慈善會還未解散,貧窮市民也還大量存在,這項活動照常舉行。普心照醫術平平,原本是選不上中醫業公會理事的,可是他的名氣卻擺在那裡,因而成為了中醫業公會唯一不是本地名醫的理事。6月25日下午,他就是去參加這個會議了。

羅貴福把普心照打發走,自己去參加分局的局務會議,派朱古石、梁興道兩人前往市中醫業公會調查普心照所言是否屬實。梁、朱的調查結果證實,普心照那天下午確實去中醫業公會開會了。會議從下午兩點開始到五點半結束,普心照提前半小時到達,他擔任記錄,中間沒有離開過會場。會後,普心照又發起自助聚餐,每人出錢湊份子去公會對面的“富升館”晚餐,到八時許方才散去。

面對著這個結果,三名刑警都傻眼了。昨晚分析得頭頭是道,運用邏輯推理已經把普心照釘死在嫌疑人的位置上了,可是這人沒有作案時間啊!三刑警於是重新審議昨晚的思路,議來議去覺得沒有差錯,就引申開去考慮:會不會普心照本人並未入室作案,而是指使另外某個人下了手?

另外那位是誰呢?那就要對普心照的社會關係進行調查了。一想到這一點,三刑警都覺得頭痛。這個普郎中的交際面據說極廣,如果要一一調查到,別說曠日持久時間上耗不起,就是經費也拿不出——他的很多朋友是在外地的。而且,即使耗得起時間拿得出經費進行這種調查,也有可能查到中間卡殼。以當時的政治氣候和雲南特定的地理位置,這人結交的某些對象可能已經失蹤,甚至越境去了國外。

梁興道看著羅貴福和老朱,一臉愁雲地問:“這事咋辦?”

羅貴福想了想說:“辦法總比困難多,這個案子反正總得查下去的,我看要麼這樣,先易後難,把眼下可以進行的調查先進行起來再說。”

朱古石提出了一個另闢蹊徑的建議:繞開調查普心照的社會關係這個難題,改從其他方面著手。比如之前分析的案犯作案必須具備的一個條件是得有機會拓取嚴家鑰匙的印模,這個分析應該沒錯,而普心照要拓取鑰匙印模,就只有他自己或者指使其妻邱菊花出面,不可能是其他人一一畢竟要跟嚴家成員熟悉且有交往才能獲取機會。所以,可以考慮有針對性地調查普心照夫婦是否有接觸鑰匙的機會。儘管之前向祝修玉、嚴蔚雯夫婦及女兒嚴淑娟調查此節時,三人一致否定普郎中夫婦有這種機會的可能,但那時並未把普心照放在嫌疑人的位置上考慮,這種調查也就是一帶而過而已。現在重新調查,啟發一下,沒準兒他們能突然回憶起什麼呢?

老朱的這個建議獲得了另外二位的贊同,接著,三個刑警分別找了祝修玉、嚴蔚雯和嚴淑娟。可是,這三位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普心照、邱菊花夫婦有什麼機會能接觸到他家鑰匙。鑰匙都是放在身邊的,他們一家三口自2月初“鑽天鼎”藏匿武器到家中失竊這段時間裡,沒人生過病,所以並未去隔壁的“普氏診所”;嚴蔚雯也沒有走東家串西家的“腳頭碎”習慣,從來不去包括普家在內的任何鄰居家串門。普心照、邱菊花雖喜好交際,但普心照的交際場所固定於其診所,每天都在診療之餘跟人高談闊論,不必上鄰居家去聊天;邱菊花倒是喜歡串門,不過這段時間她沒去過嚴家——雙蓮巷新搬來三戶居民,她正熱衷於去新對象家打聽底細刺探隱私呢。

梁興道想想不死心,下午再次去母校找正在指導學生排練節目的嚴淑娟調查。兩人在教室一側正說話時,嚴淑娟的弟弟嚴鈞鑫來了。這個五年級小學生原本是在西郊冷水灣義父那裡度假的,因姐姐排練的節目裡需要一個小演員,物色了幾個都不滿意,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似乎可以勝任,就託人捎口信讓他回來了。嚴鈞鑫跟姐姐一樣,也是文藝愛好者,接到消息就興沖沖地返回城裡,這會兒是來向姐姐報到的。

嚴鈞鑫不知跟姐姐談話的這個大哥哥是何許人,便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著。片刻,他插嘴說:“普師母上個月來過咱們家的,那天我生病沒去學校上課,還是姐姐你幫我向老師請的假。中午普師母還端來一碗麵條,說是普先生的生日面。媽媽當時和普師母說了一會兒話。”

這麼一提醒,嚴淑娟也想起來了:“對呀,那天是5月4日星期四。”

刑警再去找嚴蔚雯談話,提起這事,嚴蔚雯也想起來了,說確實有這件事。那麼,邱菊花是否有可能利用這個機會拓取鑰匙印模呢?嚴蔚雯搖頭說不可能。她的那兩把鑰匙是用和鑰匙圈連在一起的銅鏈條系在外套口袋自己縫製的暗釦圈上的。說著,嚴蔚雯當場把外衣口袋翻出來給刑警看。這樣,就排除了邱菊花利用這唯一的接觸機會偷偷拓F鑰匙印模的可能性。

排除了普心照、邱菊花夫婦涉案的可能,專案組三刑警這下真是困惑了,尋思如果還堅持原先的觀點,那麼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普心照指使他人作了該案;另一種是普心照本人確實未曾涉案,而是其妻邱菊花單獨作了該案。不論是上述哪種可能,其鑰匙來源應排除從嚴家人那裡拓取印模,也許是使用了萬能鑰匙或者開鎖工具。

那麼,往下應該怎麼調查呢?三人討論下來,決定還是採用先易後難的方式,先對難度相對比較小的邱菊花進行調查。這項調查說難度小,其實還是很費勁的,主要是無從著手,因為派出所對這個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也是幾無瞭解,除了戶籍登記資料上的簡單情況外,沒有其他內容。而這所謂的簡單情況那實在是太簡單了,由於戶籍資料是從舊政權的警察署接管下來的,而民國時的警察署對普心照、邱菊花這類不需要作為“重點對象”來控制的居民的戶籍資料都不怎麼重視,登記冊上連邱菊花是從哪裡嫁到普郎中家的也沒顯示。因為不能排除邱菊花受普心照的指使作案的可能,所以也不宜向普心照了解情況。

三人議來議去,最後想到了一個法子,通過居委會出面向雙蓮巷的群眾收集邱菊花的情況。她已經在雙蓮巷待了二十餘年,又是出了名的“碎碎嘴”,被稱為全巷“第一嚼舌頭”——即饒舌,言多必失,跟人交流了那麼長時間,總會有一些關於自己以往情況的說法。雙蓮巷總共有百十戶居民,只要有人還記得她所說的內容,相信就能調查到。

從6月29日開始,專案組啟動了這項調查。不過,羅責福沒有參加,因為四分局管轄區內發生了一起縱火兇殺案,分局領導讓他暫時去負責該案的偵查。這樣,對邱菊花的外圍調查就只有梁興道、朱古石兩人了。朱古石是老刑警,梁興道雖是新手,但對調查工作頗有悟性,也有積極性,在派出所戶籍警老陳和居委會幹部的協助下,兩人的調查工作進行得還算順暢,兩天調查下來頗有些收穫。誠如之前專案組所判斷的,邱菊花在雙蓮巷生活多年,其習性導致她肯定要透露自己的經歷,因為無論在她自己還是別人看來,那都並非不可告人的內容。

別看眼下的邱菊花是一個四十來歲、舉止淺薄庸俗的家庭婦女,早年卻是一個上過美術專科學校的女才子。邱菊花出身於資本家家庭,其父是做竹木材生意的,所開竹木行的資金、規模在昆明可以列入同行中的前五位,其家境即便算不上富豪也篤定是富翁級別。因此,邱菊花一生下來就被稱為“大小姐”。邱菊花自幼喜歡畫畫,父親曾替她專門聘請過丹青高手教其繪畫。十七歲初中畢業後,邱菊花竟然考入了著名畫家劉海粟創辦的私立上海美術專門學校(1930年改為專科學校)造型美術院中國畫系,不過是旁聽生。但那也足以轟動春城,因為在當時人看來,能進入這所學校的,日後都有可能成為著名畫家。

邱菊花就是在這種憧憬中赴滬上學的。可是,她的畫家夢沒有實現,因為在上海灘只待了三個月,就患上了肺結核。那時,英國細菌學家弗萊明還沒發現後來被認為是對付肺結核的唯一有效的藥物盤尼西林(即青黴素),肺結核被認為是一種帶傳染性且幾無治癒可能的絕症,人們對此談虎色變。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師生也不例外,校方要求邱菊花立刻退學離校,寧願奉還全部學費。興沖沖赴滬的邱菊花懷著近乎絕望的心情無比沮喪地回到了昆明。

邱家對於大小姐的疾病自然重視,邱老闆遍請中西名醫,但都是束手無策。最後,有人介紹了不是名醫的普老栓一一就是普心照的老爸,說他曾經調治好幾個同類患者。邱老闆攜女登門求醫。普老栓搭了脈搏,問了病狀,又聊了些其他話題,說邱小姐的病能否治癒要看她自己,如有毅力按照他所要求的做,那可能有一半以上治癒的希望。邱菊花看到了一線曙光,自是連連點頭。普老栓說那就治治看吧,我也不收你診療費,你需要掏的不過是藥錢,那是付給中藥店的;另有一個條件,一旦認定由我來治療,那就不能再去找其他中西醫生了,這點你們須考慮清楚。當然,我也有私心,如果治好你的病,那就替“普氏診所”這塊招牌增光添色了。於是,邱氏父女就決定請普郎中醫治。

這一治,整整三年。三年後,邱菊花果然康復,人前一站,精氣神比以前未病時還好。這既藉助幹中藥的藥力,也靠普老栓傳授的氣功和養生術。普家祖上有人當過道士,習練道家氣功頗有心得,傳到普老栓手裡,他就把氣功和中醫結合起來,通過增強患者的體質抵抗病菌來治療肺結核病人。之前幾年曾收治過一些患者,大多數都無法忍受站樁的那份枯燥寂寞或者缺乏悟性歸於無效,只治癒過四人,邱菊花是治癒的第五個。當時,與邱菊花同齡的普心照已經是父親的助手,很多時候都是由他根據老爸傳授的方法指導邱菊花。如此,這對青年男女在治病練功的過程中頻頻接觸,逐漸產生了感情,等到邱菊花康復,就對邱老闆說要嫁給普心照。這當然跟當時擇偶普遍的門當戶對準則是不相稱的,不過邱老闆倒也開明,尊重女兒的選擇,邱菊花就嫁到了雙蓮巷。

結婚後,邱菊花自然不可能再去上海學畫了,人家美術學校也不會接納她,原先的畫家夢就成了一個肥皂泡。據說邱菊花曾想跟已經成為自己公公的普老栓學醫,專攻肺結核診治這個難題。可是,婚後三個月,年過六十的普老栓突發心臟病猝然去世,別說尚未拜師入門的邱菊花了,就是老郎中唯一的兒子普心照也沒把老爸的本事學全。邱菊花知道丈夫醫術平平,也就死了學醫的心,安心做起了家庭婦女,一直到現在。要說邱菊花的社會交往,被訪查到的數十位鄰居都說也就不過跟雙蓮巷的居民來往,沒見她接待過什麼外人。當然,這不包括她有時打扮一番外出後可能跟其他人的接觸,這方面大家就無法提供什麼情況了。

專案組——這時其實就梁興道、朱古石二位,根據上述情況進行了討論,兩人對走訪時不止一個居民提到過的邱菊花“打扮一番外出”這個細節產生了興趣,朱古石說莫非這個女人在外面有姘頭?如果她真的涉案,是不是跟那個姘頭有關係?

接著,他們向正在忙活那起縱火兇殺案的羅貴福彙報了上述情況,提出了下一步工作的設想:循著邱菊花外出時去了哪裡、跟什麼人見面等進行調查。羅貴福表示贊同,說你們只管大膽去做,有什麼困難跟我說,萬一出了婁子也由我來承擔責任。

可是,梁興道、朱古石還沒開始進行新的調查,突然發生了意外!


六、疑犯失蹤

7月1日,專案組接到戶籍警陳黎明的電話,告知了一個使梁興道、朱古石吃驚的消息:普心照去派出所報告,稱其妻邱菊花失蹤!

梁興道、朱古石當即趕到派出所,普心照在那裡等著他們。此刻普心照滿臉愁雲,聲音也有點兒沙啞,他告訴刑警,前天下午兩點左右,邱菊花外出就再也沒有回來。以往妻子外出總要關照普心照一聲的,可這次她沒有吭聲,從裡間出來後穿過外間診室只管往外走。當時普郎中正凝神給一老年患者診脈,直到邱菊花走出門,方才站起來追到門外衝著邱菊花的背影問她去哪裡。邱菊花頭也不回地說:“我去看看媽媽!”——當年昆明頗有名氣的邱氏竹木行的老闆早已去世,竹木行也已易手轉到了別人名下,其妻這年七十四歲,和邱菊花的哥哥一家住在一起,邱菊花每月都要去看老媽一兩次。現在她照例去孃家,普郎中也就沒再說什麼,回屋繼續給病人開方子。

當晚,邱菊花沒有回家。普心照倒也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以前也時不時有過這種情況,比如正好碰上老岳母有個頭疼腦熱的,女兒放心不下,就留下過夜了。次日,普心照上午仍在診所坐堂問診,下午應中醫業公會約請,前往城隍廟義診,怕妻子回家見不到他擔心,就留了張條子壓在外間診室的桌上。傍晚義診結束後,他應一位同是中醫業公會理事的老郎中金先生之邀,參加了其為即將移居香港的兒子而設的告別筵席,回家已是晚上八點。發現邱菊花還沒回家,普郎中有點兒擔心了。

以普心照的性格,本應立刻去岳母家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可他喝多了酒,從飯館出來腳步踉蹌,還是金先生叫了三輪車把他送回來的。此刻他頭暈腦脹,實在力不從心。於是他上樓進了臥室,連衣服也沒脫,倒在床上便睡。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亮,邱菊花還沒回家。普心照洗了把臉,連早飯也沒吃就心急火燎地奔岳母家去看究竟。到得那裡,岳母、大舅子夫婦告訴他邱菊花前天下午來過,坐了片刻,說還有事兒就告辭了。這下,一向頗有主意的普郎中慌神了,急讓大舅子夫婦張羅叫人去其他親戚家詢問,自己奔派出所來報告。

當下,梁興道、朱古石便隨普心照返回雙蓮巷,進門方才坐定,先前那七八個分頭去打聽邱菊花下落的親戚陸陸續續來報迴音了,都說沒有人知道邱菊花的去向!

這樣,這件事就值得重視了。刑警問普心照,前天邱菊花出門時穿了什麼衣服,是空手還是拿了坤包,裝束上是否跟平時有什麼兩樣。普心照還真是大意,或者說當時他的心思都放在問診上,根本沒有留意,一時說不上來。幸好那個患者就是雙蓮巷的居民,戶籍警陳黎明把陪同患者來看病的兩個家屬以及當時在診所閒坐著跟普郎中侃大山的另兩位鄰居請來,一番詢問,得知邱菊花前天下午出去時穿著一件淺綠色帶淡黃小花的長袖襯衫和黑色中裙,腳穿咖啡色牛皮涼鞋,都是九成新的,手裡沒拿任何東西。羅貴福問普心照,這套裝束跟平時她在家時的穿著有沒有不同。普心照說這是她出門做客時穿的衣服,平時在家穿的都是些舊衣衫。

刑警又去了邱菊花的孃家,向憂心忡忡的邱母和邱菊花的兄嫂等了解相關情況,得知邱菊花確實是穿了那麼一套衣裙去的孃家,還給老媽帶去了兩盒藕粉。邱菊花的嫂子告訴刑警,邱菊花每月都要去看母親一兩次,都是專門探望,有時帶禮物,有時給母親一些零錢,沒有定規。要說有什麼特別的,那就是以前她來探望母親時穿著不大講究,除非逢年過節,一般都是穿家常衣服過來的,但最近一年多好像講究打扮了,昆明尚未解放那段時間,她還時常抹法國香水。前天她過來時,神情似乎也跟平時不同,看上去有點兒委靡不振,說話聲音也沒平時那麼響。嫂子還以為她不適,關心地問了問。她說沒什麼,可能是晚上沒睡好。

梁興道、朱古石返回分局後,馬上把邱菊花失蹤這一情況向羅貴福報告。羅貴福正為那起縱火兇殺案忙得不可開交,聽了梁、朱的彙報,抽空和梁、朱一起對這一新情況進行了分析。邱菊花的失蹤究竟是察覺到公安局正在調查她因而畏罪潛逃呢,還是某種偶然情況導致她因故不歸?眾人討論下來,認為前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之前刑警在雙蓮巷對普心照、邱菊花夫婦進行外圍調查時曾接觸過多名群眾,儘管向每個人都關照過要保密,但是畢竟人多嘴雜,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和想法,沒準兒有人不以為然,隨口就洩露出去了。邱菊花聽說後,馬上意識到不妙,就選擇了畏罪潛逃。

正說到達當兒的時候,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證實了這個估測。邱菊花在雙蓮巷是個很引人注目的角色,這樣一個角色的失蹤當然是雙蓮巷的一樁特大新聞,居民們自然議論紛紛。戶籍警陳黎明是個留用警察,性格穩重,一向小心翼翼。他以前在舊警察局曾幹過一陣刑警,因為跟頭頭兒關係不睦被打發到下面的警署跑腿,昆明解放後警署改組為派出所,他被留用,還是跑腿。他之前參加了對普心照、邱菊花夫婦的外圍調查,因此是知道竊槍案的偵查思路的。邱菊花失蹤後,他尋思八成是接受過調查的群眾中有人洩露了情況,就去居委會找主任和治保委員談了這事,說最好由居委會出面悄悄調查一下。居委會幹部分頭找了那些接受過外圍調查的群眾,終於找到了洩露消息的人。

那是兩個大嬸,前天午前忙完了午飯,閒著沒事在巷子裡溜達。平時兩人關係不錯,無話不說,溜達時正好碰到,於是一個便壓低了嗓音對另一個說公安局正在調查邱菊花,另一個頓時來了勁兒,悄聲說人家也找我啦……正說到這裡的時候,冷不防拐彎處邱菊花拎著個瓶子去打醬油,兩人連忙剎車,跟邱菊花打了個招呼就各自回家了。

陳黎明辦事認真,特地去問了那兩個大嬸,還讓她們帶自己去閒聊的現場實地測試了一下,在拐彎處是能夠聽見她們兩人說話的,於是認定邱菊花已經知曉公安局正在調查她。

這時,縱火兇殺案專案組打來電話,請羅貴福去參加案情分析會。羅貴福臨走前說:“老朱、小梁,你倆還得繼續辛苦,接著往下調查,具體怎麼查,老朱有經驗。還是那句話,大膽去做,有困難跟我說,有事兒我擔待。”

朱古石、梁興道又議了議,決定去找普心照了解邱菊花平時的情況。兩人再赴雙蓮巷,卻撲了個空,普心照不在家,他叫了幾個朋友繼續尋找妻子去了。

考慮到普郎中肯定心急如焚,刑警生怕次日又碰不上,第二天一大早,在雙蓮巷的居民還沒吃早飯的時候粱、朱二人就到了。一看普心照一臉倦色兩眼血絲,刑警便知其尋找老婆毫無收穫。果然,普心照主動說起,昨天他發動七八個朋友找遍了所有妻子可能會去的地方,都沒有發現其蹤跡,今天準備繼續尋找。刑警說明來意,普心照便說了說自己與邱菊花婚後的情況——

這些年夫妻倆的小日子過得還不錯。丈夫有一份固定職業,他的醫術雖然平平,但為人夠朋友講義氣,有些小名氣,上門求醫的患者還是不少,收入屬於中等水平,而且兩人未生子女,所以這份收入就足夠他們過一份滋潤日子了。由於經濟上沒有困難,兩口子也沒啥事兒值得爭吵的。邱菊花沒啥朋友,除了兩家的親戚互相走動走動,她也不跟除鄰里以外的對象來往。普心照實在想不出妻子失蹤的理由,他甚至懷疑會不會是因為他向公安局寫了檢舉信,隔壁老祝為了報復,找他的江湖兄弟把邱菊花綁架了。

說到這兒,普心照突然問刑警,他檢舉祝老闆私藏槍支彈藥之事怎麼查到現在還不見動靜。老朱說那件事我們還在調查,一旦查明真相,肯定會給檢舉人一個答覆的,如果檢舉情況屬實,普先生還會受到獎勵呢!接著,老朱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到邱菊花最近情緒是否有異樣上,普心照立刻予以否定。這一點顯然跟邱菊花娘家人反映的情況截然不同。

應刑警的要求,普心照帶他們查看了家裡的各個屋子。據普心照介紹,邱菊花大前天出門時不但沒帶日常洗漱用品、替換衣服,甚至連抽斗裡放著的夫妻倆應付日常支出的備用款也沒動。由此可見,那天邱菊花是準備去孃家看看老母親後就回家的。

梁興道、朱古石回到分局,內勤正找他們。原來分局決定調整辦公室,專案組使用的樓梯間改為刑偵隊的倉庫,他們要搬到另一間屋子去。那時講究艱苦樸素,社會上也沒有什麼搬家公司可供使喚,別說辦公室了,就是整個機關搬遷也是幹部自己動手,最多叫輛人力車來回運東西,好似螞蟻搬家。因此,專案組的寫字檯、文件櫃什麼的都得梁、朱二位自己辛苦。沒想到,這一折騰,竟然讓梁興道發現了邱菊花確實與竊槍案有涉的物證——那個放槍支彈藥的小皮箱。

這個箱子從舊貨店拿來後,因為沒有結案,就存放在專案組的文件櫃裡。現在,梁興道把櫃子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拿到箱子時,無意間發現箱子正面左側下方的白銅包角上有一處劃痕。他把這處劃痕指給朱古石看,老刑警說這可能是箱子從高處落到地面時留下的痕跡。

梁興道眼前突然一亮,說是不是邱菊花竊得這個箱子後,擔心提著這麼顯眼的物件出門會引起鄰居的注意,就隔著牆把箱子扔到了自家院子裡,正好磕到了石頭上?朱古石聽著連連點頭,說小夥子你還真是一塊幹刑警的好料啊,有這個可能!要不我們現在就去普家看看,我記得他家院子的地面是用石板鋪的,也只有石板地才能把箱子的銅角撞出這樣的痕跡來,估計石板上也會留有痕跡。

兩人再次去了雙蓮巷,一路上還擔心普心照出門去尋邱菊花,家裡沒人。到得那裡一看,普氏診所的門開著,普郎中正坐在外間診室替人看病呢。原來普郎中是打算吃過早飯就去尋找邱菊花的,不料出門下臺階時右腳給崴了一下,腳踝骨劇痛,不能著地。鄰居見了,趕緊去把70號的骨科醫生白天壽請來。白大夫是西醫骨科,供職於一傢俬人醫院,有二十多年臨床經驗,給普心照作了一番檢查後,說應該沒有骨折,估計是傷了筋。普心照鬆了口氣,但他的原計劃卻沒法實施了,只好留在診所裡。

普心照人緣好,診所開著,便有人登門求醫,普郎中也就和平時一樣診脈開方了。當下,刑警便說要去院裡看看,普心照不疑有他,說你們自己去吧,恕敝人不能奉陪了。

梁興道、朱古石檢查了靠近嚴家院牆一側的地面,石板地上果然有一處新鮮的磕痕,一眼就可以分辨出那是被重物砸出來的。至此,刑警終於弄清楚了邱菊花的作案過程——先用事先準備好的鑰匙打開嚴家的門進入現場,偷走那個裝著槍支彈藥的小皮箱,怕提著從嚴家出去會被人看見,就隔牆扔進了自家院子。然後,她回到自家院裡,把箱子拎進屋子,用螺絲刀之類的金屬工具拗斷箱子上的鎖釦,取出裡面的手槍和子彈,再趁人不注意把空箱子扔進了巷子裡的垃圾箱。

那麼,從皮箱裡取出的槍支、子彈又會藏在哪裡呢?邱菊花是一個比較講究清潔衛生的全職太太,不像有些家庭婦女那樣喜歡收藏一些可能永遠都不會用得上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她家裡每間屋子包括廚房的擺設都很簡單。梁、朱二人一番檢查下來,認為邱菊花不可能把贓物藏在櫥櫃、抽斗、床下等處——容易被普郎中發現(這時刑警已經基本排除了普郎中參與竊槍案的可能)。還剩下什麼地方呢?灶膛和地下。灶膛的可能性可以排除——那是一天三次在使用的,柴火一燒,子彈受熱後會爆炸,那就是自討沒趣了。那就只有地下了,可是刑警裡裡外外查看下來,屋裡地面上並無被挖掘過的痕跡,院子地面上石板之間的縫隙裡都有小草和青苔,也沒有撬開過的跡象。

如果贓物不在屋裡,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邱菊花盜竊得手後,隨即把贓物轉移了。據刑警之前調查到的情況,案發時段雙蓮巷除了115號陳三福家之外沒發現來過外人,也沒人反映邱菊花提著包裹或提兜之類的物件(六支手槍和六百發子彈,體積不會太小)在巷子裡出現過,因此可以推斷,有人在附近接應,拿走了贓物。

順著這一判斷繼續往下分析,結合邱菊花察覺到公安已經注意到自己後突然失蹤,梁興道頓時一個激靈,說老朱你看邱菊花會不會已經讓人滅口了?朱古石的觀點是不一定,也許她不過是逃到哪裡避避風頭,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被滅口的可能。

刑警回到外間診室,病人已經離開了,普郎中正和兩個照料他的鄰居聊天。老朱請鄰居暫時迴避,跟普心照聊了一會兒,內容自然是圍繞著失蹤的邱菊花。老刑警畢竟經驗豐富,十幾分鍾後兩人告辭出門,一出雙蓮巷,朱古石就低聲對梁興道說:“我們可能已經發現了線索……”


七、真相大白

普郎中應刑警的要求聊了妻子以往的一些瑣事,梁興道聽著,除了感到瑣碎外一無所獲,可朱古石卻從中捕捉到了一個被普心照一帶而過的情況:大約一年半前,邱菊花曾參加了同學聚會。

朱古石頭腦中那根敏感的神經被觸動,他忽然想到,以前一直沒發現邱菊花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社會關係,但從其涉案情況來判斷,她的背後應該是有人指使的。那個指使她的人會不會就是她二十多年前的某個老同學呢?也許,邱菊花跟那人的溝通,就是從那次同學會開始的?

回到分局,梁興道、朱古石發現羅貴福竟然一臉輕鬆地坐在剛剛整理好的辦公室裡。原來,那起縱火兇殺案已經破獲,周克庸讓羅貴福回來繼續主持竊槍案的偵查。羅貴福聽朱古石一說同學會的事兒,立馬錶示贊同:“老朱的判斷可能對頭!”

為什麼呢?因為羅貴福想起一天前梁、朱彙報調查情況時提到過,邱菊花的孃家人反映了一個細節:邱菊花以前回孃家不怎麼講究穿著,有時甚至就穿著在雙蓮巷家中的日常衣服,可一年多前她開始講究了。而同學聚會是一年半前,這兩個時間節點是否過於巧合了?邱菊花是不是在那次同學聚會中和某個以前有過感覺的男生久別重逢,從而開始交往?人一旦陷入感情漩渦,智商往往會大打折扣。邱菊花很有可能向那個老同學透露了鄰居祝修玉私藏槍支彈藥的事情。而那個老同學正迫切需要獲得武器,於是就說服邱菊花冒險作案。

當晚七時許,專案組三刑警前往邱菊花娘家打聽那次同學聚會的情況。可是,孃家人卻說不上來,因為邱菊花事前事後都沒跟他們中的任何人說起過。那麼,孃家人是怎麼知道的呢?這個,孃家人倒說得上來:一個姓沈的小學同學曾上門向邱菊花之母打聽邱菊花現在的住址,說是要舉行一次同學聚會。

這樣,總算打聽到了一個知情人。不過,孃家人並不知道那個沈姓同學目前的住址,只知此人原先住在附近的土地店對面,後來搬走了。

次日,刑警前往土地廟一帶打聽,費時半日,總算打聽到沈某現在是大鐘寺“升富醬園”的老闆。

大鐘寺位於第四區,屬於昆明市公安局第四分局的管轄範圍,刑警在自己的地盤上,辦事自然順暢。他們很快就查到了這位沈老闆的基本情況。沈老闆叫沈繼忠,家裡自清同治年間就開醬園,傳到沈繼忠手裡已是第五代了。沈繼忠接班時年方十八,正讀初中二年級,因父親突發急病猝死,醬園這副擔子就壓到了他這個家中唯一的男丁肩上,只好輟學經商,至今已有二十餘年。“升富醬園”是老字號,自有一批老主顧認其牌子,只要按照祖上傳下來的規矩經營,就能正常維持下去。沈繼忠生性老實本分,把醬園經營得還不錯。抗戰時,別的行業大多蕭條,他的生意倒越來越好,因為軍隊從他這裡定購了大量醬菜、辣醬、鹹鴨蛋、豆腐乳等以備野戰行軍的需要。沈繼忠沒有參加過任何黨派、組織,也沒聽說與黑道有什麼交往。

刑警馬上去醬園拜訪沈老闆,瞭解到了那次同學聚會的來龍去脈。

沈繼忠和邱菊花是小學同班同學,又一起考入了初中,不過進了初中後就不在一個班級了,他讀到初二輟學做老闆後,就跟邱菊花等同學中斷了聯繫。一晃二十餘年過去,忽一日,沈繼忠意外收到了一封海外來信。這封信似乎有點兒來頭,竟不是郵局送來,而是國民黨昆明市警察局指派一名警察特地登門送來的,信封的落款處印著一排英文字母,沈繼忠不識洋文,那個送信的警察說是“美國海軍部”。沈繼忠疑疑惑地抽出信箋一看,原來是小學時的一個同班女生魯錦蘭寫來的。

魯錦蘭出身於牧師家庭,其父親是四川人,早年留學美國攻讀神學,後受派來昆明從事基督教傳教工作,其職業是牧師。牧師是可以娶妻生子的,魯牧師就在昆明娶了一個基督教家庭的女兒為妻,不久就生下了魯錦蘭。魯錦蘭是在普通小學上的學,跟沈繼忠、邱菊花同班。小學畢業後,魯牧師奉調離滇,家眷隨同前往,從此就與沈繼忠等同學失去了聯繫。

這封信裡,魯錦蘭寫了她離開昆明後的情況,先是去了南京,兩年後轉赴上海,很快又隨父去了美國。她考上了紐約的一所醫科大學,畢業後做了一名內科醫生。二十六歲那年,她嫁給了美國男子羅伯斯。羅伯斯當時是海軍中尉,現已是美國海軍部的上校。魯錦蘭說自己如今年過四十,思念故鄉,故擬回出生地昆明一遊,和小學同學歡聚。但她不知時隔多年是否還能聯繫上當年的那些同學,就想先寫信過來詢問。

她沒有任何一位同學的聯繫方式,偶然想起二戰結束時丈夫曾給她帶回過幾樣昆明醬園生產的腐乳、醬菜,那是軍需品,按照戰時規定,每件產品上都貼著生產該產品的商家字號,其中有一件註明“由昆明升富醬園製造”。這時她才想起,當初上小學時有一男生被同學們稱為“醬小開”——意即“醬園小開”,依稀記得那位同學名叫沈繼忠,他家開的醬園名號叫“升富”。現在要跟老同學取得聯繫,看來只有找這個沈繼忠了。魯錦蘭不敢肯定沈繼忠家現在是否還開著“升富醬園”,就把寫給沈繼忠的這封信封於另一封寫給昆明市警察局的函件中,向警察局說明情況,如果“升富醬園”還是沈家在經營的話,就請幫忙轉交。

考慮到中國當時的政局不穩,社會治安也一團糟,魯錦蘭有點兒擔心把信寄丟了。丈夫給她出了個主意,由他通過海軍部把這封函件寄往南京的美國駐華使館,請使館設法轉往昆明市警察局。於是,這封信函經過一番長途旅行,終於寄到了沈繼忠的手中。沈繼忠立刻給魯錦蘭回信,說他將會盡最大的努力召集老同學。然後,沈繼忠就開始聯絡了。他們班當初有四十多人,時隔二十幾年,互相之間大多斷了聯繫。他經過多方打聽,還出錢在報上刊登了啟事,最後總算聯繫到十七人。

1949年元旦後,魯錦蘭風塵僕僕抵達昆明。由於其身份特殊,而且羅伯斯上校已經跟他上軍校時的同學、時任美國使館武官的格魯克上校打過招呼,格魯克以美國使館的名義給國民黨昆明市政府發了電報,要求保護魯錦蘭的人身安全,所以警察局派員提供其在滇期間的全程保護,市政府負責安排食宿。但魯錦蘭謝絕了這些安排。她在昆明已經沒有親戚,就下榻於“升富醬園”,沈繼忠請聯繫上的那些老同學中的七名女生輪流陪伴她。

魯錦蘭在昆明逗留了八天,其間同學聚會了三次,一次是沈繼忠出面在“松風樓”設宴為她接風洗塵,一次是魯錦蘭出面在滇池包了條大遊船全日盪舟,第三次是在滇的同學湊份子在省府招待所食堂為魯錦蘭餞行。1949年1月11日,十七位老同學在機場與魯錦蘭灑淚而別。其後,沈繼忠因為忙於生意,再也沒跟包括邱菊花在內的那些老同學有過來往。半年多前,也就是昆明解放不久的一天下午,他外出辦事時在大街上偶遇一位當年的女同學,對方告訴他有個男同學被人民政府逮捕了,聽說是“軍統”的秘密情報員什麼的。

應刑警的要求,沈繼忠開列了除他自己以及邱菊花之外那十五名同學的名單和住址,有工作的還寫明瞭供職單位。專案組往下的工作,就是對這十五人逐個進行調查。這項工作進行了整整五天,總算把包括那個被逮捕的嫌疑特務分子(後查明是搞錯了對象,無罪釋放了)在內的六女九男都一一查了一遍。奇怪的是,十五人中竟然沒有一個人最近曾跟邱菊花有過來往,而且也沒有一個人在6月25日雙蓮巷發生竊槍案時有與邱菊花串通作案的時間;另外,除了那個被作為特務嫌疑分子逮捕的男同學,其餘人都和沈繼忠一樣,沒有任何歷史問題,都是良民。

案子查到這裡,偵查員們有點兒無從下手了。羅貴福跟梁興道嘀咕,這事兒分析時說得頭頭是道,怎麼查了幾天卻是這樣一個結果呢?梁興道說分析應該沒錯,也許是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朱古石也附和,說小梁說得有道理,要不我們再查查看?

正說到這裡,周副局長把羅貴福喚去,要聽他彙報竊槍案的偵查進展情況。一會兒,羅貴福回來了,他告訴粱、朱說,周副局長贊同我們剛才的觀點,從明天起,我們重新進行調查。不過,不再採取個別走訪分頭交談的方式了,乾脆把他們聚在一起開個座談會,既節省時間,又能使他們互相啟發,也許能回憶出一些跟邱菊花相關的情節。

7月10日,竊槍案發生的第十六天,沈繼忠等十六名當年的小學同學被專案組召集到分局附近的一所小學,一起開了個座談會。不過,會上發言的人並不多,說的也無非是對邱菊花的印象,而不是刑警所期望的關於她涉案的蛛絲馬跡。這個會開了兩個小時,散會後,三刑警正把與會者喝空的汽水瓶收攏起來準備拿到店家去退,一個姓丁的女性與會者忽然去而復歸,向刑警反映了一個因心存顧慮沒敢在會上吐露的情況:她曾看見邱菊花和另一當年的男同學金晶煌像熱戀中的男女那樣手挽手步入一家電影院。

刑警聞言竊喜,這正是他們所期待的線索。向丁女士詳細詢問過一應情況後,刑警們認為這個金晶煌還真有些可疑。之前對金晶煌的調查中,他對刑警說自己自從去年初參加老同學聚會後,再也沒見過邱菊花。可是,人家明明看見你小子跟邱菊花親親熱熱地一起進了電影院!你如果心裡沒有鬼,又何必向刑警隱瞞這個情節呢?刑警同每個對象談話時,曾反覆闡明瞭公安機關對幾個容易引起顧慮的情況的態度,其中之一就是男女私情,刑警保證不干預與本案無關的非犯罪行為,比如跟邱菊花有私情之類。試想,政府目前尚允許妓院存在,怎麼會禁止男女私下交往?

專案組遂對金晶煌進行重點調查。金晶煌出身資本家家庭,從小就過著優裕生活,不過,步入中年後的情況卻並不如意——不但父母雙雙病故,連妻兒都不在人世了。那是五年前發生於昆明郊外的一起嚴重交通事故,一輛軍用卡車跟迎面駛來的從昆明開往陸良的公交客車相撞,客車被撞翻,十四名乘客當場死亡,其中就有金晶煌的妻子和一對子女,兩個孩子是跟著母親去陸良外婆家過暑假的。

金晶煌當時供職於國民黨昆明市政府,是庶務科的一名科員。之前他的工作表現就不盡如人意,每年考評總是“中等偏下”,出了這等大事更是精神恍惚,哪裡還做得好庶務科的那些繁瑣雜事?於是,這年年終,他被上頭以“抗戰勝利,奉令裁減”為由辭退了。金晶煌大怒之下,去報館要求刊登聲明退出國民黨遭到拒絕,藉著酒勁對報館搞了一下規模較小的打砸,被警察局拘留。一個月後釋放,去親戚開的一家貿易公司幫忙,一直幹到現在。

粱興道悄悄跟羅貴福嘀咕,這主兒會不會是國民黨潛伏特務啊,那一套玩意兒都是事先策劃好的?羅貴福斷然否定,說1945年底的時候國民黨的勢力如日中天,哪裡料得到之後會一敗塗地被趕到臺灣去,用得著安排人潛伏嗎?

特務嫌疑可以排除,但槍案的嫌疑卻似乎有點兒沾邊:調查中刑警獲悉,金晶煌確實跟邱菊花有染,是從1949年元月那次同學聚會後開始的,邱菊花每月大約兩三次去其供職的公司或者單獨居住的宅子。

7月13日傍晚,金晶煌在下班回家途中被刑警攔下帶往分局。訊問之下,金晶煌承認跟邱菊花有染,因為他倆有“染上”的基礎。早在初中時,他倆就偷偷飛過傳情條子,邱菊花去上海讀美專後,兩人開始通信,不過沒多久邱菊花就因病退學了。金晶煌聽說邱菊花患了癆病,立刻瀟灑轉身,卿卿我我、情情愛愛之類,統統煙消雲散。從此,金晶煌的腦子裡就抹去了邱菊花這個名字——那年代,生癆病十有八九活不過十年,她應該早已遠行了。所以,同學聚會上邱菊花冷不防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而邱菊花呢,就是一個鬼影了。有了這層基礎,兩個四十餘歲的男女重新續舊情自然比較容易。

刑警還沒問到槍案時,金晶煌所說的一個情節就使他們隱隱覺得眼前這主兒身上可能沒戲。金晶煌說,三個月前他和邱菊花中斷了來往。為什麼呢?因為發生了口角,他不願跟邱菊花再接觸下去了。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正好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比他小十歲的寡婦,兩人的關係迅速升溫,目前已經進入了籌劃舉辦婚禮的階段。

到這當兒,刑警真的沒轍了。金晶煌不會涉案,因為像他這樣一個角色,缺乏作案動機。別說費老大勁兒拐彎抹角指使邱菊花去竊槍彈了,只怕就是現成的槍彈白送給他他也不會收。他要這幹嗎?自己不會用,況且公安還查得緊,這不是自找麻煩嗎?拿出去換點兒錢鈔,可他又不缺錢花。不過,刑警還是讓他詳細回憶了竊槍案發生的6月25日和邱菊花失蹤的29日那兩天的活動情況。金晶煌說那幾天的事很好記,6月25日他和連襟——就是公司老闆——去永定鎮(富民縣府所在地,當時屬武定專署,1958年劃歸昆明市)跟客戶結賬去了,住了一夜回來的。6月29日是他妻子兒女的祭日,每年他都會提前半月吃素,從6月28日晚上直到6月30日上午都在圓通寺燒香誦經,一連四年,圓通寺的僧人都認識他了。

這就是說,金晶煌沒有作案時間。當然,這還需要予以核實。不過,專案組並未來得及核實,因為看多了中外偵探小說的梁興道腦子裡突然靈光閃現,也顧不上跟羅貴福、朱古石交換意見,喚住了已獲准離開正準備走出屋子的金晶煌:“三個月前你跟邱菊花為啥事發生口角?”

就是這一問,終於打開了迷宮之門!

金晶煌說那天他請一位朋友下飯館吃飯,行前正好邱菊花去他供職的公司,自然一併前往。菜是金晶煌點的,一共要了四個,還有一瓶酒。邱菊花初時情緒正常,和他們談笑風生。可是,等跑堂把菜餚上齊後,她卻沉下瞼一聲不吭了。試想,接待客人時出現了這一幕,金晶煌是何等尷尬。那麼,邱菊花為何突然變臉呢?

原來,她曾跟金晶煌在這家館子用過餐,對招牌菜“芙蓉肉片”讚不絕口,在情人面前還撒嬌似的說以後來這家飯館時,別忘了還要點這道菜。金晶煌當時隨口答應,可是過後就忘在腦後了。邱菊花卻是念念不忘,今天來這家餐館就是她提議的。金晶煌點菜時她正和恰巧也來飯館用餐的一個孃家老鄰居相遇,說了一會兒話,料想情人肯定會把她的話奉為聖旨,所以並未提醒。哪知待到菜上齊,並無“芙蓉肉片”,於是就發作了。

邱菊花摔臉後,還抱著金晶煌能“及時醒悟”的念頭,指望他趕緊彌補失誤,喚過跑堂加點“芙蓉肉片”就是,哪知金晶煌只顧跟朋友喝酒聊天,根本沒答理她。這個女人的修養功夫是在及格線以下的,當下就對金晶煌厲聲指責。兩人口角數輪,邱菊花起身拂袖而去,被客人扯回好言相勸,讓跑堂的加上“芙蓉肉片”。不過,這頓飯吃得如何,可想而知。飯局結束,邱菊花一聲不吭拔腿就走,金晶煌那朋友見邱菊花是這等性子,擔心發生意外,說我們送她一程吧。金晶煌正在火頭上,堅決拒絕,那朋友便追上去代他把邱菊花送回了雙蓮巷。從此,金晶煌、邱菊花就再也沒通過信息。

三刑警聽金晶煌這麼一說,不約而同想到了一種可能:邱菊花會不會跟金晶煌那位朋友勾搭上了?於是便向金晶煌瞭解那位朋友的情況。

那位朋友名叫龍跡生,系貴州興義人氏,與金晶煌的母親是同鄉,還沾著點兒親。他雖然跟金晶煌同齡,但按輩分說應是金晶煌的表舅。金晶煌從兩歲到八歲是在興義外婆家過的,與龍跡生是一對玩耍夥伴。後來,金晶煌回到昆明的父母身邊,兩人分別在昆明、興義上學。龍跡生猶自念著跟金晶煌的友情,頭年夏天放暑假時,這個九歲孩童竟然瞞著家人,用平時積蓄下的壓歲錢作為旅費,獨自完成了興義到昆明的跨省之旅。須知那還是1919年,興義與昆明之間的長途汽車尚未開通哩。之後,家裡只好每年派人或者委託順路親友送他來昆明度假,繼續與金晶煌搭伴遊戲。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他初中畢業。

龍跡生讀完初中後,又作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決定:不考包括軍校在內的任何學校,也不想謀一份對於一個初中畢業生來說很容易獲得的體面職業,而是投奔第九路軍當了一名普通士兵。龍跡生會武術,對近身格鬥頗為擅長,被總指揮周西成看中,調往司令部衛隊。次年,周西成率部與滇軍作戰時中流彈身亡,護衛人員恐被追究保護不力之責,開小差者甚多,其中就包括龍跡生。龍跡生從此斷絕了從軍的念頭,後來兵源緊張時,為躲避抽壯丁逃往他鄉多年。之後的情況,金晶煌就不清楚了,他再沒見過這個夥伴,直到這次(1950年4月初)龍跡生忽然登門。

龍跡生告訴金晶煌說他想在昆明謀發展。金晶煌還記著兩人以前的那份情義,主動提出為其介紹工作。龍跡生婉言謝絕,說他對昆明很熟悉,自己四處轉轉肯定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果然,龍跡生只在外面轉了三四天,就在“致順油坊”謀得了一個賬房職位,穿上長衫像模像樣地做起了會計。

刑警隨即通過管段派出所對“致順油坊”新來的賬房先生進行調查,出乎意料的是,油坊老闆說賬房先生名叫徐企成,也不是貴州興義人氏,而是本省楚雄人,他拿出的證明就是楚雄方面的派出所出具的;至於其他情況,老闆說不清楚,不過,有一個貌似邱菊花的女子倒是來過油坊不少次。

羅貴福說:“行了!這傢伙肯定有問題,先抓了再說!”

鑑於龍跡生精通擒拿格鬥,專案組不敢大意,報請分局借調了一個班的解放軍前往協助逮捕。不過,龍跡生並未反抗,進了分局後猶自一副蒙受冤屈的良民樣子。直到從油坊後院挖出了埋藏的被竊槍彈,他還是搖頭稱“不知道”,甚至還“懇切”地建議提取他的指紋進行比對。至於邱菊花,他說有過來往,但最近沒有看到過。

專案組一連審了三天,龍跡生依舊什麼也不肯吐露。周克庸副局長指派另一路人對油坊裡裡外外進行了大搜查,沒有發現邱菊花被害的跡象。

第四天,昆明市公安局收到楚雄專區公安處的一封電報,稱有群眾報告曾在當地橫行多年的慣匪“七把刀”鍾開天以賬房先生的身份隱藏於昆明的某個字號,要求昆明方面協助調查。市局領導已經接到了竊槍案疑犯龍跡生落網的報告,當下斷定“徐企成”——龍跡生應該就是“七把刀”。

專案組再次提審龍跡生,開出監房後二話不說先給他砸上腳鐐。進了訊問室,又給他讀了楚雄公安處的電報。龍跡生這才承認他就是慣匪“七把刀”,而槍彈上的指紋檢驗也有了結果——他擦拭得過於草率,有一處留下了痕跡,由此證實其確實涉案。

龍跡生供述,其在抗戰前夕流竄到楚雄,加入了當地一股土匪,由於他會飛刀,所以報了個名號叫“七把刀”。自此十餘年間,“七把刀”多次作案,綁票、殺人、搶劫、強姦,惡貫滿盈。1948年,龍跡生“金盆洗手”,改名徐企成,買通警察局落戶楚雄市,深居簡出。不過楚雄解放後,還是被公安機關識破,抓捕時拒捕逃脫。

逃到昆明後,他準備停留一段時間,再設法逃亡境外。金晶煌請他在“芙蓉館”吃飯時認識了邱菊花,由於他相貌堂堂,舉止得體,再加上甜言蜜語,很快就把邱菊花勾搭到手。5月上旬的一天,龍跡生在與邱菊花聊天時得知其鄰居祝修玉藏有槍彈,便授意邱菊花設法竊取。邱菊花於偷竊完全不在行,龍跡生便反覆問明地形和嚴家人的活動規律,策劃了作案計劃。本來早就可以行動了,只是邱菊花一直沒有獲取嚴家鑰匙的機會,只好等待。終於有一天,區裡通知居民注射卡介苗。那是需要脫下外套的,邱菊花便借給嚴蔚雯拿衣服的機會拓取了鑰匙印模。龍跡生據印模自制了鑰匙,交邱菊花尋找機會下手。6月25日,邱菊花終於得手。誠如專案組所分析的,她得手後立刻把槍彈交給姘夫了。

可是,龍跡生說邱菊花自此再也沒跟他見過面,更否認殺害了她。邱菊花的失蹤就此永遠成了一個謎。

龍跡生被押解回楚雄,幹1950年11月上旬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本文原出處為《啄木鳥》-塵封檔案】

《啄木鳥》雜誌創刊於1980年,由茅盾先生提寫刊名,是中國公安系統惟一大型公安法制文學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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