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奇人:不懂任何外语,却是著名翻译家

在中国近代,很少有几个知识分子象林纾这样把各种矛盾集于一身。他脾气暴燥,稍不顺心便张骂人,骂跑过不少学生和朋友,但他待人真诚,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不信鬼神,讥讽迷信,但父母病重进却烧香拜佛,乞讨上苍;他恪守传统道德,反对妇女梳新式发型穿新式服装,但又同情妓女,提倡办女校,尊重女权;他是中国近代著名的翻译家,被称为译界之王,但是他却不懂任何外语;他本来走在时代前列,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转过了身,并且还拽住向前走的其他人;他把西方文学介绍到了中国,却又极力反对白话文,力图维持古文的地位;辛亥革命成功后,他欢欣鼓舞,高呼这是人心向背,但民国成立后,从没有进入仕途的林纾却以逊清遗老自居,十年间十一次到光绪皇帝陵前哭拜;当张勋复辟时,他没有任何表示,复辟失败后,他却痛苦失声。林纾是一个奇怪的人,也许只有在那个奇怪的时代才能产生这样奇怪的人。

晚清奇人:不懂任何外语,却是著名翻译家

林纾半身照

一、他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林纾从小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墙上画了一副棺材,然后在边上写了八个字:“读书则生,不则入棺。”

林纾向往功名,可是他的功名之路却走得很艰辛,直到三十岁那年,才中了举人,然后就一直原地踏步。在多次赴京参加会试未中的情况下,林纾跑到杭州当了一名普通教员,又于两年后跑到北京给别人讲授古文。

甲午战争的失败,让教书先生林纾痛苦不已,他和当时的名士们一起上书朝廷,抗议日本的侵略,但他的这种热情,却没有得到清政府的赏识。

1897年,林纾四十六岁时,夫人病死了,他更加郁郁寡欢。第二年夏天,他到马江散心,通过朋友认识了精通法文的马寿昌。朋友们为了能让林纾快乐起来,大家鼓励他翻译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由于林纾不懂外语,只能是马寿昌把法语翻译给他听,然后他再把情节、修辞等润色一番。

晚清奇人:不懂任何外语,却是著名翻译家

林纾及其译作《茶花女遗事》

在翻译过程中,《茶花女》中的那个妓女深深打动了林纾,使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亡妻。每当翻译到悲情之处,林纾总要放下笔大哭一场。林纾自身的古文功底,加上丧妻后的忧伤,使得《茶花女》一书一经出版便吸引了无数不快乐的人。

《茶花女》一书在市场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茶花女》之后,林纾又陆续把一百七十多种外国小说介绍到了中国。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尽管做了如此有意义的事情,但林纾依然快乐不起来。当时的礼部侍郎郭曾忻、邮传部尚书陈璧因先后向朝廷推荐过林纾,但都被林纾极力拒绝,他在日记中写道:“生性冷僻,提起做官二字,如同恶病来侵。”

1897年,德国强占胶州湾时,林纾与朋友三次上书御使台,强烈抗议德国占领中国土地,并提出了筹饷、练兵、外交、内治四项主张,但这一切都如同石沉大海。

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后,时局破碎,人心涣散,林纾与朋友们在一起谈论的尽是一些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之类的话,这让本就不快乐的林纾更加高兴不起来。

二、最先使用白话文的人开始反对白话文

1897年,一本《闽中新乐府》的诗集出版,收中收录了童谣体白话诗三十二首,这比公认为是中国第一本白话诗集的胡适的《尝试集》早了三十年,可以说是近代中国的第一批白话诗,这本诗集的作者就是林纾。

在许多人看来,林纾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将外国文学介绍给中国读者;他主张维新和君主立宪;他同情中国妇女的命运,倡导女权;他反对官本位的传统意识,呼吁实业兴国。然而,在1917年,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发表了《文学革命论》等之后,在李大钊、鲁迅、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等人纷纷支持用白话文写作之后,曾经的新文化先驱林纾却变得愤怒起来。他从西方的史实和文化中寻找到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他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也未废除他们的古文拉丁文,我们为什么要废除司马迁、班固、韩愈、柳宗元呢?(知腊丁不可废,故马班韩柳有其不可废者。)

但是没人听他的冷静的辩解,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想矫枉必然就要过正——把文言文贬得一无是处,把白话文说得天花乱坠。林纾当然不能束手就缚,他展开了激烈的反击,先写了一篇小说《荆生》,其中主角是三个书生:皖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浙人金心异,影射钱玄同;美洲海归狄莫,影射胡适。三人聚于北海攻击古文,却被荆生大骂为禽兽,将三人收拾的屁滚尿流。接着他又写了一篇小说《妖梦》,文中同样影射了三个“鬼中之杰出者”:校长元绪,明显是影射蔡元培;教务长田恒则是影射陈独秀;而副教务长秦二世,则影射胡适。三人所处学校有“毙孔堂”,挂有一副对联: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这篇小说如同泼妇骂街一样讥讽了那些士大夫甘为禽兽的现象。

然而,林纾所做的一切没有起到任何作用,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下文,教科书正式采用白话文。在这场白话文与古文的争战中,林纾彻底失败了,从此一顶顽固守旧派的帽子戴到了他的头上。

三、失望之余当起了遗老

辛亥革命初起时,林纾对革命派还是抱了很大希望的,当武昌的硝烟散尽后,他说过这样一段话:“仆生平弗仕,不算为满洲遗民,将来自食其力,扶杖为共和之老民足矣。”当宣统皇帝宣布逊位时,他高呼这是人心向背,并联合了许多朋友,打算换上西装。可见,他内心其实还是很赞成共和的。

民国成立之初,林纾心情畅快,积极入世,他写了不少政论文,对南北议和、政治统一等焦点问题大发议论,他渴望新政府革除弊端,确定新局面。

然而,民国新政府没有让这个一生不快乐的人畅快多久,反而让他更加不快乐。民国初年,议员缺乏起码的政治道德,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国会中一片乌烟瘴气;政府贪污腐败成风,比晚清有过之而无不及;军阀之间你争我斗,导致民不聊生。无休止的混乱和无耻的政治闹剧使林纾对民国的政治期望迅速冷却,他开始怀念起前朝的生活,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号“沧海孤臣”,可见其心态。

1913年4月12日,沧海孤臣来到光绪陵寝,当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孤臣”就开始了失声痛哭,泪如“沧海”。回家后他赋诗一首,题为《癸丑上巳后三日谒崇陵》,诗中充满了对光绪皇帝的思念之情。

当年11月16日,光绪陵竣工,林纾又冒着严寒来到宫门前,匍匐陵下,磕了九个响头后,泪水涟涟,哭声干云。参加仪式的其他人看到这种情形,也都不好意思不哭,一时之间,陵寝里哭声不绝于耳。林纾这种“毫不哭己,专门哭人”的精神,让逊帝溥仪深为感动,他亲书“四季平安”四字赐给了林纾。

1914年12月,林纾又觉得心情郁闷,于是找到晚清大臣梁鼎芬及温肃两人,第三次到崇陵去哭拜光绪。

1916年,袁世凯称帝,林纾愤怒之余又无可奈何,只好又跑到崇陵大哭一场。

同年11月16日,林纾与梁鼎芬二人再次哭祭光绪皇帝,并对陵旁的树木进行了浇灌。林纾对先皇的一片缅怀之情再次打动了逊帝溥仪,他又亲书“烟云供养”四字赐给了林纾。

令人不解的是,张勋复辟时,林纾却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一直处于观望之中。但复辟失败后,林纾却于12月5日再次来到崇陵大哭一场。

几天过后,心情不爽的林纾又一次来到崇陵,开始了对光绪皇帝的第七场哭拜。深受感动的溥仪在除夕这天,又一次手书“有秩斯祜”四字赐给林纾。

1919年冬天,林纾第八次哭谒崇陵,哭完后写下一首诗表明自己的心迹:

又到丹墀伏哭时,山风飒起欲砭肌。 扪心赖有纲常热,恋主能云犬马痴。

陵前尚斑前度泪,殿高真忍百回悲。 可怜八度崇陵拜,剩得归装数首诗。

1920年11月29日,林纾再次来到崇陵,第九次哭拜光绪皇帝,其时他的老哭友梁鼎芬已去世一年,这更让林纾更加悲不自胜。

1921年11月20日,已是70高龄的林纾第十次哭谒崇陵。

1922年清明节,71岁的林纾拖着孱弱的身体最后一次哭拜了光绪,结束了他十年十一次的悲怆之举。也就是这一年,新婚的溥仪写了“贞不绝俗”的匾额赐给林纾,并送了一些袍料褂料给他。林纾感激涕零,作《御书记》云:“呜呼!布衣之荣,至此云极,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死必表于道曰:‘清处士林纾墓’,示臣之死生,固与吾清相终始也。”

还是在这一年,郑孝胥给林纾写信,谈到有人认为林纾以布衣之身谒陵僭越了礼数。林纾回信理直气壮地表白:“弟自始至终,为我大清举人。谓我好名,诉之;谓我作伪,听之;谓我中落之家奴,念念不忘故主,则吾心也。”

晚清奇人:不懂任何外语,却是著名翻译家

林纾故居

四、是谁把林纾送上了遗民之路

从未当过清朝官员的林纾将哭陵当成自己的职守,因而被时人视为封建余孽,但果真如此吗?恐怕情非得已的成分更多一些吧。

1918年11月10日,清朝士人梁济一个猛子扎进了北京的静业湖,从此再也没有浮起来。在沉湖前的一个月,梁济写了《敬告世人书》,书中写道:“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殉清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与教训,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之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

这封《敬告世人书》可谓字字血泪,反映了在数千年未遇之大变革的情形下,知识分子心中的无奈与挣扎。与梁济一样,林纾也是从小就受到严格的儒家教育,儒家的政治信条、个人道德修养等已深入他的骨髓。辛亥革命后政治的腐败以及传统社会精神文明的沦丧,让林纾极度失望,使得他由同情革命转而对抗革命。他的哭陵不是起因于个人对大清的忠贞,更不是保皇派的情感,而是希望凭个人的微薄之力,唤醒社会的良知,这是一种对个人理想的献身,是一种对传统儒家精神的献身。

十年后,当国学大师王国维也一个猛子扎到湖里时,陈寅恪读懂了大师的死。他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写道:凡一种文化呈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既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的确如此,当社会处于大变动的时代,思想文化的总体发展往往滞后于时代的步伐,在人们尚难清晰地瞻望未来时,就会不自觉地将过去岁月中的温馨记忆扩大为一种梦幻般的盛景,从而对现实更加失望,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心理现象。梁济如此,王国维如此,林纾同样如此,只不过他没有选择自杀的极端行为而已。他的“遗老”心态,并不是他自己真心想得到的,而是那个病态的社会赋予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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