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親人在他鄉


散文:親人在他鄉


低沉、悽婉的哀樂徐徐響起……

莊嚴肅穆的殯儀館靈堂內,死一般沉寂。兩位佩戴白手套,身穿深色外衣的女司儀,聲音低沉緩慢,引導著逝者家屬準備向遺體做最後的告別。

拖著沉重的步子,抬著遲滯的雙腿,上了臺階進入靈堂。

空洞洞陰森森的靈堂裡哀樂低徊,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眼含淚水,跟著司儀走到左拐至最南靠窗處。

在那裡,最先印入我眼簾的卻是靈堂開著的一個小側門。

看去,黑洞洞的小門,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秘,讓人心頭一陣驚竦,莫不悲悽。

哀樂低徊,突然在距小門不遠的西北方牆上忽然出現一條黑色條幅:“韓志元先生永垂千古。”看著這幾個大字,我萬箭穿心。隨之,橫幅下方的屏幕上出現了一位白髮蒼蒼的慈祥老人。老人正露出他那淡淡的笑容,溫和地看著他的這些親人們。這笑容,一度讓我哽咽。

因為,那笑容裡浸淫了無數艱難與磨礪;因為,那笑容裡隱藏了太多的無奈與不忍;更因為,那笑容裡也有了太多的責任與牽掛。

哀樂徐徐停下……

小門處不遠地方,靠近窗戶擺放著一圈鮮花,老人就靜靜地躺在擺滿鮮花的冰冷的木板上。帽子下里,煞白煞白的臉上,幾片老年斑是兀自突現。平時就很瘦小的身子,此時看上去如嬰兒般瘦小。

我知道這是葬禮上最後的一個儀式了。我知道這是親人們在老人身旁走的最後一圈了。走完這一圈,等大家順序走出時,大伯就從那個小小的側門推進去了。從此,就是真正地陰陽兩界了……等到再見時,只有那個幾寸見方的小匣子了。

我跟在十幾個親人的後面,默默流淚。我不是本地人,這是在天津殯儀館。天津的風俗我不清楚,聽不到任何人的哭聲,我強忍著自己,不敢哭出聲來。

“請大家不要回望,順序走出。”女司儀最後吩咐。

這是當地的禮儀,我不懂。但是,即便是女司儀不說,我也不敢再回望。大伯,我何以忍心再看您。

今年81歲的大伯,我僅見過五次面。

第一次見面,好像是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那年冬天,大伯帶著大娘及一雙兒女從天津回到了大山深處,探望他的家人。兩三天後大伯一家就走了。大伯回來的那幾天,我們幾個小孩子,只顧每天在熱鬧著大伯帶回來的一包糖。隱隱約約聽到母親和父親小聲說過,大娘走時很不高興。現在想想,自小生活在大城市,又是獨生女的大娘哪裡見過這麼貧瘠的小山村,又哪裡體驗過這麼冷的冬天。因為那個時候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而山裡的冬天的確冷得有些無情無義。

再見大伯已經是30多年以後了。

2014年,大娘因病去世。大伯變成失伴的孤雁。

2016年,大伯從失去大娘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這一年,當村中那一池荷花怒放之時,大伯興致勃勃地從天津踏上了回家的路。這條回家的路實在是太長了,太長了,乃至大伯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用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形容大伯又貼切卻又不是那麼的貼切。因為,雖然大伯之於我是陌生的,但卻是陌生且熟悉的親人。一聽說大伯從天津回來,我就有種莫名的感動,放下工作,趕回山裡。那天,在家鄉駝梁,當遠遠地看到大伯走下前大地村的那個大坡時,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大伯。儘管三十多年沒見過大伯,但從大伯身上,似曾看到了奶奶爺爺的影子:矮小精瘦、慈眉善目、溫和智慧、低調含蘊,和眉宇間有意無意間流露出的剛毅與正直。

爺爺生有四個兒子,得益於爺爺奶奶的言傳身教,個個正直、善良、坦蕩、智慧……

我的大伯,很小就出門求學,七八歲上就到離家四五十里的常峪村讀完小,完小畢業後考入省重點中學——行唐中學,中學畢業後,考入了河北人民大學,直至在天津成家立業。

奶奶在世時念叨最多的是大伯。

冬天黑夜是漫長的,奶奶不是給我講故事,就是給我說大伯在外求學的一些事。我知道,奶奶又想她的兒子了。

大伯聰明早慧,十二歲就考取了行唐重點中學。從上初中起,大伯幾乎就沒有回過山裡的老家。每到節假日,當其他的同學高高興興地返鄉時,大伯總會默默留下來看校。他清楚自己家裡的情況。家裡的日子實在是太窮了,兄妹8個,但就那八九張嘴爺爺奶奶都喂不飽,又從哪裡找那多餘的錢來供大伯讀書。由於成績優秀,從上初中開始,大伯的學習生活費用一直靠的是助學金。因此,為了省下往返的車費,大伯克制著自己不去想家。至此,節假日大伯就再也不回家了。

假期裡,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在離家幾百裡的行唐,是多麼地孤單,多麼地無助,多麼地……簡直讓人難以想像,但大伯硬是這樣撐下來了。現在,十二三歲的孩子們都還被家長們馱在自行車、電動或坐汽車上——這些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幾年中,不用提按時按令的換衣服了,就連一件,哪怕是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

冬天,大伯僅有一件奶奶縫製的土布棉襖。那還是第一年考到行唐時奶奶給縫製的。就是母親的這件衣服陪伴著大伯走過了六個春秋冬夏。夏天,大伯還是這一件土布棉襖。不同的是冬夏交替中,大伯的這件棉襖也在不斷地變換著。當春暖花開之時,大伯就脫下穿過一冬的棉衣,趁星期天放假的時間,自己動手把棉襖內的破棉絮一條條一縷縷地整理出來,再把裡外面洗乾淨。等晾乾後,自己再動手將裡外兩層用針線連綴起來。想象不出一個十二三的孩子面對那一團破布爛絮,是怎麼連綴的。就這樣,這件棉襖在大伯的手裡搖身變成夾襖。當來年嚴寒來臨之時,大伯再將那些破絮爛套一縷縷一條條慢慢填進去,縫布、連綴……這樣,這件棉襖就在春夏秋冬的輪迴中,也在不斷地變換著。大伯一年四季的衣服就是這兩件。不!是一件:棉——夾襖!

散文:親人在他鄉


……漫漫的冬夜裡,奶奶唸叨唸叨著就抹起了眼淚。在我眼裡,奶奶一向很剛強,是輕易不掉眼淚的人。見奶奶傷心,我兩手緊緊抱著奶奶,把臉湊近奶奶……鹹鹹的淚水,有酸楚,有感動。

艱難的求學之路,使大伯變得出奇地堅強,但惡劣的生存環境也是大伯變得沉默寡言。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從不示人,總是一個人在承受著。

這是我的親大伯。

這是我從奶奶嘴裡認識的大伯。他的確是我最陌生而最親近的人。

我幾乎確實不怎麼認識大伯。

如果說求學時,是生活所迫有家難回;那麼,工作後的大伯,為什麼在近三十年中卻從來回家?

大伯他是嫌棄這片土地?!大伯是不適應家鄉的環境?!大伯他是……難嚥的苦衷只有大伯自己知道。

大伯雖然不回家,但逢年過節,總會給爺爺奶奶郵回些禮物:姑姑們的小鏡子,叔叔們的小本子。記得奶奶身上那件永遠藏藍藏藍的大襟衣服就是用大伯買回來的布料做的。

等到姑姑叔叔都成家後,家裡的生活條件總算稍好了些。但是,爺爺奶奶也一天天一年年變老了。人越老,也越來越思念遠在他鄉的兒子。後來,隔上兩三年爺爺就會去一趟天津。再後來,間隔要更短一些,只有手頭積攢夠到天津的車費,爺爺就會去天津看他的兒子一家。

爺爺去天津時,可謂是全家總動員。因為大大伯苦力好,生活略寬裕些,所以每次去時,數大大伯家捎的東西最豐富。到爺爺走時,小腳的奶奶忙進忙出、踮來踮去給爺爺打理行李——自產的南瓜片,自種的核桃,自曬的紅棗……還有奶奶給她的孫子們帶著的手工布鞋。

爺爺總是一天不差地在第半個月頭上回來。

回家後的爺爺也同樣揹著大包小包,但這些都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半個月不見的爺爺,回來時竟變成了笑咪咪的爺爺。

2016年,學校放了寒假。臘月十二,我帶著家鄉的土產,一個人奔向天津看我的大伯。臨走時,我拒絕讓大伯送我,他走到門口,我硬是關上門,不讓他走出來。因為我不願意看到白髮蒼蒼的大伯孤寂的背影。

2017年7月23號,大伯又回來了。還是一如既往的興奮。他看家鄉的山,他親家鄉的水。他還興致很高地和我說:“以後啊,大伯會每年都回來的。”看著大伯興奮的樣子,我又高興,又傷感,眼淚總是在眼眶打轉。去年暑天,爺爺留給大伯的三間平房後牆被雨水沖壞了。大伯回來看著被水沖壞的房子,想找人修補。我提議大伯還是翻修一下比較好。幾十年沒有回過家的大伯,一點也不瞭解家鄉的物價。他試探性地問我在農村蓋房子的費用,我把自己所瞭解的相關信息告訴大伯,並拿家裡堂哥家剛翻修過的房子作比較。最初,大伯以為翻修房子得很大一筆錢,聽完我的話後,大伯決定翻修他那近50年的老屋。大伯,一共住了半個月,8月8號走的那天,大伯給四叔留下了一筆錢,準備翻修爺爺奶奶留給他的老屋。

2017年,秋天,大伯的老屋翻修動工了……

我與大伯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愫。或緣於因為爺爺奶奶在世時,對我的愛。不知那個名人說過的,當小時候給一個孩子足夠愛,長大後,他才能有愛別人的能力。奶奶爺爺的確給了我很多的愛。如今爺爺奶奶去世,我似乎是在延續著爺爺奶奶對大伯的愛。所以,每次大伯返回天津的時候,我會準備好一些家鄉特產給大伯帶上。就像奶奶踮著小腳給大伯準備行李一樣:山西的陳醋,家鄉小米、核桃……這幾年,每年過年,我都會把老家的醃肉、粉條、粘糕給大伯郵去。我想,過年了,大伯即使不能回到老家,也要讓生活在他鄉的大伯嚐到家鄉的味道。

我知道大伯喜歡家鄉味道。

2018年4月20日,大伯走了。這是我第五次見大伯,見的卻是無知無覺的大伯了。

大伯這次是永遠地走了。好在,這個春天還暖和。

或許,在天堂大伯終於能與爺爺奶奶相見了吧。

風清月明星無垠,狗吠雞鳴述流年。人在他鄉夜不寐,樓望西月不見圓。手捧大伯尚未脫稿的《苦竹與臘梅》,我的淚水一滴滴滴落,書中那棵墨綠的苦竹顏色在漸變漸淺,直至一片模糊。終究於一片淚水消失了。

大伯,您安息吧!

散文:親人在他鄉


(圖片來自於網絡)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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