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正锋长篇小说《汉江浩涛》连载第一章

董正锋长篇小说《汉江浩涛》连载第一章

黑水牯在吃草。

在汉河滩上吃草。

汉河(即汉江,汉江人习惯上叫作汉河)是长江最大的一道汊流,酷肖一条青色的、曲里拐弯的、张翕搏动的筋脉,从长江干流偏了个道儿斗折蛇行地旁逸斜出,一路翻山蹚水,堆汭集滩,潆洄滚滔。

滔浪湃湃之声与轮船鸣呜之声,往往羼杂一处,此起彼伏不息止。河滩两岸的草,长期浸染于河水霏微弥漫之气,氤氲若青袍,晶莹似玉茵,整个草滩看去,犹如铺展开来的一张巨大的碧簟。

因此汉江滩又叫碧簟滩。碧簟滩前头是一片豆地,嫩豆芽孢儿一粒一粒裹在豆荚里,茸茸的个个毛脸。过去豆地是油油的一亩瓜地,瓜地中央是高高的一椽瓜庵。碧绿而纹理斑斓的西瓜,肉肉裸裸地卧沓在河漫滩的沙床上,在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清香和沁人心脾的甘冽的碧簟滩上,在瓜叶婆娑而浓密显示出不可抗拒的诱惑与深不可测的神秘的瓜地里,一声一声地唤着放牛的娃子。

董正锋长篇小说《汉江浩涛》连载第一章

现在滩上有两个像西瓜一般野性、饱满和青嫩的放牛娃:鸢子和峒子。

他们坐在河边看黑水牯绿汪汪地啃草。黑水牯一边嗞嗞地嚼草,一边吁吁地吐沫。袤延萦纡的碧簟滩上已没什么人了,田垄堤埂到处也没人了。村里人都从田里回家了,汩汩潺潺灌几大碗蛆米茶,正躺在自家竹床上歇午呢。

弥望开去,碧簟滩上除了或站立或躺着的几十头黑黑硕硕的牛,就只剩下鸢子和峒子了。这两小子跟往常一样,没戴草帽,光光头。豆大的汗珠沁在黢黑的额上涔涔的。

早晨牵牛出栏时,水秀从闲屋里取出两顶草帽,跑到荻柴门下命他们戴上,他们不戴。

鸢子说:“不用,男囝子还怕晒么?晒黑一些好。汉剧里的白脸都是奸臣咧。”

水秀说:“放到晌午,天热了,就把黑水牯栓在汉河里‘困水’,回来吃了饭,再去。菜焖在锅里,蛆米茶盖在灶台上,晓得么?”

峒子心里嘟嚷,娘嘴儿碎哩。不耐烦起来:“晓得啦,破灯笼——别点啦。”

水秀不放心,又补充一句:“我出去夏锄赶工,天不擦黑回不来。你们要听话,不许到汉河里泅水,晓得么?”

鸢子问:“爹呢?”

水秀说:“蒙蒙亮就出去捕鱼了。鸢子你是大的,要看着管着弟弟,别瞎跑,晓得么?”

兄弟俩“嗯”了一声,一左一右踩着黑水牯的两个犄角。牛一抬头,将他们一骨碌送上牛背。他们一前一后地坐着,嘴里唪唱着:“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高高地挥起牧牛鞭,扬长而去。

那鞭子,很精致。二尺长,枣木鞭杆,油光滑亮。上面嵌着花纹,细腻精致。鞭梢儿是狗皮,一尺来长。上面缀着一撮儿缨子,红的,像枪。举手上去,向下一甩,再向后一抽,鞭子在空中绕出几个麻花。活像一条活蛇儿,光滑斑斓,悠悠晃动。又像一束麦穗儿,成熟硕长,在风里欢势舞动,剔透着这两个放牛娃的心情。

俗话说:

将军一匹马,农民一头牛。

耕田有了牛,丰收不用愁。

这头牛,四射家喂了十几年,喂出了很深的感情。胡家肉坊的胡老板对它一直觊觎,但是四射没舍得卖。它比鸢子加峒子的年龄还大,还老。它全身骨骼奇异,劲儿足,个儿大,顶架高,肩峰也高。虽然胸脊向前突着,但显得很坚硬、高耸。肚子膨脝而不瘦削,腚子肥大而不松垮,只是稍稍有些下垂。前面小腿短,往里弯。后面大腿不弯,却很高。前、后腿筋肉丰满、顸实。脊背、肋骨特别宽,坐仨牛倌儿,再加从碧簟滩上剜来的一捆猪草,都不成问题。膝部以下的脚骨,正面看去,不过门闩或者黑驾绊那么粗细。但是从侧面看去,却是相当粗大,像一根大号的搋面杖。整个身躯,特别是头部,散发着一种富于精力同时却很沉默、温顺的神情——放过牛的人清楚,一头好牛一般就是这种表情。

从表情上研究,黑水牯就是一头好牛。好牛走路有特点,四只蹄子虽硬,却富于弹性。踩在地面,总要“橐叭,橐叭”地腾起一蓬一蓬的干细的土坷拉。黑水牯虽年岁在这,但跟村上膘肉横生的壮犊子比,可从未显老态龙钟之相,露老弱病残之貌。不管是寒耕热耘,深耕细耨,还是开疆垦荒,上坡下垾,无冬无夏,四时八节,这些活儿都不在话下。

以是之故,四射家的庄稼活务,无论是打算着在七沔陆一冬垦下一亩三分的野荒地,还是盘算着在南河垴一夏翻耕二垧芝麻地,都从没有落在别人后面过。

除此之外,黑水牯还有一点好,值得说。就是它识归途,让人省心。在这方面,有点像云长赤兔,翼德乌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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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八年前,一天。天还没漫下黑,但乌云已然一疙瘩一疙瘩罩了来。眼看,一豆子一豆子作兴要落雨了。四射和她的婆娘水秀,在乌蒙蒙的黑云层底下,显得焦头烂额。他们在麦场上抢收麦子。

麦子满满铺了一麦场,并且热烘烘地晾了几天。晾好了,放在牙上咬,脆得“咯嘣”响。可着雨一浞淋,就水沟里打蛋,完了。鸢子和峒子那当儿小,少不更事,不识稼穑,没帮上忙,倒添乱。四射叫他们拿木锨,他们揣个笤帚乱跑。又叫拿蛇皮袋子装粮,用篾簟茓子苫麦,他们顶个簸箕在麦场上绕圈子,从这头到那头转磨磨儿。

四射倏地就撺儿了,诮呵道:“没用的东西。天要下雨了,老子快抢死,你们一点不着急?!快滚去把牛扯回来。”

鸢子颤声问:“牛在哪儿?”四射嚷道:“碧簟滩,红头绳。小驴子捣蹄,眼睛睁大点,别牵错啦。”

溽热的夜的沼泽合上了疲惫的眼的苇箔。

四射和水秀争分夺秒、紧锣密鼓,总算在骤雨来临之前把麦子理抹进仓了。夫妻俩摊倒在抢救回来的麦囤上,像被人剔掉了骨头似的,累得动弹不得。堂屋灯不很亮,微泛着慵懒的光。光是黄的,黄晕一绺儿一绺儿,游丝一般,弱弱软软,跟人一样困惫。

过了多会儿,鸢子领着峒子回来了。他们说,牛跑了。夫妻俩一惊,跑了?跑哪儿去了?怎么可能?

鸢子抖着身子说:“滩上没见着一个牛,我们找了半天,只发现一截断了的绳子。”把一小截绳递给四射。

四射迎着光,一看,绳是红的。他的眼睛倏忽红了,也傻了。黑水牯犟断了绳子,跑了?河滩这么大,得上哪儿找啊?牛是谙水性的,万一泅过了河怎么办?不会被牛贩子牵走了吧?外面霖雨泥涂,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怎么找呢?找得到吗?

四射傻了,水秀急了。她嚷嚷着,捏着手电筒,摔着门,想冲出去找寻。四射一个鹞子翻身拦住她,说怎么找?河滩这么大,咱总不能瞎子摸鱼吧。说必须分头找,覅急,不会走远的。他去闲屋拿了夜晚打鱼用的电瓶,把灯往头上罩。水秀让鸢子和峒子呆在屋子,看着粮食,她打开后门从后面走,叫丈夫从前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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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一片幽篁。篁竹圪节修长,颀秀,柔润,像大地芊芊玉玉的手指。

四射站在前门口,扭开头灯。他刚打算走,被水秀喊住了:四射吔快来,牛在这儿。听到声,父子仨一齐涌向屋后。

竹林深处有一头牛,正是他们的黑水牯。四射用灯照它,它不动。大耳朵一支棱,一耷拉,呼扇着,扇一样。眼睛炯炯的,望着它的主人,眨巴着,星一样。

两颗又圆又大的明亮、深邃而乌黑的犹似醋栗一般乌煤一般夜明珠一般的眼瞳里饱含着夜色,每眨巴一下眼皮就把一批黑暗以及主人们心中的慌乱和全部担忧倾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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