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父亲

远去的父亲

远去的父亲/魏千乙

父亲走了


检查出父亲已是胃癌晚期的前一天,七十六岁的父亲还在山路上往家里担胡麻。

还不到二十天,刚强的父亲已经骨瘦如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父亲和我爷爷一样,也知道自己的死期。他说他要在七月二十八日这个吉利的日子去另一个世界去侍奉我爷爷。按照父亲的吩咐,大姐和二姐用温水擦洗了父亲的全身,小心细致地给父亲穿上了事先精心缝制的生前必须穿上身的最后一身衣服。我们当地人把这身衣服叫“老衣”,在老人弥留之际必须要穿在身上。穿着老衣咽下最后一口气,儿女也算是尽到了孝心。如果有所闪失在临死前穿不上老衣,那就意味着老人光着身子去了另一个世界。父亲辛劳一生,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用母亲纺织的粗布缝制的衣衫一穿就是几十年,这身华丽的绸缎老衣穿在父亲身上就显得很是别扭,我知道他老人家心里也极不舒服。但在这个时候儿女们为父亲能做的只有及时穿好这身老衣了。穿上这身新的老衣,就意味着父亲将要离开阳世,去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

我爬在床边,双手抚摸着父亲冰凉的手。终生的劳动改变了这双手,也摧残了这双手。手指全都扭曲变形,无法伸直,无法并拢。这是一双一生中不曾被人相握过的手,无人问候过的手,甚至他的儿女们都不曾注视和抚慰过这双手。这大约是世上最辛苦最寂寞的手了。于这双手终生厮守的是那些锄头、镰刀、犁耙、扁担、草绳……我不知道这双手对劳动的理解和感受,但我清楚这双手从不厌恶过劳动,他或许想用这双手去摆脱这劳役般的生活,可最终还是认命于自己的苦命,一生一世都出没在劳动的深水里。我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在心里说了一声:父亲,你不容易啊。这是迟到的相握,唯一一次认真的相握,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彼此交换手温,交换问候。握在我手里的是艰辛,是寂寞,是已经将要远去的父亲。

我们姊妹围在父亲身边,静静地注视着父亲的脸,静静地看着他咽气。我在父亲身边生活了将近五十年,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看过他的面容,而此时,我凝视的却是父亲不再有表情的脸。满脸深深的皱纹,使我想起因干旱而龟裂的山地。他一生起鸡叫睡半夜辛勤劳作,没过几天安闲日子,父亲和土地的命运,此时全都重叠在这张脸上。

父亲死了,他住的房子也就变成了灵堂。人们把父亲的遗体从床上移到了地上事先支好的一张床板上,前面放了一张长桌,长桌上摆放了香裱纸钱水果菜肴之类的供品,地上零散地铺撒了些许麦草,说是让子女跪草铺以示孝心。其实,我们的哀悼更多的只不过是一种风俗和形式,做做样子让别人看而已。正因为父亲有七个儿女,才使他有了拥抱苦难和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在那么困苦的年代我们姊妹全都能活了下来,并且都成家立业,生活还过得去。而父亲生前含辛茹苦,自食其力,也没有沾上子女们带来的多少福气。当父亲倒在床上等待生命渐渐离开自己的日子里,我从父亲忧伤的眼神中,感到他已经在哀悼自己,哀悼自己艰难的一生。在他生前,父亲早已对自己做了最沉痛的哀悼。

父亲脸上被罩上的一张白纸将他和他的子女永远地隔离在了两个世界。


父亲是一个失败的读书人


在村子里,他这个年龄段的人只有父亲上过县上的国立中学。祖上留下的碉堡一样的老宅子,说明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殷实的家可以供他读书。我的爷爷在当地是个很有名的针灸师和木器制作的能工巧匠,他让他的三个儿子按其所好去经营自己的人生。老大务农习武,老二学做手艺活,老三读书博取功名。

我的父亲虽然读完了以《国语》《算学》为主要教材的国立中学,这在当时的社会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他说起四书五经、历史典故滔滔不绝,写得一手潇洒自如的毛笔字,可最终还是没能吃上读书的饭。他和他的父亲以读书博取功名的理想最终被庸碌的尘埃一层层覆盖,渐渐被命运的苦风凄雨淹没了。

要说父亲是读书人,我记忆深处保存着两个画面。

记得很清楚的是,父母一大早就领着哥哥姐姐们出门去干活了,把我锁在家里照看小我三岁的三弟。我抱着三弟从锁着的家


门门扇上的小窟窿看外面的世界,然后就从那根壮实的榆木闩门棍上剥皮吃。口里一边嚼着榆木皮,一边背诵着父亲教我的三字经。三弟往往在我的“人之初,性本善”的吟诵声中就无精打采地睡着了。多少年来,我嚼着树皮念着三字经哄着三弟入睡的画面时不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年我才五岁。在那个吃糠咽菜饥肠辘辘的年月,我的父亲还能记着在煤油灯下教我诵读《三字经》,给我讲“鱼,我所欲也”的道理,想来真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我们姊妹七个,就我沾了父亲是读书人的光,父亲对我的启蒙教育让我终身受益。

另一个清晰的画面是,春风抹去了冬天的阴沉和悲伤,二三十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沐浴在午后的暖阳里,围坐在避风的老何家的庄墙下听父亲说书。听众中年龄最长的是我的爷爷,还有腿脚不灵便的七爷。那时我已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了,下午放学后我就急忙跑到那里去,一边帮爷爷拿坐的躺椅,一边还能听点父亲讲的故事。我看见夕阳的光辉把老何家的庄墙照的黄灿灿的,出墙的杏树枝杈上满是粉嘟嘟的杏花,花下的父亲坐在人群中央,手拿书本,口若悬河,娓娓而谈,随着书中的故事情节,他说书的语调抑扬顿挫,脸上眉色飞舞。老汉们在暖阳里斜眯着眼睛,吸溜着旱烟锅,听得津津有味,依依不舍。现在想来,在春日暖阳朗照、杏花出墙的自然闲适中一群农家老汉享受着《三侠五义》《封神演义》《聊斋》故事中的精彩,那幅画面还真是村庄历史上很难再有的一道风景。这道风景在父亲“且听下回分解”的悬念和吸引中一直会贯穿到春夏秋冬的消闲日子里。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为庄子里的老汉们痴迷地说书,是他一生中与读书有关的最得意最荣耀的一件事情。他廉价的成就感或许是对供他读书的老父亲望子成龙的一个不体面的交待,或者说在一堆黄土一堆人的偏远山村,读书和文化在十年九旱的自然条件和二人抬杠的原始农作之下只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父亲读书,仅此而已。

他是一个失败的读书人。


父亲讨过饭


严酷的自然条件和贫瘠的土地造就了一代靠讨饭度过饥荒的讨饭人,生活在黄土高原上偏远山村的我的父辈人,大都有过讨饭的经历。父亲也是讨饭队伍中的一员。

在我的生命里,我最怕农历的四月份。四月里有太多的辛酸故事,青黄不接的四月使我的肉体和心灵曾经受到过刻骨铭心的创伤。四月里,父亲不得不走出家门去讨饭。

人生之中有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往往是苦难与痛苦并存。或许是父亲读过书的缘故吧,他出门讨饭的消息决不能让别人知道。试想作为一个中年男子汉的他,把日子过到了凭讨饭来养家糊口的份上,还有何脸面在别人面前大言不惭。一根扁担,一根搭棍,一双麻鞋,一件棉袄,这就是他出远门讨饭的全部家当。悄悄地、偷偷地在我母亲病痛的呻吟声和叮嘱声中,鸡叫第三遍的时候他就拿起家当上路了。

父亲去讨饭的地方距我的家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当地人把那边都叫“北来”,后来我才知道“北来”是指在我们北边的宁夏的西吉县、固原县一带。从“北来”往返一趟要翻山越岭,走六七百里的山路。十天半月后,父亲总算把讨要来的一百来斤五谷杂粮担进了家门。

我不敢想象,我的父亲是如何风餐露宿,肩挑重担一步一步地去丈量那几百里崎岖起伏的山路的。

后来当我也尝到苦累滋味的时候,我问父亲去“北来”讨饭的过程。他说每当疲惫走不动的时候,他就停下脚步,遥想远方家里嗷嗷待哺的儿女,就好像汲取了无尽的力量,再上路就不觉得怎么累了。他说最使他心里难受的并不是路程的遥远和磨破脚底的疼痛,而是向别人讨要,红嘴白牙,口难开啊!

当时我没注意到父亲说话的表情,更体会不到这些话的深浅。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就觉得酸酸的难受。

父亲讨饭的那些痛,那些苦难,只有父亲自己懂。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他不想得到儿女的理解。我只知道,从我记事起,父亲的苦难对我而言,便成了一种功课,一种教育。

那时的人,大都在忍饥挨饿,但当有人张口向他们讨要吃食时,却肯从自己的口里省出一口,送给讨饭的人。把吃食凑给讨要的父亲。人人都饿着,人人却都有一副好心肠。


两个习惯性的小动作


父亲干活的时候,他的嘴唇会不停地上下滑动。小时候看到他这个动作,我觉得很搞笑。后来我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个小动作和他干活联系在一起。嘴唇滑动速度的快慢也有讲究,要么他正专注于做一件细致的活,要么他正在全神贯注地使劲。父亲干活是从不求人的,他说家穷求不起人来帮忙,农活之外的家里活他也干。家里的那几座土房子就是他一锨泥一片瓦一根椽一根檩用嘴唇滑动成的。

那时遇上光景好点的年份,腊月里每家就杀一头猪准备过年,邻里之间常用“你家的猪,膘有几指厚,炼了几碗油”来判别家里光景的好坏。记得有一年腊月里,从没杀过猪的父亲要自己杀猪。我为他也为我捏了一把汗,因为他干活的时候,我既是他的小帮手,又是他发泄的出气筒。

父亲一边极快地滑动着嘴唇,一边用绳子捆紧了猪的嘴巴,我和哥哥分别拼命地扯着猪的前腿和后腿,将猪摁倒在案板上。只见父亲从事先准备好的接猪血的瓦盆上拿起刀子,左手扳着猪头,右手持刀,一刀从猪的脖子下方就戳了进去。折腾了好长时间,猪血快淌满了瓦盆,父亲的手连同一尺来长的杀猪刀全都戳进了猪的身体,可猪还没杀死,依然在难听地叫着,四条腿蹬个不停。“猪怎么还没死?是不是再往深处来一刀?”我十分胆怯地向父亲建议。“你眼睛瞎了吗?你没看到那个窟窿已经半尺长了吗?”我看见父亲变得异常焦躁,他上下滑动的嘴唇竟然没有了节奏。是的,猪脖子上的刀口已经被父亲割得乱七八糟,有胃里的脏东西从刀口流了出来,再割下去就没办法收拾了。尽管父亲嘴唇用足了劲在不停地滑动着,可他的杀猪刀没捅在地方上,第一刀捅在了猪的气管上,第二刀又割破了食管,往深处下第三刀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自信去滑动嘴唇了。猪被我们撂倒了地上,可还在冒血、喘气、蹬腿。我怕极了,我怕父亲发怒。父亲满脸是汗,嘴上咬着的杀猪刀也因失败的烦躁而滴着血。我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一刀把我也宰了。

父亲还有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那就是吃完饭喝完粥必须要把粘在碗里面的饭粒和汤水用舌头舔干净。

舔碗这个在今天看来极其不雅的小动作,父亲却做了一辈子,我们也跟着从小舔到大。舔碗的动作不需要什么技巧,可父亲舔得像模像样。吃完饭后,他先吸唆干净筷子,然后右手五指撑开托着碗,舔一舌,碗转动一次,碗随舌转,轻快自如。似乎只有把碗添得一干二净,才算吃了一顿饭。那专注的神情,那熟练的动作,那有滋有味的吸溜声,简直成了一种享受,怎么也不能和卑微的舔碗动作联系起来。

其实,吃完饭的碗里面并没有多少汤点,可父亲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星星点点饭粒都是用汗水换来的,糟蹋不得。他还说舔碗这个动作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既是规矩就要世代相传。即使后来家境好转,生活富裕了,父亲仍然一如既往地唆筷舔碗。吃馍时掉一点馍渣,他也要用手指头粘了又粘,小心翼翼地送进口里。父亲对食物的爱护与珍惜、敬畏和虔诚的程度,几乎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记得在他去世前的半个月,父亲喝完了我和大姐给他喂的一小碗面汤后,竟伸出手来试图舔碗。大姐把小碗轻轻地放在他伸开的干枯的指头上,他想和以前一样做舔碗的动作,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转动小碗了。大姐双手扶着父亲端碗的手哭了,而父亲圆睁着双眼盯着我,用恶狠狠的语气对我说:“把碗舔了!”我接过小碗,气愤掩盖了我难过的心情,我真想当着父亲的面把碗从门里摔出去。心想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记着舔碗,一丁点儿面汤比命还值钱?

其实,我很能理解父亲舔碗的执着和痴迷。我们的祖先为了粮食和生存,经历了令我们后人无法想象的苦难,极端的贫穷和饥饿使他们在无奈中养成了舔碗的习惯。他们认为不论生活多么富有,坚持舔碗是理所当然,无尚荣光的一件事。尽管舔碗本身是悲剧性的,尽管有人会嘲笑舔碗这种动作的卑微猥琐,但是经历过忍饥挨饿的人都会真正体会到舔碗的意义和内涵。


黄土地会记着他


静下心来仔细去想,父亲的一生几乎天天与土地为伴。他虽不是地里生长的庄稼,却是一个在土地上游走的生灵。

那还是给生产队干活的时候,父亲承担着往地里担稀肥的任务。老家人把厕所叫圈,圈里用石块砌成一个圆桶状的便坑,叫罐罐厕所,罐罐厕所里的大小便就叫稀肥。那时人们很是注重农家肥,家家都有罐罐厕所。父亲先用一个长把子粪勺把稀肥一勺一勺舀满两只粪桶,再用扁担两端吊着的铁钩挑起担运到地里。夕阳下,父亲挑着粪担,执著地迈着蒜步,长长的山路没有尽头,苍黄的天浑厚的地把父亲渐渐地推移成一个蠕动的黑点。父亲用家家的稀肥和自己的力气不分白昼地喂养着四山八屲的土地,稀肥担子长年累月在肩上的欢歌使他变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后来,土地承包到户了,我也有了一份教书的工作。可每到假日,我就成了一头被父亲使唤的乖顺的毛驴。天刚麻糊糊亮,柳木的抬杠和沉重的犁铧就在我和父亲的推曳下,默默地诉说着新石器时代的的历史,悠悠地慨叹着破土耕种的日子。犁铧后面孩子们小小的脚丫叠印着爷爷的脚印,把农家的一把把热情投放在深深的犁沟里。我的婆娘提着做好的干粮从山路上走来了,全家人围着葱花饼酸泮汤坐在刚翻新的土地上享受着劳作之余的馈赠。有孙子孙女绕膝,我看见父亲咧开嘴笑,那张老脸上的山梁沟壑,凸凹沧桑全都被笑了出来。年近古稀之年的父亲,弯曲如弓的脊梁已无力顶起全家人的生计,却依然用忙碌和汗水供奉着清瘦的土地。每想到此,父亲对土地的忠实便使我对他肃然起敬,陡然生发出许多酸涩的钦佩。

当父亲枯枝一般的四肢不能再动弹的时候,他惦记的仍然是土地。当我把他病倒前一个月种在南塬地里的苦荞长势良好的状况告诉他时,已经两天未进食的父亲竟然喝了半碗面汤。弥留时候的父亲时常会透过窗户望着秋日的夕阳沉思,祥和善良的面容包含了往昔关于土地的记忆,或生发岁月短暂草木一秋的感叹,或为无力再把稀肥运送到地里而懊恼不已……我总在想,黄土地上的庄稼一茬又一茬的长法,黄土地上的儿女一代有一代的活法,可父亲为何抱定只有土地能养人的观念执拗不变。事实上,是那些贫瘠的黄土地无休止地榨取着父亲的心血,吞噬着他的躯体,直到他精疲力竭,油干灯灭。他对黄土地的珍惜和忠实、尊重和敬畏,所换取的是终身的劳累和深重的苦难。他笃信土能养人,地能生金,从不思谋一些黄土地之外的谋生手段,土里滚地里爬了一辈子还是没走出生活的宭迫。我感觉到父亲很疲惫,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由心而出的苍老。一个人最大的劳累,莫过于心累。一年四季,田间地头总是他的身影。他说和土地说说话,时间就过得快点。其实,他在用犁铧耕种着时光,用一犁一铧的耕种消磨着他的辛酸、孤独和思念。在那些坚硬的土地上,他所收割到的是已经逝去的坚硬冷酷的回忆。

当他合上那一双沉重的眼皮,在子孙们一片哀伤的嚎哭里,无情的黄土拥着他入土为安的时候,父亲也才算是完成了他坚守黄土地的辉煌。

多少年过后,父亲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忘消失。

多少年过后,黄土地会始终记着他!


最后一个月


那个虽有预感而不愿相信的事实,最终被无情地证明了。

农历六月二十,一大早父亲准备去地里收割胡麻,觉着胃部疼痛,两腿发软。随即就驱车送到县上的医院检查,已是胃癌晚期,已失去了进一步治疗的机会。在我的记忆中,这辈子由辛劳和坚韧锻冶出来的父亲,从来不曾卧床不起。他根本不把小灾小病当回事,一辈子也很少去求医问药。对于疾病,他总是硬撑,总是死拖,总是期冀以不停地劳作来战胜疾病。而这次他是真的再撑不过去了。我知道父亲一旦倒下,天就会塌下来。我们一边对父亲隐瞒了病情,按医生的意见回到家里做维持治疗,一边精心守候着他,开始为他准备后事。

父亲刚毅和坚韧的性格掩盖了他的病情,无奈中我更加悔恨自己的粗心大意和麻木不仁。即使父亲毫无责备之意,我又于心何安!

刚四五天,父亲就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了。在给父亲洗脚时,看到他的脚趾头缝里还有前几天在地里拔胡麻时粘上的胡麻籽,我心里止不住一阵阵酸痛,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我的父亲实在是太可怜了!难以想象,七十五岁的父亲冒着盛夏的烈日,胃底部带着拳头般大的肿瘤是如何往返于弯弯山路,去收割那三分地的胡麻的。人常说养儿防老,而当父亲拖着有病的身体还在地头忙碌的时候,我又在哪里!我愧对父亲,愧疚的煎熬中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父亲去世前的那一个月里,晚上我一直陪着睡在他的身旁。弥留之际,他的冷静和清醒令我震惊。记得早年我和父亲单独在一起的晚上,他一句话也不说,父子俩就那么枯坐着。可弥留之际的父亲话好多,他好像要把以前没说的话全都要说出来似的,说个不停。他说他能感觉到自己得的病是绝症,不要再花钱输液打针了。他说他看到我们姊妹都已成家立业,他这辈子再没有遗憾,现在撒手而去很是知足了。他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叫我去上班,别因为他耽搁了公家的事情……睡在父亲身边,听他絮絮叨叨的话语,我的心被愧疚腌渍着。他把自己一生经历的无数苦难看成是一种本分,认为人活一辈子,吃苦受罪是理所当然,任何人也避免不了。他含辛茹苦,自食其力,竟然没有丝毫怨悔。他没来得及享受儿女们能给他的应有的回报,过上几天清闲的日子,就精疲力竭踉踉跄跄地栽倒了。

父亲的一生是和苦难连在一起的。苦难孕育了父亲的勤朴和刚强,苦难养成了父亲耿直的性格,苦难成了他养育儿女的力量源泉。父亲疼爱子女体现在他的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岁月里,子女们在滋润父亲生命的同时,又在消解和蚕食着他的生命。

睡在将要离世的父亲身旁,我第一次感悟到父亲的博大胸怀和勇于担当。他饱受贫穷、饥饿、苦难,但他恰恰在生命的逆境中最富于韧性和刚强。他把苦难当作一种可口的生命食粮,表现出一种顽强的生命抗争和对挫折的蔑视。他的生存观念朴素而坚强: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听公家的话去老老实实过日子,为了生活每个人都会吃苦受罪,这是一个人分内的事;作为一个庄稼人,总是盼望着风调雨顺,地里有好的收成,不要使缺吃断顿的故事在儿孙们身上重演;作为一个父亲,守护着孩子成长,期待着子女们事业有成,家道兴旺,一代更比一代强。

我试图用文字去写出一个真实而全面的父亲,苦思冥想的结果却是任何一种对父亲的阐释都是不完整的,任何语言对父亲的解读都是有限的。

在离开父亲以后,我才真正地理解了父亲。

不真正地理解父亲,我就枉谓一个儿子的称呼。

不深刻地理解“父亲”的含义,我就枉做了一个父亲。


魏千乙,男,秦安县魏店镇人。放过羊,挖过煤,修过公路铁路。当老师25年,做公务员15年,现退休居家。发表小说、散文2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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